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四月的诗

十六岁那年春天,我在一个名为“古韵新声“的诗友群里遇见了李淇煜。

那时我刚上高一,正处在对古体诗痴迷到近乎偏执的阶段。

每天放学后,我就躲在爷爷家那个朝北的小房间里,把作业本反过来,在背面写满各种平仄不通的七言绝句。

“这句'孤灯不明思欲绝'用得妙,但'卷帷望月空长叹'的平仄似乎有问题。“李淇煜第一次给我发私信时,我正咬着铅笔头为李白的《长相思》仿写发愁。

我盯着电脑屏幕,心跳突然加快。在这个三百多人的群里,竟然有人认真读了我随手发上去的习作。

我反复读着他的点评,指尖在键盘上悬停了许久才回复:“谢谢指正!我确实没注意到'卷帷'的'卷'是上声。“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长达四年的诗书往来。从李商隐的朦胧到杜甫的沉郁,从词牌格律到现代诗的突破,我们像两个在文字迷宫中互相引路的探险者。

渐渐地,对话从诗词扩展到生活的每个角落。

“乐乐,你今天好像心情不好?“某个深夜,李淇煜的消息突然跳出来。

我蜷缩在床角,盯着手机屏幕,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那天下午,爷爷当着全家人的面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而姑姑只是沉默地往堂弟碗里夹菜。我抹了把眼泪,第一次向人倾诉那个压在我心底多年的秘密。

“我爸在我十岁时因为经济犯罪进去了,我妈第二年就改嫁了,再也没来看过我。“我的手指在屏幕上颤抖,“现在我和爷爷住,但他们觉得我是累赘。“

消息发出去的瞬间我就后悔了,急忙补了一句:“不过没关系,我习惯了。“

李淇煜的回复来得很快:“我也在吃药,双向情感障碍。有时候觉得自己像坐在过山车上,控制不了情绪。“

那晚,我们隔着屏幕,像两个伤痕累累的小兽互相舔舐伤口。凌晨三点,他发来一首刚写的小诗:“南北相隔远,心事一线牵。不知春去后,花落谁人怜。“

我盯着最后一句,胸口泛起一阵酸涩的温暖。

大学我们考到了不同城市,他在湿漉漉的南方,我在干燥的北方。距离没有冲淡我们的联系,反而让每次交流都变得珍贵。

他给我寄来桂花糕和龙井茶,我给他邮去冻梨和山楂糕。我学会织围巾后,第一个成品就寄给了他——针脚歪歪扭扭,一头宽一头窄,他却说那是他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乐乐,我比赛得奖了!“大二那年冬天,他兴奋地打来视频电话,镜头里的他眼睛亮得像星星。

一周后,我收到了他寄来的蓝牙音箱,里面存着他朗诵的三十首我最爱的古诗。

我开始在语音直播平台兼职后,李淇煜成了我最忠实的听众。每次开播,他都会准时出现,ID“淇水汤汤“永远排在贵宾席第一位。

有次厅战,他为了帮我赢,花掉了半个月生活费。

“你疯了吗?“事后我气得发抖,立刻把钱转回给他,“我不需要你这样!“

“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我熟悉的执拗。

那晚我们第一次不欢而散。我讨厌欠人情,对我来说,两清才是最好的状态。可李淇煜总想给我更多,多得让我害怕。

为了“补偿“他,我开始陪他连麦睡觉。他情绪低落时,我会在电话这头轻声念诗,直到听见他平稳的呼吸声。有时半夜醒来,发现通话还在继续,耳机里传来他不安的梦呓,我的心就会揪成一团。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那个雨夜。

那天晚上十点,我从便利店打工回来,抄了近路走一条没有路灯的小巷。雨水顺着我的刘海滴进眼睛,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加快脚步,那脚步也加快;我慢下来,对方也跟着慢下来。恐惧像冰冷的蛇缠绕上我的喉咙——十三岁那个夏夜,堂叔醉醺醺摸进我房间的记忆突然鲜活起来。

我颤抖着掏出手机,本能地拨通了李淇煜的电话。

“喂?“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淇煜,我好像被人跟踪了,你能不能...“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等等,我在团战!“他急促地打断我,“一会儿回你!“

电话挂断的嘟嘟声比雨水更冷。

我僵在原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在极度的恐惧中,我鬼使神差地拨通了另一个号码——那个追了我三个月,但我一直礼貌拒绝的学长。

二十分钟后,学长的车停在了巷口。当我浑身湿透地钻进温暖的车厢时,某种比身体更冷的东西在我心里结了冰。

李淇煜凌晨三点才回电话。我盯着手机屏幕上闪烁的名字,第一次按下了拒接键。

“那天我状态不好,医生刚调了药。“第二天他发来长长的道歉消息,“我真的很后悔,原谅我好不好?“

我没有回复。

不是冷漠,而是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四年的情谊,在那个雨夜被判处了死刑。

后来我们开始了无休止的争吵,每次我都选择冷处理——没有人教过我该如何修复一段出现裂痕的关系。

直到我在云盘里发现那封他写的自白信。五千多字,详细记录了他如何从欣赏变成喜欢,又从喜欢变成爱。

他说我的坚强让他心疼,我的笑容让他想保护,我的独立反而让他更想靠近。

“我知道你抗拒亲密关系,但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信的结尾这样写道。

我盯着屏幕,胃部绞痛起来。他说得对,我排斥一切过于亲密的关系。

父亲入狱前的暴力,母亲改嫁时的决绝,爷爷家的冷漠,堂叔的侵犯未遂——这些记忆像一堵墙,把所有人挡在外面。

李淇煜是唯一翻过墙头的人,可现在他想要更多。

我花了三天时间写回信。

告诉他我查出了肾衰竭,告诉他谢谢这四年的陪伴,告诉他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点击发送后,我拉黑了他所有联系方式。

窗外春雨绵绵,我想起他写给我的第一首诗:“不知春去后,花落谁人怜。“现在春天真的要过去了,而我已经决定不再需要任何人的怜惜。

书桌上摆着他送我的蓝牙音箱,我按下播放键,他温润的声音在房间里流淌:“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我关掉音箱,把脸埋进手掌。泪水从指缝间渗出,但我知道,这不过又是一场终将痊愈的感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