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特被救护车拉走后,波伏瓦最后一个走出房间,关上萨特住所的门。这一刻,她绝没有想到,从此以后,这扇门再也不会对她打开了。
萨特的病比波伏瓦想象的还要严重。她黯然地坐在候诊室里,无意中听到一个医生和另一个医生的交谈,当她听到“尿毒症”这个词时,就知道萨特已经没有希望了。想到这个病将会给萨特带来可怕的痛苦,她猛地哭了起来,踉跄着扑到一个医生身上:“请您答应我,不要让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不要让他精神不安,不要让他有任何痛苦!”
虽然在波伏瓦的关照下,周围的人都心照不宣地守护着这个秘密,但萨特的病情还是一天比一天严重,最后的告别终于来了。
这一天,萨特闭着眼睛,握住波伏瓦的手腕,说:“我非常爱你,我亲爱的海狸。”他把嘴唇移向她,波伏瓦吻了他的唇和脸颊,萨特带着满意的笑容又昏睡过去。一连几个小时,波伏瓦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当天晚上九点,萨特离开了这个世界。
波伏瓦凝视着萨特的遗容,发现他还是老样子,只是没了呼吸。就要永别了,波伏瓦要求留下来同萨特再单独待一会儿,她想紧靠着萨特躺在被单下,但被护士拦住了:“不能这样,小心……坏疽。”波伏瓦只好在被单上躺了一会儿。五点,护士进来了,他们用被单和罩布将萨特的身体蒙上,然后推走了。这一天是1980年4月15日。
三天后,是让—保罗·萨特的葬礼。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长达三公里。波伏瓦坐在灵柩车里感到心力交瘁,竭力不让自己倒下。去墓地的路是那么漫长,仿佛走了几个世纪。渐渐的,波伏瓦有些麻木了,她似乎不是在送别萨特,而是在送别自己。
年轻的时候,她与萨特曾有过激烈的辩论,输了的人总是说:“你在自己的小盒子中。”在萨特的墓地旁,望着他的灵柩,波伏瓦在心里说:“你在自己的小盒子中,你再也不会走出来了,而我也不会在那里与你重逢,即使我将来挨着你葬在那里,你的骨灰和我的骨灰之间也不能够交流……”
看到波伏瓦如此憔悴和伤心,周围的人也都被触动,纷纷露出惊讶又感动的神情。因为在人们的眼中,波伏瓦和萨特好像虚幻中的人物,他们有时像朋友,有时像夫妻,对于他们的结合和生活方式,人们既羡慕又不理解,所以,波伏瓦和萨特的关系一直是人们谈论的话题,当人们说到其中一个时,一定会想到另一个。这也是我在写波伏瓦传记时一定会谈到萨特的原因。他们是一对传奇情侣,我们不能撇开其中一个人,去单独讲另一个人。
1929年,在竞争激烈的法国哲学教师资格考试中,萨特获得了第一名,波伏瓦获得了第二名,两个哲学系的高才生就这样相遇了。在巴黎高师的校园里,他们一见钟情,灵魂很快碰撞出了爱的火花。随后,在卢浮宫外的长椅上,他们开始大胆地讨论如何定义他们的关系。
萨特喜欢自由,不想受传统婚姻忠于彼此的束缚。波伏瓦也是个把自由看得至高无上的人,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制定了一个新颖的爱情“契约”。按照约定,他们是彼此“本质的爱”,就是说,他们的心是属于对方的,但允许对方的身体偶尔游走。
后来,就如人们看到的那样,波伏瓦虽然是萨特实际的妻子,但二人一生都没有结婚,他们经济独立,有各自的住处,甚至后来还有各自的情人。
这一奇特的爱情模式,在他们坦诚的相处中竟然取得了成功,波伏瓦写道:“我们两个人很相似,理解伴随我们的一生……没有什么会胜过我们的结合。”
尽管他们相处和睦,但这种多元恋“契约”还是激起了人们强烈的好奇心。1975年,美国《新闻周刊》记者问萨特:“你如何看待你和波伏瓦45年的关系?”萨特的回答是:“这不仅是一种友谊,这是你在婚后状态所能有的一种感情。”
萨特的一生虽然有过很多女人,但他承认,波伏瓦始终是他心目中最特别的那一个。他把波伏瓦视为他最理想的对话者,因为他们无论是在哲学领域,还是在对其他事情的认知上,都达到了同等水平。
波伏瓦不仅通晓哲学,文学造诣也很深,她的写作范围极广,哲学论著、小说、短篇故事、戏剧、旅行见闻、政治时评等都能信手拈来,代表作《第二性》更是被人们誉为“女性主义的圣经”。她与人合办政治期刊,成功推动立法,为遭遇不公的阿尔及利亚人伸张正义。除此之外,波伏瓦还到世界各地发表演讲,甚至领导政府设立的委员会。
但是,无论她取得的成绩有多辉煌,都始终摆脱不了“萨特背后的女人”这个称号。人们普遍认为,波伏瓦的成名是由于与萨特的结合,甚至连她的研究者也认为,波伏瓦的地位之所以重要,主要是由于她跟萨特及其二人的各自的情人们离经叛道的关系。
对于这些偏见,波伏瓦并没有做过多的解释,她知道,是她的选择让她成了今天的她。另外,她还清楚地认识到,自我驱动和他人成就、个人欲望与他人期望之间是有冲突的。
法国的哲学家们曾讨论过一个问题:“过一个被他人所看见的一生,还是不为他人所看见的一生更好?”有人认为,想要过好自己的一生,必须不被看见,就连萨特也倾向于这个观点。但波伏瓦却不太赞同,她认为,要过好自己的一生,应当被他人看见,但必须是以一种对的方式被看见,因为没有人愿意孤独地成为他/她自己。
葬礼结束后,波伏瓦大病了一场。病愈后,她决定为萨特做最后一件事情,以回忆录的形式,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向关心萨特的人们讲述一下萨特最后这些年的情况。她还准备发表保存了50年之久的萨特的书信,把青春年华归还给他们共同的故事。
她写道:“他的死把我们分开了,我的死也不能使我们重新在一起,事情就是如此,我们曾经这样融洽、长久地生活在一起,这本身就是一件美满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