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苗话音落下,刘长、刘恭叔侄二人不由默然。
刘长仍似是不死心般,自顾自嘀咕了一句:“宅要自建,田也要自己开垦。”
“这和不赏又有何分别?”
但刘长这一嘀咕,却并没有等来申苗、刘恭二人的搭茬接话。
穷。
如今汉室,由上而下,从王公到贵族,从中央到地方,穷的方式五花八门,穷的程度千篇一律。
底层农户穷的食不果腹、衣不遮体。
王公贵族穷的衣不用锦,食不见肉。
地方郡县,穷的修缮、维护不起直道,疏通不起堵塞的河渠。
中央朝堂,更是穷的府库能跑耗子,天子御辇都凑不出八匹同色的马。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按爵位授民田、宅,乃至于奴仆、姬妾,就更是无从说起了。
便这般,三人唉声叹气着、长吁短叹着,终于等到了院角东厨,响起老妇用餐的呼唤。
只不过刘长、刘恭叔侄二人——许是舟车劳顿,又或是情绪低迷,都没什么胃口。
各自用了碗米粥,再象征性吃下一块煮鸡肉,便借着消食的名义,结对走出了宅院。
临出门前,刘恭还不忘提醒申苗:肉食过夜就会坏,千万不能剩下。
申苗夫妇自然是连连哈腰,孩子们更是欢呼雀跃,好似又过了个大年。
走出宅院,漫步于乡野之间,叔侄二人终是走到一棵老树下,一屁股坐在了半掩于土里的坑洼巨石之上。
静默良久,刘长终是按捺不住心中疑惑,略带不忿,半带羞愧的开了口。
“阿恭。”
“我汉家的忠臣义士,过的,便都是这般日子吗?”
便见刘恭摇头一笑,眺望向远方的田野,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申老卒这一家,算好的了。”
“——有二舍土砖房,百亩上林田。”
“虽无男丁,却也算是衣食、起居都有了着落。”
“再加上昔日袍泽照拂,更有淮阳郡守申屠嘉时常挂念,苦是苦了些,好歹也还有活路。”
说着,刘恭缓缓转过头,神情颇有些怅然的看向刘长。
“王叔可知,太祖高皇帝二年,关中粮价几何?”
“——粟,石八千钱。”
“侄儿不知那一年,天下人过的什么日子。”
“但父皇曾说:那一年,我汉家的史官,只在简书上记下了六字。”
“岁大饥,民相食。”
…
“王叔可知,此言何意?”
听闻刘恭此问,尤其是听到那扎的人耳朵生疼的‘民相食’三字,刘长只瞳孔猛地一缩!
下意识咽了口唾沫,才试探着开口道:“难道是说,百姓民饿的扛不住,便互相割下对方的肉吃?”
却见刘恭满是惆怅的摇摇头,又是一声哀叹。
良久,方语带沉重道:“民相食。”
“百姓民,舍不得吃自家的孩子,便乡邻互换。”
“你吃我的孩子,我吃你的孩子——这,便是民相食。”
…
“侄儿还曾听说过一个故事。”
“说有一女子,出嫁当晚,便偶然听到夫家公婆,在悄悄商量着什么时候吃自己。”
“女子大惊,当即逃回了娘家。”
“却不料当晚,又听到父母双亲暗下盘算:反正都逃回来了,与其再送给外人吃,还不如自家吃了……”
言罢,刘恭只神情凝重的深吸一口气,才总算是将悸动的心绪平复下稍许。
而在一旁,得知‘民相食’三字的真实含义,尤其又听了一个恐怖故事,刘长的脸上,只瞬间被一股惧怖之色所占据。
慢慢的,刘长的呼吸越来越重,脸色也越来越白。
终,只是刘长猛地窜起身,扶着树干便一阵龙吟虎啸。
“呕……”
“呕!”
“呕~~~!”
不片刻的功夫,方才吃进去的餐食,便被刘长吐了个干干净净。
刘恭却并未跟上前,而是仍沉着脸坐在石块上,不断做着深呼吸。
——即便已经听过无数遍,但每当‘民相食’这三字出现在脑海中,刘恭也仍旧会感受到一阵不适。
并非单纯的心惊肉跳,又或是反胃想吐。
而是一种直击人灵魂深处,让人怅然噤口不能言的精神震撼。
等刘长吐完了,刘恭也总算是彻底平复下心情,起身走上前去,轻轻为刘长拍打起后背。
却见刘长一边胡乱抹着嘴,一边也不忘嘟囔着:“这…呕~”
“这还是人吗?”
“怕是披发左衽、茹毛饮血的蛮夷,都做不出这人食人的逆天之事?”
闻言,刘恭手上动作一停,从衣袖中取出一块绢布递上前,嘴上则答道:“只会更过。”
“我诸夏之民,都被逼得易子而食,同样的处境下,蛮夷只会直接吃自己的妻、儿。”
“且‘茹毛饮血’四字,也同样包含人在内。”
闻言,刘长只目光呆滞的侧过头,愣愣的看了刘恭片刻。
而后猛然一俯身,又是一阵虎啸龙吟。
都快把胆汁吐出来了,刘长才总算觉得好受了些,方由刘恭搀着,坐回了树下的巨石之上。
呆愣许久,刘长终是逐渐回过神,缓慢抬起头,定定的看向刘恭。
“这些事,阿恭是从何得知?”
“阿恭又为何要说与寡人?”
便见刘恭深吸一口气,直起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眺望向远方。
唉声叹气间,悠悠开口道:“侄儿,是国朝储君。”
“王叔,则是宗亲藩王。”
“我叔侄二人,将来都是要南面称王,统御万民的。”
“——这些话、这些事,侄儿都是从书中看来的。”
“说与王叔听,也只是想让王叔明白:战争,并非王叔所想象的那般美好。”
…
“今日,王叔能见到缺了一腿,阖家困顿的申老卒。”
“却不知当年那一战,有多少个张老卒、李老卒,没能躲过那玄甲铁骑的挥砍,被直接砍下了头颅。”
“世人皆敬项王之勇,却不知,即便是在身陷重围、穷途末路之际,项籍也仍只身一人,斩了我汉家二百余悍勇之士。”
“——这二百多人,于项籍脚下堆成了尸山,于乌江之畔淌出了血海。”
“仅仅是这二百多人战死,便让天下,多出了二百多个支离破碎,自此困顿的农户之家。”
说到最后,刘恭也重新望向刘长,青涩、稚嫩的面庞上,却尽是不属于少年的沉重和沧桑。
“楚汉相争不过五年,天下百姓民,却死伤数百上千万。”
“及至高皇帝开国,我汉家,户不过二百万,民,不足千万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