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导论》:问题的提出

人类社会发展的终极目标是每个人自由自觉地存在,而休闲正是最接近这种自由状态的存在方式。休闲强调人们在自由无迫的环境下享受生命的美好,充分发掘个体的潜力,发挥个体的创造性,彰显个性,拓展生命意义,实现自我价值。尽管受特定社会发展水平的限制,休闲往往被不同时代的主导价值所压制或遮蔽,未能得到充分发展,但自古希腊时期独立的休闲意识产生以来,休闲就一直是人类向往的生存状态。马克思论述的自由王国的社会理想也正是建立在自由自觉的劳动与自由自觉的休闲相融合的基础之上的。

个体在物质上总是有限的存在,指向无限的是人的精神存在,是对生命价值和意义的追求。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显示,人的需求层次由低到高恰是由物质需求不断指向精神需求。人类社会的发展在总体上表现为社会生产力的不断提高,目的就是通过不断努力,以尽可能少的劳作获得尽可能多的物质财富,尽量缩短人们为维持生存所需的必要劳动时间,从而为人的精神的、文化的存在,为人的全面发展,创造更多的自由时间。因为只有在自由时间里,在没有外界压迫的情况下,人们才可以按自己的意愿自由选择生活方式,如运动、阅读、欣赏,去丰富生命的意义;才可能更敏锐地去探索、感悟、自省,从而更豁达、从容和聪慧,以提高自己的幸福程度;才可能有心力主动地去完善自己的品格,维护自己的独立个性,努力实现自我,发展自我,提升生命价值。从这个意义上说,自由时间拓展生命的空间,使人的存在从多个层面展开,从而不断生成人的丰富本质。正因为如此,在人类文明演进史中,休闲一直是人们向往和追求的对象。亚里士多德把休闲誉为“一切事物环绕的中心”,并认为“人唯独在休闲时才有幸福可言”。英国著名思想家罗素曾说,能否聪明地用闲是对文明的最终考验。当代著名思想家于光远先生认为:“争取有闲是生产的根本目的之一。”[1]

在人类文明早期社会生产力极不发达的情况下,人们生活的主要内容便是通过劳作获得生存所需,谈不上专门的休闲。不过,有说服力的考证表明,即便在原始社会,人们也并非完全没有休闲。根据人类学家斯普顿和考恩斯研究毛利文化的报告,毛利人生活的各个层面都伴有娱乐的成分。“不管他们是捕鱼、捉鸟、耕田或是盖房子、造独木舟,所有这些场合中,都能找到可以被认为是娱乐性活动的痕迹”[2],当然,这种休闲还只是一种无意识性、近乎本能的休闲。但这也恰恰说明,休闲伴随着人类的诞生而存在,是人类的本性需要。

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人类进入农耕社会,剩余产品的出现和社会分工的发展使阶级统治的社会形式得以建立。劳动的性质和整个社会结构都发生了变化,绝大部分人的辛苦劳作维持了少数特权阶级的休闲生活,休闲从劳动中分离出来,有了自身独立的形式。人们开始有意识地探索和追求休闲,从而形成了不同地域和时代独特的休闲伦理和灿烂的休闲文化。但在人类社会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休闲始终是极少数人的特权,普通大众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在为维持生存而劳作,和休闲几乎无缘。

随着资本主义和机器大工业的兴起,资本展示出的神奇力量带来了强大的社会生产力。物质生活资料极大丰富,同时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不断缩短。在西方,人们的周工作时间从1700年前后的72小时缩短到20世纪90年代的不到40小时。[3]20世纪80年代,德国金属工业会成功为成员们争取到了现在的每周35小时的工作时间。近些年,部分国家甚至开始讨论30小时周工作时间的相关事宜。同时,带薪假期也普遍增加。法国人的带薪假期是每年5~6周,英国是4~6周等。[4]这一切为普通大众的休闲提供了可能,20世纪六七十年代,欧美国家的许多社会学家就开始预言,国际社会正在步入大众休闲时代,休闲将代替工作和劳动成为生活的中心。

然而,现实情况远没有预言的那样乐观,当代人的休闲反而陷入了困境。

首先,生产效率的提高、管理的优化的直接目的并不在于增加人们的休闲时间,而是增加利润。这就决定了企业生产在提高效率、优化管理时不可能从人的需要出发。例如,“泰罗制”科学管理在科学实验的基础上,设计出最佳的工位布局、最合理的劳动定额、标准化的操作方法、最适合的劳动工具,从而将工人的潜能发挥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但这种科学管理的唯一目的在于实现利润最大化。它强调管理的科学性、严密性和纪律性,却很少考虑人的因素。工人成为机器的一部分,遵从机器运转的节奏,且随着机器工业技术不断改进,工人必须设法不断加快自己的工作节奏。最终,这种高效率运转必然导致人的内心紧张和焦虑。同时,随着自动化技术的发展和科学管理理念的普及,高效合理性原则辐射到社会发展的各个领域,整体社会的生活节奏越来越快。人们被机器和效率“撵”着走,下意识地总是在“赶”。于是,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的现代人陷入了巨大的精神压力的旋涡之中。

其次,现代社会的工作伦理和消费伦理使自由时间的增加成为假象。一方面,最优化的生产自然要求最优秀的员工,随着资本技术构成不断优化,在日益增加的竞争压力下,人们被迫竭尽全力向精英看齐:在工作之余接受各种职业培训和进修,甚至不惜牺牲自由时间加班加点等——精英式工作责任迫使人们放弃自由时间而为工作出色加倍努力。另一方面,无论是出于政府拉动经济的需要还是企业与媒体的合作倡导的结果,消费主义在当今社会正呈现蓬勃生机,而高消费必然要求高收入,为了维持一定的消费水平,利用自由时间从事各种兼职是普通大众无奈的选择。于是,高增长、高效率带来的自由时间又被工作时间重新吸收。这就是为什么在科技发达、物质丰富的现代社会,人们看上去并没有比以往更悠闲,甚至是更忙碌了。

最后,当代人的休闲生活发生了异化。其一,“高效”成为当今时代的普适原则,匆忙感无处不在,人们在休闲时间里也需要奋力追求,难以闲适。其二,休闲逐渐物质化,难以承载人们的精神追求。人们在休闲中更加注重物质享受和感官刺激,忽视了对意义和价值的追求。最终,休闲活动或是在人们相互追随、显摆和竞争中沦为消费主义活动,或是陷于低级趣味,甚至变成触犯道德底线、危害社会的活动。其三,休闲失去了自主性,服务于资本主体的自我增长。当代休闲成为一种工业,由生产和消费环节构成,休闲生产和休闲消费规模的不断扩大都是以利润增长为目的的,而不是以人的发展为目的的。

总之,当代休闲没有成为人们休养生息、陶冶情操、提升自我、构筑和谐人际关系的精神家园,而是陷入工具性的物的操控之中,成为被商家利用的途径。在这种休闲生活中,人们只管消费物品、参与活动、感受刺激,而无法静下心来听、欣赏、思考和寻求心灵感悟。但是,人的存在始终需要价值和意义做支撑,当所有那些填满我们生活的物的忙碌突然停止时,留给我们的不是心灵的宁静,而是由内在的贫乏所导致的空虚和焦躁不安。这也是很多人迷惘、焦虑、压抑与充满幻灭感的重要原因。

正是对这些现实问题的困惑与思考引发了本书的选题。我们不得不去追问,什么才是真正的休闲?当今时代休闲困境的根源何在?我们应该如何合理地做出休闲选择?除非我们彻底弄清这些问题,否则我们不会获得理想的休闲。这就要求我们对整个人类休闲发展史、休闲与社会发展、休闲与人的发展之间的关系进行探索,并试图探寻一条通往理想休闲之路,从而为当代人的休闲观念和休闲选择进行理论奠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