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制体系之方向认知

略谈帝国官贵的等级管理

阎步克

阎步克,1954年生,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家教学名师。在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从事科研与教学至今,两次获得北京大学十佳教师称号。发表学术论文百余篇,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政治制度史。主要著作有《察举制度变迁史稿》《士大夫政治演生史稿》《中国古代官阶制度引论》等,译著有《官僚制》《帝国的政治体系》等。

绪言

很多年来,我的思考重心落在了古代爵秩品阶之上。在学习过程中,我还利用“品位分等—职位分等”概念,为爵秩品阶的研究,建构了一个系统化的分析框架。当然,爵秩品阶是个很冷僻的领域,“品位—职位”理论模式也超出历史学而进入社会科学范围了,所以有位朋友曾说,阎步克的研究没几个人能懂;还有学生说,连北大历史系研究生对阎老师的这套理论也不甚了了。那么,我想我就有了一个义务,向读者、听众阐述我的模式或框架。今天的内容,也是我在北大讲授的政治制度史和官阶制度史课程中的一讲。在此之前,若被兄弟院校邀请讲座,我往往也会利用机会,解说自己的相关思路。

为了跟社会等级的研究区分开来,我曾把爵秩品阶的研究,名为“传统官僚等级制度研究”。然而“官僚”这个词不算妥当,因为官僚之外还有贵族。又,汉代拥有二十等爵的人大约在千万以上,他们大多数是平民;在唐朝的某个时期拥有勋官者,占到成年壮丁的35%。那些拥有军功爵号或勋官的平民,显然也不宜说成“官僚”。所以我决定改用“官贵”一词。平民被官方授予了某种名位,身份就变高贵了。这个“贵”不一定指贵族,所有因获得官方衔号名位而身份升高的人,都可以容纳在内。本文就采用了我拟制的新用语,名为“官贵等级管理制度”了。

中国史的最大特点之一,就是集权官僚体制的早熟。早在秦汉,就发展出了一个当时世界上最发达的政府体制。西汉末国家控制的编户齐民达5959万人,其时正编官吏约13万人到15万人,这还没算超编的官吏。这个数字意义何在?——它是同一时期罗马帝国官数的20倍。四、五世纪时罗马帝国趋于专制,官僚组织有了较大发展,但汉朝官吏之数仍是此时罗马帝国官数的4倍。从选官制、法制及政府组织的精密程度等方面说来,汉帝国决定性地碾压同期的罗马帝国。秦汉政府是当时地球上最庞大的政府,秦始皇、汉武帝是当时地球上权势最大的人,天下千百万民众说什么、做什么、想什么,由皇帝一个人说了算,定于一尊。这是中华帝国的最大特点。

这里还有几个数字。唐天宝年间在籍人口约5200多万,其时职事官岗位有1.8万个,胥吏有35万人,合计36.8万人。这么一大批官吏不务农、不做工、不经商,全靠社会养活。清后期人口约4亿,其时品官的官缺约22000~26000个,而胥吏衙役,据学者推算有100万人到200万人。清政府仍是世界上最大的政府。我曾做过一个检索:美国在19世纪80年代人口达到了6000万,此时公务员数量是13万人,两个数字都跟西汉末相近。这就是说,美国政府在19世纪80年代所达到的规模,中国早在汉代就已达到了。

为了管理如此庞大的官僚队伍,历代发展出了形形色色的爵秩品阶。统治者随即还发现,这些爵秩品阶在构建“官本位社会”上也是得心应手的工具,因而不可或缺。

这幅简图,用以展示历代爵秩品阶的变迁轮廓(图1)。

图1 历代品阶勋爵

周朝发展出了两套爵列,一套叫公侯伯子男,即所谓的“五等爵”。五等爵是各国国君的高下尺度,还不能够称为官阶。另一套是公卿大夫士爵,这就是贵族官员的身份尺度了。

周秦汉之间,中国历史发生了一个天翻地覆的变动,小型简单社会发展为大型复杂社会,一个集权官僚体制矗立于神州大地之上了。这个巨大转型,随即就引发了品位结构之变迁。两种新兴的位阶拔地而起,一个是二十等军功爵,一个是由“若干石”秩级构成禄秩。禄秩有一个突出特点:用俸禄的额度做级别之名。

进入魏晋南北朝后,品位结构又出现了明显的变化。一是周代的五等爵死灰复燃,东山再起,再次被启用了。二是在北朝后期到隋唐间发展出了勋官,勋官最初用来奖励军功,因而以“勋”为名。三是曹魏末年,九品官品呱呱坠地,这是今人最熟悉的一种等级样式,一说到某个官,人们就想问一句“这官是几品官”。四是将军号,进入魏晋后,它们演变为类似现代军衔那样的东西。五是中正品,曹魏设置中正之官,负责品评士人,把士人品评为上上到下下九等。由此士人就获得了一个中正品,吏部参照中正品给官,中正品高的官就大一点,中正品低的官就小一点。这样中正品也成了一种品位,用于区分做官资格的高下。

唐宋时期,五等爵被继续使用着,勋官被继续使用着,九品官品一仍其旧,将军号发展为武阶官,秦汉魏晋南北朝的散官大夫、郎官,发展为文阶官。刚才说将军号类似军衔,武阶官也等于是古代的军衔。而文阶官呢,我们就可以称为“文衔”了,用以标识文官个人的身份地位。九品中正制被废除了,另一种面向士人的品位取而代之,就是科举学历。科举学历是唐宋明清士人的做官资格。

魏晋南北朝唐宋时期品阶勋爵叠床架屋的情况,到明清有了较大的变化。首先宗室爵和功臣爵一分为二,这是较合理的。进而“非社稷军功不得封”,民爵,或说功臣封爵只用以奖酬军功,这样一来,文官就跟封爵洒泪相别了。唐宋时五品以上官几乎人人有爵,明清判然不同,文官很少拥有爵号。这个差异表明,在政治体制特点上,唐宋与明清是两个不同的发展时代。勋官在清代融入了民世爵,九品官品仍被使用着。文武阶官大为衰落了,等于虚衔,其意义主要在于封赠——官儿们可以把文武阶官移封于父祖,让老人家依品穿官服,风光一下。科举学历继续用作做官资格。那么在明清文官等级管理上,主要手段就是官品和学历了。品位结构大为简化。

大略浏览了历代爵秩品阶,就能看到每个时代都有若干不同的品位,它们联袂出台、并肩携手、相得益彰,组合为一个整体,我们叫它“品位结构”,也可以称为“位阶体制”。对形形色色的爵秩品阶,以往学者当然已有不少研究,有一些还相当深入,但他们大抵是分别研究的,即,只考察其中的某一种,不及其余。而我的想法是再向前跨进一步,把某时代各种品位视为一个“结构”,分析它们之间的耦合链接方式,进而观察其在各个不同时代的变迁,探讨其因果。换句话说,我想把这堆五光十色又杂乱无章的爵秩品阶,编结为一条连贯的线索,或说纳入一个统一的框架,使之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尝试这个工作,就须在各色品位背后找到一个共同的东西,由此就超越表象,而进入“原理”层面了。换句话说,需要分析工具,需要理论框架了。我的起点是“品位分等”与“职位分等”这对概念。由此一步步推演、一层层的搭建,最终构建了一个系统化的理论框架,结集于我的《中国古代官阶制度引论》一书。现代史学发展的一百多年中,引进社会科学研究中国史的历史学者,为数并不算少;但使用自己建构的理论研究中国史的,我好像是唯一一人。

眼下的听众,可能有非历史专业的,可能有非制度史方向的。那么随后,我先对历代爵秩品阶作一简要解说。以此为基础,我再引入“品位分等”和“职位分等”概念,由此重新审视历代品位结构。

一 历代爵秩品阶概说

如前所述,周王朝的身份尺度,名之为“爵”。这时候主要有两个爵列,一个是“公、侯、伯、子、男”,用以区分列国诸侯地位高下;另一个是“公、卿、大夫、士”,用以标志贵族官员的身份尊卑(图2)。

图2 酒爵与封爵

图2左下角有个铜爵,它出自二里头文化遗址。爵是一种酒器。为什么把一个酒爵放在这里呢?酒爵和封爵有关系吗?一个问题浮现了:酒爵之“爵”和封爵之“爵”,为什么用同一个字?从字形看,甲骨文中的“爵”字就是酒爵的象形;金文中那个“爵”字,是手持三足爵之形。大篆阶段的“爵”字,含有酒爵、持爵之手和鬯三个偏旁,鬯就是爵中的香酒。

清人对酒爵与封爵的关系曾有推测,在此基础上,日本学者西嶋定生做了一个精彩发挥。历史早期氏族的集体宴飨,到了周代发展为乡饮酒礼。乡饮酒礼上,氏族或社区成员得以欢聚一堂。好比在平时大家各干各的,到了年底或年初,公司就会有集体联欢一样。周代乡饮酒礼上的座席次序和敬酒行爵的次序,严格依照于尊卑长幼,即,长者尊者坐上座,幼者卑者坐下座;长者尊者先敬酒,幼者卑者后敬酒。西嶋便认为,这样一个尊卑长幼次序,就构成了最原始的爵序。

西嶋的论点相当精彩,酒爵和封爵的内在联系,由此得见天日。赘言之,为什么尊卑贵贱的次序叫“爵序”呢?就是因为它发源于那些使用酒爵的饮酒典礼,包括乡饮酒礼。即便当今的宴席上,谁坐上座、谁坐末座,主人坐哪儿、来宾坐哪儿,据说都有规矩。我偶尔需要应酬赴宴,到场后往往不知该坐哪儿,这时就会有人提醒我,阎老师您坐这个位置比较合适。我坐下一看,前面除了餐具还会有一只酒杯,那时我就想,这就是我的爵位了。当代酒席上的座次依然取决于身份,历史早期也无二致。为什么儒家对乡饮酒礼如此看重呢?就因为它通过席次和爵次,卓有成效地强化了尊卑长幼次序。

在《周礼》这部古书中,还能看到一种品位“九命”。九命这套等级,九命为最高、一命为最低,九命体制把公侯伯子男和公卿大夫士两套品位融为一体,纳入了一个共同的框架之中。五等爵中的公九命、侯伯七命、子男五命;贵族官员中,三公八命、卿六命、大夫四命。五等爵的命数是奇数,公卿大夫的命数是偶数。这背后蕴含着一个原则:人近天子则屈。在天子身边做公卿大夫,就得哈腰低头;若是出封为五等爵,命数就可以提高一等,扬眉吐气了。比如说,六卿若封为侯伯,就由六命提升为七命(图3)。

《周礼》“九命”很可能只是此书作者的想象。在较为可信的史书《左传》中,最多只能看到“三命”。但《周礼》对后代讨论制度的人影响很大,在修辞上,人们时不时就用“九命”指代九品。王勃的《滕王阁序》有这么一句:“三尺微命,一介书生。”“三尺”指官服上的绅带。“绅士”一词就是由此而来的,意指“穿官服的人”,正像今天用“红领巾”指代小学生一样。《礼记》说“绅长制,士三尺”,士级官员的绅带的长度为三尺,“三尺”意谓我的身份是士。“微命”是说官品低,王勃当时是一个州参军,官品八品左右,若比之九命,可以比拟再命的中士。总之,“三尺微命”即官小位卑之意。唐后期有一个年轻人刘蕡,富有政治勇气,居然冒着巨大风险,在科举答卷中指斥宦官。刘蕡说:“岂忍姑息时忌,窃陛下一命之宠哉!”“一命之宠”的“一命”用来指代九品。若进士及第,通常给从九品下或从九品上的出身,可以换算为《周礼》之“一命”。南北朝时,北周依《周礼》复古改官制,当时还真就把九命给化为现实了。

图3 《周礼》的“九命”

经过战国秦汉间的政治转型,官僚帝国体制矗立在神州大地上了。相应地,两种新兴位阶拔地而起——二十等爵,及“若干石”秩级构成的禄秩。下面先看二十等爵(表1)。

表1 二十等爵示意

商鞅入秦变法,创军功爵制。最初的爵级大约有十六七个,后来发展到了二十级。上表中的大部分爵名,非历史专业的朋友会觉得极其冷僻,然而秦汉之时,它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要知道,秦与汉初曾经按照爵级授田宅。田地是最基本的生产资料,住宅是最基本的生活资料,二者都按军功爵授予,则军功爵的重要性,可想而知了。由表可见,关内侯授田95顷,一顷百亩,95顷就是9500亩。古人的观念是“一夫百亩”,关内侯的授田相当于95位农民。由关内侯等而下之,能看到左庶长与五大夫之间有一个断层,授田之数,由74顷陡然降到25顷。再向下看,最低级的公士授田1.5顷。这也很好理解——普通农民占有田地是“一夫百亩”,有爵位就不同了,哪怕是第一级爵,也要增加50亩,即授予1.5顷。宅地的授予,遵循着同样的数列。一个单位的宅地是三十步见方,折算为今天的面积,大约40米见方,有4个篮球场那么大。关内侯授予95个单位的宅地,可以修建一个巨大的庄园了。

用于奖励军功的二十等爵,进而发展为一个社会身份等级。“明尊卑爵秩等级,各以差次名田宅”。能占有多少奴隶、臣妾,能穿什么衣服,都依军功爵而定。军功爵如何获得呢?顾名思义,由军功获得,“斩一首者爵一级,斩二首者爵二级”。有爵位就是贵族了。周代的爵由世袭而来,战国不相同了,平民可以通过在战场上的表现得爵,由此成为贵族。这就迎来了一个流动化、功绩制的新社会。军功爵的推广,对贵族制是一个剧烈冲击。学者有言:“军爵塑造新社会。”其意义有似一场社会革命。

秦始皇经常巡游,在名山刻石留念,以炫耀丰功伟绩。刻石上还会有随从的名衔。下图所引琅邪刻石,其中的“伦侯”原称关内侯,秦始皇把它改名为伦侯。由琅邪刻石所见,有官职的就列官职,如丞相隗林、丞相王绾、卿李斯、卿王戊等;没官职的就列爵号,如五大夫赵婴、五大夫杨樛等(图4)。

图4 爵重于官

秦始皇巡游至泰山,在山顶遭遇了一场暴风雨,只好躲在一棵松树下避雨。雨过天晴,秦始皇觉得这松树应该褒奖一下。褒奖的办法也很有趣:封它为五大夫。五大夫就是第九级爵称。由此泰山顶上就有了一个景点——“五大夫松”。目前的五大夫松有两棵,其由来大致是这样的。唐宋文人已不大明白“五大夫”是秦汉的一个爵号了,误以为五大夫松就是五棵大夫松。故唐人陆贽有句:“愿符千载寿,不羡五株松”;宋人王令有句:“却笑五株乔岳下,肯将直节事秦嬴。”时至明清,五大夫松已不复存。清朝地方官丁皂保重新栽种,一气就栽了五棵。此后又死了三棵,剩下两棵,就是今之所见。

汉代画像石上有一种画面,几个人牵着狗去打猎,用弓箭射树上的猴子和雀鸟。这种画面被命名为“射雀射猴图”。台湾学者邢义田慧眼独具,指出所射的猴子,谐音封侯的“侯”;所射的雀鸟,谐音封爵的“爵”。这“射雀射猴图”实为“封爵封侯图”,乃是汉代民众的人生理想之体现:封爵封侯(图5)。

有些时代的教材课本,有浓厚的时代印迹。我中学时的数学书,不是计算地主老财怎么剥削农民,就是计算贫下中农怎么积极交公粮,数学题都充满正能量。早在汉代,数学题也有时代印迹,能折射出社会特点,比如说,折射出二十等爵在社会生活中的影响力。《九章算术》这部数学书中,就有这么一道题:拥有大夫、不更、簪褭、上造、公士五级爵号的五个人,共同猎获了五只鹿,要分鹿。要是换了我们会怎么分呢?或者平分,一人一只鹿;或按功劳大小来分,谁功劳大,谁就可以多分一些。汉朝的人却不是这样,他们要按爵位高低分。具体说,就是按1∶2∶3∶4∶5的比例来分。此题答案,是第五级爵大夫分得只鹿,第四级爵不更分得只鹿,第三级爵簪褭分得1只鹿,第二级爵上造分得只鹿,第一级爵公士很可怜,只得了鹿。今天若有一个科员、一个科长、一个处长,一个局长、一个部长一块瓜分猎获物,也不妨东施效颦。

图5 秦汉二十等爵

《九章算术》还有另一道数学题:仍是拥有五级爵号的这五个人,要凑钱喝酒——汉代叫“醵”——预期的花费是一百钱。这五人如何出钱呢?后世的习惯是地位高的人多出钱,因为收入高则义务大。《红楼梦》第43回有个情节,贾老太太心血来潮,提议凑份子给凤姐庆生,众人热烈响应。贾母出钱最多,王夫人、邢夫人居次,最低等的小丫头也得出点儿钱。这就是“地位高的人多出钱”的一个例子。然而汉朝的人与众不同,他们是“高爵出少,以次渐多”,按爵位高低出钱,爵位越高,出钱越少,五个人按照的比例出钱。第五级爵大夫出了8钱多,第四级爵不更出了10钱多,第三级爵簪褭出了14钱多,第二级爵上造出了21钱多,第一级爵公士最低、命最苦,出了43钱多,接近一半了。这样的数学题,都反映了军功爵对社会生活的影响无所不在。

秦国礼制,“其爵级一等,其墓树级一树”。坟头能栽多少棵树,以爵级而定。想知道那墓里埋着的人是什么爵,数数坟头有多少棵树即可。汉律规定,“下爵殴上爵,罚金四两”。常人打架斗殴,各罚金二两;若是下爵殴打上爵就不同了,爵级低的人要加倍惩罚,罚金四两。所以在汉代,高爵者打架时的心理优势特别大:你小子碰碰我,罚金四两;我揍你一顿,罚金二两而已。总而言之,二十等爵既是一个奖励军功的体制,也是一个社会身份的体制。汉代经常普赐民爵,所以拥有二十等爵号的人,恐怕在千万以上。

下面再看战国秦汉时的另一个新兴位阶:禄秩(表2)。

表2 秦汉禄秩

禄秩用俸禄额度,如中二千石、二千石、千石、六百石、百石等等,做级别之名。这一点也有深意。不同的位阶,其级别的命名方式也不一样。周爵往往用人称、亲称作爵名,伯、子、男、公等都是亲称,这就显示了周爵的宗法家族来源。军功爵大多来自军职,显示了其军事来源;秦汉禄秩用俸额做级名,意义何在呢?两千年来没人关注这个事儿,而我有一篇文章提出了一个解释:它来自发给胥吏的口粮。

地位最高的丞相,有秩级而无秩名。有人说丞相秩万石,此说不确,“万石”只是俗称,不是法定秩级。就秩名而言,中二千石最高。列卿都是中二千石,大致可比今之国务院各部部长。郡守为二千石官,在汉代,“二千石”几乎就成了郡守的代称了。县令是六百石。秩在百石的卒史、令史等,相当于后代的八九品官,可以比拟今天的科员。

曹魏的末年出现了九品官品。所以要提示一下——说曹魏某官是几品官,可能是有问题的,因为官品是在魏末晋初才出现的。汉代的秩级有十六七级,官品最初只有九品,过于疏简了。南北朝时,人们便把官品加以析分,以分出更多的阶级来。首先是分出正从,一品有正一品、从一品,二品有正二品、从二品……进而四品之下又分上下。以四品为例:正四品上、正四品下、从四品上、从四品下,一分为四了。由此形成了9品18级30阶。九品之下还有流外九品,那么流内30阶加上流外九品,合计39级,比起禄秩的十六七级,繁密了一倍多。

级别的繁简,在管理学上也有意义。一般认为,繁密的品级更具激励作用。若品级简约,虽然一次升级的跨度大,然而周期漫长;若级别繁密,就会三天两头升级晋阶,不断地给你新的惊喜、新的激励。然而级别过繁、升降过繁,人事管理就变繁杂了,就要消耗更多的组织资源。你把较多资源用于组织内部管理,就会影响功能输出。假设一个学校一年到头忙于升级降级,教学科研就相对冷落了。级别的繁密或简约,应该找到一个合理的平衡点。有些时代品位叠床架屋、品级繁多,另一些时代的品位结构就简单不少,其背后也潜藏着“技术原理”。

魏晋九品官品是一个新事物,你可以搞一个新玩意儿,那我也可以搞一个新玩意儿。北周独树一帜、官阶复古,起用了《周礼》“九命”,九命最高,一命最低,流外再加设“九秩”。梁代花样翻新,弄出了一个十八班,“班多为贵”,十八班最高,一班最低。不过,还是北朝的九品30阶显示了最大生命力,为隋唐所继承,北周九命和梁十八班被历史淘汰了。

宋以后,经金元而至明清,我们看到了一个官阶由繁趋简的趋势。明清只用正从18级,省略了30阶。流外九品简化为“流外”一级——对流外胥吏,统治者觉得没必要用那么复杂的九级去管理。这比唐宋品级简化了一半以上。再从俸禄看,正一品、从一品的薪俸相同,正二品、从二品的薪俸也相同。从品级说有18级,从俸禄看只有9等。

这是一份唐代官品简表(表3)。

表3 唐代官品简表

首先看表3中的“官职”一列。有意思的是,正一品的太师、太傅、太保、司徒、司空,从一品的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以及从二品的太子三少(少师、少傅、少保)等,其实都是散官或荣衔,并非职事官。尚书左右仆射以下,尤其是正三品的侍中、中书令和六部尚书,方是国家行政的实际承担者。由此人们看到了两种不同安排,一种是汉代那样的,因丞相对国家行政负有最大责任,所以丞相秩级最高,居于禄秩顶端。这跟美国的制度相似,总统是联邦政府的最高行政长官,所以工资最高,年薪40万美元。可唐朝不是这样,品级顶端是一二品的虚衔荣号,没什么权责但地位崇高;具体负责国家行政的侍中、中书令、六部尚书,只是三品官而已(后来宰相称“同中书门下三品”,也是把宰相品级置于三品的意思)。汉代那种做法,可称“功能性的等级安排”;唐代那种做法,可称“身份性的等级安排”。

再看文散官和武散官,它们也称文阶官、武阶官。这类官号,实际就是一个级别的符号。1956年颁行的国家工作人员30级行政级别,用数字标识,如5级、6级,或18级,或24级,诸如此类。而唐朝不同,个人品级用官号标识。武散官跟现代军衔类似。现代军队等级制,师长、旅长、营长、连长之类是军职,而中将、上校、少尉之类是军衔。唐朝的武散官相当于现代军衔,标志着军官个人品级。相应地,文散官不妨理解为“文衔”,用以标示文官的个人品级。比如这个“光禄大夫”就不是一个官,而是个等级符号,它意味着拥有光禄大夫名号的人,其个人级别是从二品;再如“太中大夫”也是个等级符号,它意味着拥有太中大夫名号的人,其个人级别是从四品上。赘言之,光禄大夫、太中大夫之类,就是从二品、从四品上的代称。

表3中的封爵,由王爵和公侯伯子男五等爵构成,分布在一品到五品。表3中的勋官是用来奖励军功的,分布在二品到七品之间。上柱国正二品,在其之下,是柱国、上护军、护军、上轻车都尉、轻车都尉、上骑都尉、骑都尉、骁骑尉、飞骑尉、云骑尉,及从七品的武骑尉。最高的上柱国算是十二转,最低的武骑尉算是一转。请看图6。

图6 唐宋勋官

唐代的授勋制度相当完备。首先依敌我兵力,区分上阵、中阵、下阵;然后依战果大小,区分上获、中获、下获;最后依个人表现,分出一等、二等、三等。下阵中获第二等,就给一转的勋官武骑尉;下阵上获第二等,就给二转的勋官云骑尉。现代军队也有军功制度,如特等功、一等功、二等功、三等功之类。我年轻时干过五年国防军,那时我很上进,头三年得了三个嘉奖,第四年部队给我记了一个三等功。大家一定记得《木兰诗》的句子:“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所谓“十二转”,说的就是木兰替父从军、战功赫赫,被授予了最高等的勋官上柱国。上柱国正二品,而侍中、中书令、六部尚书是正三品,就是说这时的木兰,比宰相、比六部之长的品级高两阶。可见唐朝奖励军功的力度之大。而我立了三等功,仍是士兵,没法跟军官比;就算立了一等功,跟部长、总理仍有云泥之隔。

“策勋十二转”这句诗只能是唐人写的,因为它只符合唐制。大家一定也记得《木兰诗》中的“木兰不用尚书郎”那一句。依照唐制,凭借勋官可以做职事官,换句话说,勋官构成了做官资格。正二品的勋官若想做职事官,按唐代叙阶之法,须从五品起家。参照上揭唐官品简表,尚书省诸司郎中恰好就在第五品。所以“木兰不用尚书郎”这句诗,跟唐代叙阶之制完全吻合。我敢说“木兰不用尚书郎”这句诗,只能是唐人写的,因为它只符合唐制。

唐代官品简表显示,九品官品像是一个大框架,它把职事官、文散官、武散官、封爵和勋官都容纳其中,让这几种不同的品位序列一元化了,它们相互间具有了明确的可比性。多高的职官相当多高的文散阶、多高的武散阶、多高的封爵、多高的勋官,都一目了然、一清如水。所以我们说,从汉代“若干石”构成的秩级,发展了魏晋隋唐的九品官品,其间所发生的,绝不仅仅是级差、级名的变迁,而且还有一个结构性的变化。请看下面的示意图(图7)。

图7 九品官品

图7显示从周、秦汉到唐代的品位结构变迁。周朝的公卿大夫士是一个单列,一枝独秀。汉代就不同了,爵、秩双峰并峙,二十等爵用以奖励军功、维系身份,“若干石”组成的秩级用于保障行政。我把这个结构称为“爵—秩体制”。从魏晋南北朝到唐代,九品官品发展成了一个大框架,把职、阶、爵、勋全都容纳其中,我把它称为“一元化多序列复式体制”。这是官贵等级管理制的一个重大进步。隋唐之时,中国政治制度登上了一个新台阶,赢得了三大硕果:三省六部制、科举制、律令制。而“一元化多序列复式体制”,可以说是第四大硕果。明人王鏊概括说:“爵以定崇卑,官以分职务,阶以叙劳,勋以叙功。”“爵”是赋予高贵身份的,“官”是用以确定权责职事的,“阶”用以考课进阶、酬奖勤劳,“勋”用于奖励军功,以及事功。各种序列各司其职,这是一个里程碑意义的制度进步。

二 品位分等和职位分等

上面阐述的这条线索,即从周爵到秦汉“爵—秩体制”、进而到隋唐“一元化多序列复式体制”这条线索,就已体现了我的学术努力——在纷纭错杂的爵秩品阶的背后寻找原理、规律的努力。我向读者展示,九品官品的出现不仅仅是级差、级名的变迁而已,还包含着一个结构性进化。

现在就可以进入新话题了:用“品位分等”与“职位分等”这对概念,反观历代爵秩品阶,看一看是否有未知的惊喜等待着我们(图8)。

现代各国文官等级制有两大类型:personnel rank classification system,position classification system。我使用的“品位分等”“职位分等”术语,就是由它们引申而来的。这两种分等,源于任何组织内部都必然存在的两大结构:人员结构与职位结构。在图8中,用办公桌来表示职位结构(官僚组织的英语是bureaucracy,其词根bureau,最初就是布面办公桌的意思)。一个职位意味着一份权力、一份责任和一份资源。“品位—职位”的问题,就发生在人员结构与职位结构之间。等级管理的任务:一是处理职位的分等分类;二是处理人员的分等分类。把这两个结构印在脑子里,就很容易理解这两种分等了。

图8 品位与职位的关系

在品位分等之下,人员有官阶,官阶是个人的级别,用以确认个人的地位、资格、报酬等。这时候在个人级别和职位层级之间,就会出现各种复杂的情况,像官大职小、官小职大、有官无职、有职无官等。而职位分等之下,不给人员设官阶,仅仅职位有等级。这时候级别随职而定,待遇不跟人走。你处于甲职位,甲职位的级别就是你的级别,这时你领取甲职位的薪俸、享受甲职位的待遇;被调任乙职位呢?乙职位的级别就是你的级别,这时你领取乙职位的薪俸、享受乙职位的待遇。20世纪80年代,美国文官总署署长坎贝尔来华,他介绍美国行政制度时就曾说到,美国文官等级制采用职位分类,所以工资附丽于职位,不跟人走。

品位分等就是给人分等,所以它的特点是“以人为中心”。这种文官等级制的优点,是能灵活处理能力与资格之矛盾。由于个人有官阶、职务有级别,那么二者间就存在一个运作空间。想象有一个老职员,辛辛苦苦一辈子,应该对他加以激励;可他能力不强,无法胜任更高职位。这时候若存在个人品位,矛盾就好解决了——让他继续担任较低的职务,同时给他较高的个人品级。这种文官等级制的另一优点,是便于保障官僚身份,赋予官僚稳定安全感。当官员调动时,比如从甲部门调任乙部门、由甲地区调往乙地区等,其个人级别不变,地位待遇相应地都没有变。有时行政体制处在变革时期,若干部门被裁撤了,一大批人就失去了职务。在这时候,个人级别就维系着他们的身份地位。行政学研究者还指出,因历史传统,在东亚地区,主要是在中国,官员对品位的欲望非常强烈,品位的激励作用也非常强劲。“官本位”的“位”,也就是品位。

仅仅给职位分等的文官等级制,就是“职位分等”,其特点是“以事为中心”,因为职位(或职务)就是一份事务、一份责任。职位分等的特点,是注重科学效率,保障同工同酬。任何人担任同一职务,皆地位相等、报酬相等、待遇相等。美国在20世纪之初,首创职位分等。行政学的研究者公认,这跟美国的政治文化注重科学效率,注重能力业绩,注重自由平等,息息相关。英国的文官制诞生颇早,采用的是品位分等,传统色彩还很浓厚,有学者称为“绅士型”“贵族型”。刚才说了,品位分等有利于保障官僚的个人身份,而传统社会重身份,品位就是身份的制度体现。还有,给人分等,在技术上简单得多,所以历史上的文官等级制,通常都从品位分等发端。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实行品位分等的国家,看到了职位分等的优点,逐渐地向之靠拢。东亚的日本、韩国及中国台湾地区等,都尝试向职位分等转型。

中国自1956年实行一套30级行政级别,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品位分等,工资全依级别,与职务无关。假设某县长是13级干部,被调到某工厂当厂长了,那么这13级的待遇将跟着他到厂长的职位上去。20世纪80年代,有关部门注意到文官等级有两大类型。80年代是个生机勃勃、勇于尝试的年代。1985年废除了30级行政级别,依职务12级决定工资高低。但没多久,大约就感到没有级别不便管理,遂设置了个人级别15级。这时期公务员的法定工资,总的说来,约一半来自职务级别12级,一半来自个人级别15级。这办法跟宋朝的职钱、俸禄并行之法非常类似。此后级别的因素不断强化,由15级增至27级,工资及待遇在近年几乎全依个人级别了。若从“品位—职位”角度看,在80年代发生改革后又渐次复旧,留下了一条完美的闭环。可见当代中国干部级别,也存在着品位与职位的关系问题。

使用“品位—职位”视角反观中国史,能看到什么景象呢?品位分等和职位分等的区别,最简单地说,就是是否存在着跟人走的级别。由此反观,汉代的禄秩呈现出鲜明的“级别从属于职位”的性质,而唐代文武散阶明显就是独立于职位的个人位阶。汉唐间为何存在这种差异?设计得当的理论框架,会成为锐利的分析工具,为探索者照亮前所未知的问题。方才从结构原理观察,便在汉唐间看到了“爵—秩体制”与“一元化多序列复式体制”之异;现在从“品位—职位”框架观察,又看到了一个职位分等或品位分等之异。

品位分等或职位分等,在技术层次上各有优劣短长,已如前述。而我不想止步于技术层面,进而尝试登上政治层次,探索二者的不同政治意义。纵观周朝以来三千年的政治体制变化,体察三千年中的官贵等级制变化,品位分等与职位分等的不同政治意义,便在视野中清晰起来了,可以从中提炼出若干原理性质的认识了。下面逐步阐述。

从政治体制上看,能看到两种相反的倾向。一种是出现了一位大独裁者,他的铁腕卓有成效地控制了官僚,把官僚变成了服服帖帖的行政工具。此时皇权强而官权弱,皇帝对官僚的荣誉、地位、权益,就比较地漫不经心,就会倾向于针对职位给待遇。谁能给我干事儿,我就给官给俸钱,不能干事就一脚踢开让他滚蛋,料他们也无力反抗。强势的皇权就能做到这么一点。在这时候,品位化的安排就会淡化。

可有些时代,皇权不那么强,而官僚集团盘根错节、意气风发,发生了特权化、世袭化甚至贵族化。魏晋南北朝的门阀士族就是这类集团,即贵族化了的官僚。我的老师田余庆先生指出,东晋发生“皇帝垂拱,门阀当权”,这个著名观点是大家都知道的。这时候官僚的特权化、身份化、贵族化,就将促成等级管理的品位化,就将出现了优厚的品位待遇、错杂的品位序列、烦琐的升黜规则。

赘言之,我们在理论上提炼出了两种相反倾向。前一倾向,就是铁腕皇权和工具性官僚相结合,此时官僚呈现出“服务取向”,此种体制与职位分等具有较大的亲和性;后一倾向,就是弱化的皇权和贵族化的官僚相结合,此时官僚呈现出“自利取向”,此种体制与品位分等具有较大的亲和性。

通过这个模式,我得以把“品位—职位”概念,跟官僚、贵族与皇权的不同关系格局联系起来了。“品位—职位”模式,由此从技术层面升华到了政治层面。周以来三千年官贵等级管理制的变迁,跟周以来三千年政治体制的变迁,内在地交织了。这样一个模式,大家在现代政治学、社会学和行政学理论中看不到,它是我的独创。我随后的建构,就是在这个模式的引导下展开的。我尽一己之力,把它贯彻到官贵管理制的各个侧面、各个细部。详见我的《中国古代官阶制度引论》。

下面要阐说的是,方才说职位分等跟工具化的官僚具有更大亲和性,而品位分等跟贵族化的官僚具有更大亲和性,这些理论设定符合历史实际吗?我们随即就征诸史实,对这个模式加以验证。

首先来看周朝的爵制。可以判定周朝的公卿大夫士爵就一种品位分等。具体证据约有三点。第一点,官爵和职级两分。《周礼》是一部理想化的著作,但它也能折射出现实。在《周礼》中,卿、大夫、士这些爵级跟官职是两分的。比如说,中大夫一级的贵族可以担任小宰、司会等官职,上士可以担任官正、膳夫等官职,中士可以担任兽人、鱼人等官职,下士可以担任鳖人、腊人、兽医等官职。春秋时代的官制就是这样的,爵与职一分为二。而这不就是品位分等吗?

第二点,大量礼遇辐辏于爵级。你在公司里的待遇,是由身份定,还是由岗位定呢?这二者意义是不一样的。周代大量礼遇都依据爵级,而不是依据官职。如祖庙制度,天子七庙、诸侯五庙、大夫三庙、士一庙,庶人没有爵位,就只能在寝室里祭祖,祭祀权利取决于爵之高低。又如天子死了叫崩,诸侯死了叫薨,大夫死了叫卒,士叫不禄,“不禄”就是没福气的意思,死亡的称谓因爵而异。再如见面礼,卿执羔,大夫执雁,士执雉,庶人执鹜,工商执鸡。再如乘车之制依爵而异,“上大夫二舆二乘,中大夫二舆一乘,下大夫专乘”。“二舆”就是副车。大官出门,只一辆车不体面,车队浩浩荡荡才神气。上大夫出行时除了自己的车,还另有两辆副车,中大夫的“二舆”减为一辆,下大夫就没资格配备“二舆”了。甚至餐具的使用以爵为准。吃饭用什么餐具,今天只取决于个人偏好和消费能力,只要有钱,你用金碗金盘吃饭,派出所也不会来抓你。周朝不同。周朝用鼎煮肉,用簋装主食,鼎可比菜盘,簋可比饭碗。鼎、簋的使用依爵级而定,参看图9。宝鸡市茹家庄墓出土的一套列鼎,五鼎四簋,那墓主应是大夫级别的贵族吧。三门峡虢季墓出土的一套列鼎,七鼎六簋,则是诸侯国君一级的用鼎,虢季是虢国之君(图9)。

第三点,存在有爵无职的情况。如前所述,品位分等之下,职大官小、官大职小、有官无职、有职无官的各种情况,都可能出现。周代与之类似的有爵无职情况,也不罕见。《论语》曾讲到一件事儿,孔子的弟子颜回英年早逝,办丧事买不起外椁,颜回的父亲便请孔子把车卖了,给颜回置办外椁。孔子回答说,我儿子孔鲤死,也是有棺无椁,当时我也没卖车,“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以吾从大夫之后”,意谓“在大夫之列”,“徒行”就是步行。按周礼,大夫出门不能步行,必须乘车。孔子当年官居司寇,爵在大夫。后来对政治失望,出国了。晚年回国,颜回死时他早已没官职了,可依然爵为大夫,这个爵仍维系着他的高贵身份,包括出门必须遵循乘车之礼。康有为说得很好:“有公卿大夫士之爵位者,不必其尽得职事也,故春秋列国大夫无数,而任职者无几人。”不任职的大夫在采邑里待着,过着庄园主的日子,也很舒服。春秋时有爵无职情况的存在,也意味着爵和职是一分为二的。

图9 先秦的列鼎制度

概括说来,第一爵职两分,第二礼遇取决于爵级,第三存在有爵无职的情况,据此我们判定周爵是一种品位分等,而且它是同贵族政治相配合的。那么,“品位分等跟贵族化官员具有更大亲和性”这一点,就在周代得到了证明。周的爵级“以人为本”,即以贵族身份为本,而不是以行政效率为本的。人类史上最早的官阶通常都是品位分等,中国最早的官阶公卿士大夫爵也是品位分等。在这一点上没什么特殊国情,让中国成为例外。

汉代的禄秩与周爵判然不同,它是官职的等级。秩级是附丽于职位的,标志的是职位高低。你担任郡守,你就是二千石;你担任县令,你就是六百石;如果你既不是郡守又不是县令,而且任何官职都没有,你就是一个平民、一介布衣。换句话说,若无职位,官员个人就无级别可言。陈梦家说禄秩所决定的是哪一种官职属于哪一秩级,他这个论断非常正确。

为了更好地证明秩级不是个人级别,写作《品位与职位》一书时,我设计了这样一个论证方式:考察汉代官员病愈、丧满之后,再仕之时的秩级问题。汉代的官员生病,三个月内可以保留职位,超过三个月或一百天就得辞职。不能给皇帝干事了,皇帝凭什么给你官、给你俸禄呢。生病不一定就魂归泰山,也许半年一年就痊愈了。病愈后这人再度谋官,此时他的秩级如何处理就成了一个问题。比如说,我过去的官是六百石或二千石,再去谋官时,过去的秩级还算不算数呢?如果我以前是二千石,现在你还得给我一个二千石的官,以前我是六百石,现在你还得给我一个六百石的官,那么这秩级就有个人属性了。如果以前的秩级现在无效,现在给你什么官、给多高的官,完全看朝廷需要,那么这个秩级就仅仅是职位等级,跟个人身份无关。

丧满后的再仕,问题与之类似。汉代官员的父母死了,本有三十天丧假。然而儒家“三年丧”的主张,影响大起来了。儒家认为父母打小把你抱到三岁,父母去世你就得回报他们三年,三年内不能做官。在行政制度史上,便形成了一个非常有“中国特色”的制度:丁忧辞官。汉代很多官员,尤其是县官以下的官员,往往会辞官为父母服三年丧。三年实为二十五个月,第二十五个月就进入三年头了,故称“五五之丧”。丧满之后再度谋官,同样有秩级问题。我原先所达到的六百石、二千石之类秩级,算不算数?皇上“以孝治天下”,我积极响应、辞官奉丧,但对以前的秩级,皇帝是否予以保留呢?如果保留,这秩级就有了个人属性;如不予保留,你过去多少石跟现在没有必然关系,那么秩级就只是官职等级而已。我对《史记》《汉书》《后汉书》进行搜检排比,结果显示,汉代官员因病因父丧而一度离职后,在再度入仕时,王朝原则上不必照顾其既往官资。可以认为,一旦离职,个人级别就丧失了。所以汉代秩级就是官职的等级(图10)。

图10 因病因丧离职后的再仕(秩级即官职)

下面给大家看几个实例。有个叫李咸的,官居河南尹,这是中二千石的官,约略相当于今之北京市委书记。李咸因母亲去世,只好辞职服丧,由此把官弄没了。后来朝廷缺一个尚书,大臣们说有个李咸现在没官儿,恰好他可以胜任,桓帝便下诏拜李咸为尚书。尚书是个六百石的官。李咸由中二千石官下降了五级,改任六百石官了。这表明,因病因丧一度退出官场之后,如果再仕,则此前所达到的秩级,朝廷不必考虑。又如王骏迁官赵国内史,这是个二千石的官。后来生了病,大约超过三个月或一百天了,就只好辞职归家。病愈之后,又谋了一个幽州刺史。刺史是六百石官,那么王骏由二千石官变成六百石官了,下降了四级。还有一个鲜于璜,曾任县令,县令是六百石的官,他为父丧辞官,丧满后再度谋官,在州里谋了一个治中,治中是百石之官。鲜于璜由六百石降至百石,降了八级之多。类似的例子都证明,汉代官员因病因丧辞官后,在再度入仕时,此前所达到的秩级,朝廷可以不予考虑。甚至宰相三公——太尉、司徒、司空三官——被免职之后,若再得任命,也不乏秩级低于前职的。我对《后汉书》中的三公免职后的再仕之官加以检索,看到有做中二千石官的,有做二千石官的,有做比二千石官的,有做千石官的,有做比千石官的,最低的官低到了六百石。宰相号称万石,六百石官是什么概念?县令就是六百石的官。

在秦汉官场上,级别能高能低,官可大可小,人能上能下。官吏习以为常、安之若素,并没有觉得朝廷不厚道、皇帝不慈祥。汉以后随着时光推移,官僚在神州大地上逐渐根深叶茂了,皇帝不断地给他们送温暖。唐宋的士大夫反观汉代官场,就觉得那样对待官僚太刻薄寡恩了。宋人洪迈说,你看汉朝的王梁罢大司空而为中郎将,其后三公去位,辄复为大夫、列卿;还有崔烈,都做到司徒、太尉(太尉是三公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居然又去做城门校尉,“其体貌大臣之礼亦衰矣!”

我把秦汉禄秩的特点概括为“居其职方有其秩,居其职则从其秩”,即,有官职才有秩级,做什么官就是什么秩级。这样,秦汉秩级就呈现出了浓厚的职位分等色彩,由此跟品位分等性质的周爵形成了反差。秦汉禄秩取代周代爵命,其背景就是官僚政治取代了贵族政治。在中国官僚登上政治舞台之初,他们的特权——包括品位特权——还相当之小。秦汉统治者“以吏治天下”,视官如吏。我提出强势皇权与工具性官僚的结合形态,与职位分等具有更大亲合性,这个论点,在秦汉禄秩上得到了验证。

魏晋南北朝官贵等级管理的变迁大势,就是再度品位化。此期的士族门阀政治,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就是周代贵族政治的一次历史回潮。战国秦汉在集权官僚政治的路上走了六七百年,到了魏晋南北朝,历史走回头路了。历史走回头路这种事,古今中外倒是都不罕见。官贵等级体制由此发生反转,转向品位化了。

相关的制度变化,下面举出几点。第一是“中正品”出现了。魏晋以来实行九品中正制。中正负责把候选士人评为上上到下下九品,用作任官资格。中正品是士人个人的做官资格等级,当然就是从属于个人的品位了。而且自晋以降,中正品高低主要取决于父祖官位、门第高低,所以它不但具有个人属性,还具有家族属性。

第二是散官、名号的大量繁衍开来,大夫、常侍、侍郎、给事中、奉朝请……琳琅满目,美不胜收。这时期士族特权大为膨胀,士族子弟又想当官又不想干事,而皇帝不能不满足其政治要求,便创造出大量散官,以供他们尸位素餐。那些散官、虚号、荣衔的主要功能,是提供一个起家之位、一个晋升之阶;还用作加官加号,以增加荣耀、增加俸禄。总之,它们发挥的是品位功能,可以称为“品位性官号”。

第三是将军号发展为一套军阶体系。汉代的将军要驰骋疆场、率兵打仗,其性质是军职,而魏晋以来,一百多个将军号变质了,由军职蜕变为军阶了。在军队中,另有都督、军主、幢主、队主等,用作军职。图11所列的是晋宋将军号,它们由从第八品的宣威将军,直至第一品的大将军。而且在这时期,文官也用军号维系个人资位。李白有句“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谢将军”就是东晋谢尚,他的文职变动和军号变动,亦参图11。

此期的烦琐官号,也跟秦汉形成对比。由《史记》《汉书》可见,秦汉官员的头衔相当简洁,通常就是一人一官。魏晋南北朝就不同了,一个人往往有一堆头衔。南朝的萧道成,其头衔一度是使持节、侍中、都督南徐兖北徐南兖青冀六州诸军事、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录尚书事、南徐州刺史、竟陵郡开国公;北朝王爷高琛的头衔更壮观:使持节、特进、侍中、太尉公、尚书令、都督、冀定沧瀛幽殷并肆云朔十州诸军事、骠骑大将军、左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并肆汾大行台仆射、领六州大酋长,大都督、散骑常侍、御史中尉、领领左右、驸马都尉、南赵郡开国公。这要是印成名片,非得印成那种折叠式的名片不可。是不是魏晋南北朝的官儿特别能干,一个人能干十几个人的事呢?非专业人员面对这样的烦琐官号,会目迷五色、不知所云,专业人员就清楚哪些是兼职、散官、虚衔、爵号,哪些才是有权有责的职事官。

图11 军阶的演生

中正品,品位性的官号,军阶,加之爵、阶、勋等方面的相关发展,都说明魏晋南北朝的行政体制再度品位化了。这个现象的背后,就是士族门阀特权,在十六国北朝还得加上部落贵族之特权。士族门阀、部落贵族都是贵族。然则“贵族化官僚跟品位分等具有更大亲和性”这个理论预设,在周代得到了第一次证明,在魏晋南北朝得到了第二次证明。

唐代发展出了文武散阶,文武散阶显然就是一种品位,散阶又称散位、本品或者本阶,它的性质就是个人资位尺度。入仕时首先给的是散阶,有了散阶,你就是官家人了,拿今天的话说你就是国家干部了;至于你的职务,也就是职事官,你得到吏部去候选排队,可能轮到你也可能轮不上你,轮不到就第二年再来。考课后所晋升或降黜的,是散阶。在汉代,一旦离职就丧失了官员身份;而在唐宋,你四年一任、任满离职之后,阶官足以维系你的个人资位。据研究,五品以上的阶官,还能按阶领俸呢。秦汉时有职无阶,唐代则是“阶职分立制”。表4是唐贞观十一年文散阶表。

表4 唐贞观十一年文散阶

已给大家解释过文散阶了。表4所列的都是阶,而不是职。那个太中大夫不是职官,只是一个阶,它只意味着其拥有者的个人品级是从四品上;那个朝议郎也不是职,只是一个阶,它只意味着其拥有者的个人品级是正六品上。

在唐代,在职事官之外还有文武散阶,还有勋官、封爵。所以一个官儿就可能拥有好多个品级。假如你问唐朝某人是几品,这么问就不太合理,因为一个人通常拥有好几个品。长孙无忌《进律疏表》后面所附官员姓名及结衔,我随手把它拿来做例子。请看图12。

图12 长孙无忌《进律疏表》所附官员姓名及结衔

这位柳奭,他的“银金光禄大夫”是一个阶,表明其个人品级是从三品;“中书令”是他的职务,此职正三品,跟他的个人品级并不一致;他还有一个“上骑都尉”,是正五品上的勋官。那么他一人就有了三个品级:从三品、正三品、正五品上。再看这位韩瑗,他的阶官是太中大夫,从四品上;他的职务是黄门侍郎,正三品;他的勋官是护军,从三品;他还有一个封爵,开国郡公,从二品。韩瑗一人就有四个品级,从四品上,正三品,从三品,从二品。阶、职、勋、爵,便是唐代品衔的经典结构。

在图12所列的个人职务之前,还能看到“守”或“行”的字样。若阶比职低,就用“守”字;若阶比职高,就用“行”字。表中的那位柳奭,其阶官大中大夫从三品,其职务黄门郎正三品,阶比职低,所以记为“守黄门郎”。表中的那位路立,其阶官朝议郎正六品上,其职务大理丞从六品上,阶比职高,所以记为“行大理丞”。可见唐代阶官制相当成熟,甚至发展出了行、守这样的术语,来区分阶高职低或职高阶低的不同情况。

宋朝用省部寺监之官做“本官”,本官也就是官员个人的阶官。至于官员所承担职事,另行采用“差遣”形式。依据本官能领一份俸禄,所以本官又称“寄禄官”;若承担了差遣,有职务了,就能再领一份职钱。既然宋代在职务之外仍存在着阶官,那么这仍属品位分等。唐宋官阶,都属品位分等。

明清专制主义高度强化,相应地,官僚的特权化、身份性、贵族化倾向进一步淡化,其服务取向或说工具性变浓厚了。这地方存在着一个政治原理:皇权、贵族、官僚三者,在权势利益的分割上此消彼长。贵族势力大了,贵族因素浓厚了,专制主义就被削弱了。皇权强则官权弱,皇权弱则官权强。在现代社会,制约官僚的特权与腐败,有“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两种机制。“自下而上”就是公民的民主监督。古代无民主,就只能靠皇帝自上而下地压服官僚。皇帝若想反腐,自己就得高度集权。明清官僚的各种特权,如法律特权、经济特权、教育特权、选官特权等,都在萎缩。品位特权也相应萎缩,散阶制大为衰弱,各种待遇都向职位靠拢。明朝的散阶只算是官品的微调。在唐宋时,是先有阶、后有职,只要有了阶就是官家人了;明朝相反,你得先有职,任职后按期考课,通过了考课之后才授你一个散阶。而这个散阶本身,在明清已成虚衔了。当然它还是有一个用途的:可以拿来“貤封”“貤赠”父祖,让老人家风光一下,子贵父荣。

叙述至此,我们看到了历代品位结构的五大演化阶段:

(1)先秦是一个品位分等的高峰,它是周代贵族政治的一部分。

(2)秦汉禄秩展示了较浓厚的职位分等色彩,反映的是秦汉统治者“以吏之天下”,这种等级制给官僚的品位特权较小。

(3)魏晋南北朝情势反转,呈现为又一个品位分等的高峰,以适应于此期士族政治。

(4)唐代散阶和宋代本官仍属品位分等,但已超越士族政治,而向官僚政治回归了。因为散阶的获得虽然主要靠门荫,但散阶的晋升却依据考课,后者就是官僚制性质的了。

(5)明清散阶大为衰落,多种待遇都向职位靠拢,向职位分等有一定程度的回归。其背景就是专制主义强化,官僚特权萎缩,官僚身份化、贵族化程度继续下降(图13)。

图13 中国官阶制变迁五大阶段

我当年在部队学过雷达原理,有一点儿理科背景,有时就会借用理科风格的示意图来表达制度变迁。如图13所示,周代是一个品位分等的高峰,秦汉是一个职位分等的高峰,魏晋南北朝又出现反转,转向品位分等;唐宋时品位化的波幅降低,但仍属品位分等;时至明清,向职位分等又有一定程度的回归。在“品位—职位”模式的光辉照耀之下,历代官贵等级管理制度的变迁,就呈现出了清晰的五大阶段,在品位分等与职位分等的坐标图上,留下了一条左右摇摆、上下波动的曲线。这是一条前所未知的曲线。

各色爵秩品阶的此起彼伏,似乎杂乱无章,无规律可循。但经努力,一个从“周爵体制—秦汉爵秩体制—隋唐一元化多序列复合体制”的线索浮现出来了,一条围绕“品位—职位”波动摇摆的轨迹浮现出来了,进而职位分等与工具性官僚的亲和关系、品位分等与身份化官僚的亲和关系,也浮现出来了。形形色色的品位形态被编入了一条连贯的线索,井然有序,可以在同一个框架中加以解释了。

若干年前,我曾接到一位管理学专业毕业生的邮件,我用它来结束本文(图14)。这位校友给若干大型国企设计薪酬时,发现学过的管理学知识不大适用,因为那些理论均采用岗位价值决定薪酬的原则,可中国国企是终身雇佣制,薪酬待遇依身份而定。他读了我的《品位与职位》之后,发现这两种做法,即以岗位为中心或者以人为中心,原来古代都有之,且各有利弊。读了这份邮件,我很有成就感。他在管理学专业没学到的知识,我作为历史老师提供给他了。希望上述内容,对各位朋友也能有帮助。

图14 读者来信

延伸阅读

阎步克:《中国古代官阶制度引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阎步克:《波峰与波谷》,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