第49章 待宰肥羊

“子太,田亩人口都造册好了吗?”

傅士仁方面阔耳,下颌骨棱角分明,皮肉却略显松垮。

他询问郝普是否已经将开垦出来的十二万亩良田与归附的百姓造册登记完毕,一对细长的眯眯眼正低垂闪烁着看着郝普手中的册子。

“嗯,已经完成了,我今日就过江,将名册呈交给主公。”

郝普露着一脸自豪的神色,这是他自新野追随刘备以来,第一次获得如此成就,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将自己的功绩向上报告。

“甚好甚好,那我就在城中等待你的好消息。”

傅士仁送走郝普后,留守在城中处理公文。

待了两日,他嫌弃公文处理不完,便出了府衙,到了城中的酒肆。

“店家,上月江东的那个商人还在吗?”

话音方落,一名穿着绫罗绸缎的商人就从楼上走了出来。

“傅将军久违了,承裕还未离去呢。”

那商人年纪三十八岁左右,左手小指带着一枚磨光的青铜顶针。

傅士仁抬首望见,两只细眼笑成两条缝道:“虞大商家这是在楼上吃什么好吃的,要不也带我一个?”

虞承裕笑道:“将军若是喜好美食,改日我从江东带些过来赠予将军。”

傅士仁并未说话,只是打量着虞承裕身上的衣服,两眼贪婪的看着,不愿离开。

虞承裕看出了傅士仁眼中的贪念,轻轻一笑:“将军若是想要,承裕这里倒是还有一两箱,可以都送给将军。”

“那……怎么好意思。”

虞承裕两手一拍,楼上的仆从将两个大箱子搬了下来,在傅士仁面前打开。

每一块绸缎都在箱中散发着迷人的光泽,每一块绫罗都深深吸引着傅士仁的目光。

他双手轻轻抚摸着这箱财宝,很快又收回了双手,说道:“虞公一番好意,我就……收下了。”

说着就要抱着箱子往外走,虞承裕见了,两眼瞪大。

只见傅士仁双手环抱木箱,奋力将箱子抱起,像只螃蟹一样挪步想要走出酒肆大门。

“将军没有僮仆吗?”虞承裕忙上前扶着即将倾倒的傅士仁。

傅士仁笑道:“让虞公看笑话了,我刚刚成为守将,府邸还没置办,僮仆也未来得及买,士卒也不能轻易调动,只能自己动手了。”

虞承裕道:“既然如此,我这里刚好有两名在路上收买来的流民,就再送给将军吧。”

说着就命人将两人带了出来。

傅士仁缓缓将箱子放回地上,起身看见眼前两名粗壮的汉子,穿着粗布麻衣,露出的皮肤黝黑一片。

脸上满是流浪的沧桑感,头发也都已打结,看得出来虞承裕并没有给他们好好梳洗打扮。

“你们两个赶紧将东西搬起来,跟着傅将军走,今后他就你们的主人了。”

两个大汉并未抱怨,躬身应诺后便将两个箱子单手拎起。

傅士仁见二人力大如牛,大喜道:“虞公拳拳之心,叫士仁如何报答啊?”

虞承裕呵呵笑道:“只要将军允我今后常在此处做生意,虞某便心满意足了。”

“这事好办,这事好办。”

虞承裕见傅士仁这么轻易就答应了此事,立刻肃容拱手道:“承蒙将军如此照顾,无以为报,再奉上一箱金银,作为将军在城中购置产业所用,今后但有用钱之处,将军尽管来找虞某便是。”

“诶,不可不可,我已经受了虞公这么多的好意,怎敢再拿金银?”

傅士仁摇起双手,面上却满是笑意,仿佛在说:多来点,多少我都能吃得下。

“若不是将军,在下又岂会得知‘曲辕犁’与‘五锭纺车’这奇妙之物?将军这是在为天下百姓谋取生路,仁德堪比刘使君啊!”

虞承裕言语中的谄媚说的傅士仁飘飘欲仙,在这甜言蜜语的攻势下,傅士仁已经忘乎所以。

他最后还是收下了那箱金银,让那两个大汉一起提着返回了府衙之中。

“哼,贪得无厌之辈,刘备麾下怎么会有这种人?”

虞承裕负手立在酒肆门前,脸上的笑容早已换成了冷峻,身边还多出了一名普通百姓打扮的人。

“主人。”

“可打探到‘五锭纺车’的消息了吗?”

“不曾打探到,无论是刘备设立的工坊还是世家的工坊,防守极其严密,就算那些被雇佣的妇人也对此闭口不言。”

虞承裕冷峻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诧异,摇头叹道:“看来是我小看了刘备在荆州的影响力。”

虞承裕挥手让那人离开,自己返回酒肆,不多久便有一人行色匆匆的快步离开酒肆,跑出城去,在渡口上了船,顺流而下,往江东去了。

傅士仁带着两个壮汉与三个箱子回到府衙后院自己的屋内后,赶走了附近的僮仆,留下两个壮汉守在门外,将房门反锁起来。

一个时辰后,傅士仁打开房门,探出脑袋,看见四周除了两个壮汉再无别人,心中一定。

他走出屋外,负手站在两个壮汉面前,问道:“你们二人除了力气大些,还有什么本事?”

两个壮汉“呜呜啊啊”了一阵,傅士仁奇道:“莫非你两人还是哑巴?”

两人连连点头,傅士仁心中一阵窃喜:今天算是捡到两个宝了!

他指着左边的大汉道:“看你身高九尺,一身横肉,今后就叫横九吧。”

说完又指向右边的大汉道:“你虽矮了些,却比他更精壮,胸口又有一道火疤,就叫火疤好了。”

横九与火疤低头拱手,口中“嗯”了一声表示服从。

“今后好好服侍老爷我,老爷也定然不会亏待你们。”

傅士仁将二人引为自己的心腹,两个眼睛再次笑的眯成两条缝,却无意间看到两人腰间各自挂着一张青黄木牌。

他并不在意,但不知为什么看着这两个木牌心中竟产生一阵寒意。

“那两个木牌赶紧给我扔了,真寒碜。”

横九、火疤听令,立即将木牌取下,丢出了府衙墙外。

又过了一日,郝普从将领返回,带着两个木箱返回,对傅士仁笑道:“主公甚为满意我们的努力,已经赏赐我们一人一箱财物。”

傅士仁听说,两眼放出精光,赶下阶来,想要去打开那两个箱子,却又突然反应过来不应表现的如此贪财。

于是面朝江陵拜道:“此皆主公仁德所致,我们不过是沾了主公的光罢了。”

郝普点头称是,接着便当着傅士仁的面将箱子打开,发现里面只是普通的绢帛。

这让刚刚得到三箱财货的傅士仁心中有了落差,可脸上还是硬挤出了笑容。

“我们今后还需加倍努力。”

“啊,是,得加倍努力。”

傅士仁的语气尽显疲态,郝普却并未察觉异常,只以为是他这两天处理政务累着了。

“今天起政务就交给我来处理,士仁兄可以好好歇息三日。”

傅士仁此时已经有了些小心思,答应了郝普,将政务交接之后,带着横九、火疤又往酒肆去寻虞承裕去了。

“呦,今日将军怎么有空来此,虞某还以为又要等上一个月呢。”

虞承裕得到楼下的小二通报,得知傅士仁又来找他,心中冷笑一声,随即换上一副谄媚的笑容走下楼来。

“三日前送册子去江陵的同僚回来了,我放假三日,因此特来寻你去喝喝酒,解解这三日的乏。”

虞承裕闻言,正在下楼的双脚停滞了一瞬,又马上恢复,来到傅士仁跟前道:“既是如此,虞某近日打探到东郊外有一酒楼,名叫‘子夜楼’,楼内尽是美女、美食,将军可愿与虞某前去一探?”

“哦,公安东郊什么时候开了酒楼,我怎么不知道?”

傅士仁处理政事之时,几乎不看文书中写着什么,只要是他批奏的,没有一项是不准的,好在还有郝普拾遗补漏,否则还真不好说公安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不凑巧今日开业,虞某正打算去探看一番。”

面对傅士仁的疑惑,虞承裕回以不知,只是一味的邀请他一起去。

傅士仁收到虞承裕热情的邀请,难以回绝,再加上美女美食的诱惑,一时间竟将疑惑抛诸脑后。

“虞公热情相邀,我若是不去岂不是显得不知礼节。”

当下两人乘坐马车来到东郊五里江岸处,见有一楼,临江而立,五重飞檐如鹏翼层叠展开,朱漆立柱上蟠螭纹时隐时现,檐角铜铃在江风中轻颤,却诡异地未发出半点声响。

虞承裕与傅士仁走近酒楼,看见门楣匾额上“子夜楼”三个漆金大字,不自觉得惊叹出声。

走进堂内,十二面龟甲屏风环立,每片龟甲皆刻有吴地特有的菱纹水波,屏风间隙隐见佩短剑的商贾对坐,指尖蘸酒在案几上勾画舆图。

二楼回廊垂着成串风干鱼鲞,跑堂小二托着漆盘穿梭时,腰间铜牌闪过“曲阿”二字。

“两位贵客,敢问是客舍沽酒还是传舍就食?”

走出门来的这位留着八字胡的胖子便是“子夜楼”的掌柜,姓张,双名厚明,操着一口丹阳口音。

“什么意思?”

傅士仁从未听说过如此斯文的说话方式,询问一旁的虞承裕。

“所谓‘客舍沽酒’就是住店兼买酒,‘传舍就食’就是店内用餐。将军既然休息三日,不如就来个‘客舍沽酒’吧,这三日店内的一切用度都交给虞某,以表达虞某的尊敬之意。”

“哈哈哈,那傅某就听虞公的了。”

两人在掌柜的带领下来到了二楼雅间,雅间上一枚铜牌写着“丹阳”二字。

这里临窗而望,外面就是长江之水,小二送来茶水与几碟小食,介绍道:“鲈鱼脍、莼菜羹、莲藕蜜饯、糟鹌鹑,这些都是江东小食,请贵客品尝。”

傅士仁看着这些五花八门的小菜,惊叹道:“没想到江东的小食竟然也这么丰盛。”

“将军既然喜欢,可以尝尝味道,后面还有许多好菜。”

傅士仁盯着案几上摆开的几碟小食,喉头微动。

鲈鱼脍薄如蝉翼,在青瓷盘中莹白透亮,鱼脂凝成细珠缀在边缘。

他故作矜持地夹起一片,蘸了姜醋送入口中,舌尖刚触到鱼肉便猛然一颤——鲜甜如新剖江鲤,却无半点腥气,刀工更是将鱼肉的弹韧尽数剖开,嚼时竟如咬碎一片冰晶。

他半眯的细眼霎时瞪圆,连筷子都忘了放下,含混着对虞承裕叹道:“这酒楼里的庖厨竟有这等手段!”

莼菜羹盛在越窑葵口碗里,碧汤中浮着几粒金黄油星。

傅士仁舀了一勺,莼叶滑过唇齿时带起一股清苦,他眉头刚要皱起,喉间却陡然回甘,暖意顺着食道熨帖而下。

他索性捧起碗仰头饮尽,羹汁顺着松垮的下颌淌入衣领,也浑不在意,只抹着嘴道:“这羹倒像荆州新贡的春茶,苦后生津!”

莲藕蜜饯叠成小山,糖霜裹着藕孔里渗出的琥珀色蜜汁。

傅士仁伸指捏起一块,藕片脆响着在齿间迸裂,蜜糖混着藕香炸了满口。

他连吃三块才罢手,指尖黏腻地搓着绸缎衣角,忽然瞥见虞承裕含笑的眼神,忙挺直腰板道:“甜食终究是小道,不如……”

话未说完,又悄悄将最后半块塞进袖袋。

糟鹌鹑的香气最是霸道,酒糟混着桂皮的气息钻入鼻腔。

傅士仁撕下条腿肉,暗红的糟卤顺着指缝滴落,他顾不得体面,凑近啃咬时连软骨都嚼得咯吱作响。

油光在他泛青的下巴上闪着,忽然噎住般捶了捶胸口,却是舍不得吐出口中美味,梗着脖子硬咽下去,哑声笑道:“这般滋味,便是整个荆州也寻不着!”

虞承裕看傅士仁连鱼骨都嗦得发白,仿佛瞧见贪狼撕扯腐肉,眼底讥讽愈浓,面上却堆出更殷勤的笑:“将军若喜欢,明日叫他们蒸条鲥鱼,那银鳞融在脂里……”

话未说完,傅士仁已拍案叫道:“蒸什么蒸?就要这样生切!再配十坛美酒!”

油手在锦袍上蹭出明晃晃的印子,像野兽在领地烙下爪痕。

虞承裕微微摇头,心中暗道:这哪里是什么将军,分明是一只待宰肥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