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龙兴之地

“大丞相!俺、俺是真他娘的又想不通了!”窦泰舌头大了,满脸紫红,唾沫星子四溅,“侯景那瘸子(史载侯景跛足),真他妈是天生的白眼狼!喂不熟的狗东西!”

“想当初!韩陵山!咱们跟尔朱兆那疯狗杀得天昏地暗,血淌成河!您亲自写信,好话说尽,嘴皮磨破,念着都是怀朔镇穷窝里出来的,让他动一动,哪怕摇旗呐喊,帮着牵制一下侧翼!他倒好!缩头乌龟!推三阻四,死活不动!眼睁睁看着咱们弟兄拿命去填!”

“现在倒好!”窦泰越说越气,猛地一拳砸在硬木桌案上,“砰”一声闷响,杯盘跳动,“看咱们把尔朱家打趴了!打残了!他鼻子比狗还灵,立马派人屁颠颠送降表!这种见风使舵、两面三刀、没卵子的软蛋!您为啥还收留他?还重用他?!依俺看,就该晾着他!”

高欢听着窦泰夹杂酒气和怨气的咆哮,脸上不见怒色,反而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他亲自提起酒壶,给这冲动却赤胆的猛将满上,语气带着几分温和,像在点拨自家晚辈:“呵呵,窦泰啊,你看事,还是只看了一面。”

他伸手,重重拍在窦泰铁塔般的肩上,语重心长:

“咱们眼下所为何事?打天下!打天下所缺为何?粮草?兵马?更缺的是——可用之才!”

“侯景,”他话锋一转,声音沉凝,“为人虽是不齿!反复无常,心狠手辣!但其领兵之能,用计之巧,放眼当今乱世,确是一等一的好手!况且,他终究是怀朔出身,知根知底,总比外人亲近几分。只消用得其法,拿捏得当,他便是咱们手中一把最锋利、也最不惜的刀!可替咱们斩去诸多绊脚石!”

“至于他从前那些算计…小动作…”高欢眼中寒光一闪即逝,快得令人心底生寒,“待他日我等得了天下,再与他细细清算!眼下,正当收拢人心、广纳贤才之时,胸襟要宽,气度要大!团结一切可用之力,纵是条毒蛇,能伤人,便暂且握在手中!此乃成事之道!你啊,莫要钻牛角尖,当放开眼界!”

窦泰被这一番软硬兼施、恩威并用的话堵得哑口无言。

心里对那“瘸子侯景”依旧是一百二十分的腻歪和警惕,认定了那是条随时反噬的中山狼。

但大丞相定了调,他再梗着脖子也没用,只能闷闷地“哼”了一声,端起那碗满得快漾出来的烈酒,仰脖,“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把一肚子火气暂时压进肚里。

这边高欢三言两语压住了猛将的火气;

那边,心思更清明、更重实际的司马子如和孙腾,已默契地将话头拉回眼前的军政要务。

司马子如眼神锐利如刀锋,沉声发问:“大丞相,洛阳大局已定,朝廷暂稳。何时挥师北上,趁热打铁,剿灭盘踞并州的尔朱兆残部?属下以为,宜早不宜迟!”

高欢端着酒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杯沿,目光深邃。

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不容置疑的决断:

“快了。今日六月二十五,大军需休整。补充粮草军械,安抚降卒…最多再休整几日!七月初十!准时北征!”

孙腾立刻跟上,语气带着谨慎的试探:

“那依大丞相之见,此番征讨,需动用多少人马?据报,尔朱兆韩陵山精锐丧尽,元气大伤,麾下十不存一,身边仅余慕容绍宗一个能出谋划策之人。属下看,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为惧!或可遣一支精锐偏师,足以荡平!”

高欢听完这明显带着轻视的判断,却出人意料地摇头,语气斩钉截铁,字字如铁石落地,不容辩驳:

“不!此次北征并州,所有能战之兵,一个不留!包括新编降卒,尽数编入行军序列!洛阳…一兵不驻!全部带走!”

“什么?!”司马子如惊得差点从席位上弹起来,以为自己听错了,“大将军!您、您没说错?!这…这是洛阳!帝都!九鼎所在!我等血战才拿下,难道…就这么弃之如敝履?!”

他身后,孙腾和其他核心文臣脸上也全是震惊和无法理解。

高欢放下酒杯,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写满惊诧的脸,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近乎嘲讽的弧度:

“子如,还有诸位。且先想明白一事,我等拼死打入洛阳,根本目的,究竟为何?”

不等回答,他自问自答,声音清晰而冷硬:

“不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借这傀儡天子之名,让大魏朝廷认我等地位,加官进爵,得个名正言顺号令天下的身份罢了?!”

“如今,这最要紧的目的,已然达到!官已加,名已正!那元氏小皇帝,不过是面旗帜,一方印玺!有用,却不必时时刻刻攥在手中!”

“至于这洛阳城,”他语气陡转,满含不屑,“对我等这点家底,已非福地,实是泥潭!是不断吞噬我等有限兵力钱粮的无底洞!”

“咱们根基尚浅!兵少,人心未附!强留此四战之地,分散兵力守这空城,只会处处受制,疲于奔命,最后把这点本钱活活耗尽!与其四面受敌,不如攥紧拳头,全力一击!先除掉那个真正威胁我等生存的心腹大患!”

司马子如听懂了顾虑,急追问:“那大丞相之意,弃洛阳之后,去往何处?回河北信都?”

高欢再次断然摇头,眼中闪烁着穿透迷雾的战略寒光:

“不!不回信都。信都虽是起家之地,但地处平原,太偏东,四面漏风,无险可守,不利长远立基,更不利图谋天下!”

他的手指,坚定有力地指向西北,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我们去并州!去晋阳!”

“晋阳?!”众人再次被这石破天惊的选择震住。

那里,以前是尔朱荣的老巢,现在暂时被尔朱兆占据!

且地处偏僻,远不如洛阳富庶。

唯有一直沉默思索的孙腾,此刻眼中陡然亮起恍然大悟的精光!

他有些激动地站起身,试探着,声音却越来越肯定:

“晋阳…地势险要,北倚群山,南临汾水,西隔大河,东据太行…易守难攻,控扼东西南北要冲…大将军是想…效仿太武皇帝龙兴平城,扼天下之脊;更效仿…尔朱荣坐镇晋阳,号令山东河北!将晋阳…打造成我们新的霸业根基?!”

高欢听到孙腾一语道破天机,如同高山流水遇知音,不由得纵声大笑,起身走过去,用力拍着孙腾的肩膀,畅快淋漓:

“哈哈哈哈!好!说得好!知我高欢者,孙龙雀(孙腾字)也!真我子房!!”

“没错!太对了!当年拓跋焘定都平城,便能扼守漠南,兵指中原,奠定百年基业!后来尔朱荣,不也坐镇晋阳弹丸之地,俯瞰河北山东,遥控洛阳,权倾一时?!反观这洛阳,看似锦绣帝都,实则四面漏风的花架子,无险可凭!守之耗费兵力,弃之毫不可惜!”

“只有把大本营,牢牢钉在晋阳这龙盘虎踞之地!才能真正进可席卷中原,退可据险而守,立于不败!”

“那巍巍太行,就是我们天然的屏障!我高欢坐镇晋阳,就能俯瞰整个太行山东麓万里平川!让河北、山东那些首鼠两端的世家,永远活在我铁骑随时踏破太行的阴影下!让他们日夜恐惧,寝食难安!如此,才能用最小代价,实现对东方最牢固的掌控!”

想到此,高欢眼中爆发出难以抑制的野心和自信。

他再次高举青铜酒爵,对着帐下心腹,用极具煽动力的声音,沉雄宣布:

“诸位兄弟,过几日收拾行囊,磨快刀枪!随我高欢,拿下晋阳!那里,才是我们开创万世基业的真正龙兴之地!!”

“愿随大丞相!拿下晋阳!开创霸业!!”

“大丞相英明神武!算无遗策!!”

大厅内,再次响起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只是这一次,声浪中,少了之前的狂放与迷茫,多了对一个清晰、宏大目标的笃定与狂热。

一场即将深刻改变北朝未来格局的重大战略转移,就在这场看似放浪形骸、实则暗藏雷霆的酒宴上,被高欢一锤定音。

长夜无边,元修躺在龙床上,眼却睁着。

心跳,不是听见的,是感觉到的,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撞击着肋骨。

窗外,这座巨大宫廷的死寂,反而将更夫的梆子声、远处巡逻甲士轻微的步履摩擦声,放大得格外刺耳。

白天的每一帧画面,都在他过度亢奋的脑子里反复回放,自带慢镜与特写。

高欢那张脸,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淬了冰的毒,总在他念头稍一松懈时,猛地扎过来。

斛斯椿,那只老狐狸,满脸的褶子都透着算计,昨夜那番话,到底哪个字能信?

刚才,内侍官屏息静气地请示,是否传召新封的几位妃嫔侍寝。

元修挥了挥手,声音里是掩不住的疲惫和焦躁:“不必了,都退下,朕想一个人静静。”

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哪还有心思考虑裤裆下的事?

“破局……”这两个字,像个阴魂不散的魔咒,在他脑子里盘旋。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迫坐上牌桌的新手,对面坐着一个老谋深算、手里还攥着好几张王炸的顶级玩家,而自己手里只有几张烂牌,外加一点点可怜的“作弊”信息。

“斛斯椿的提议…封赏贺拔岳…这确实是个可以撬动的点。”

他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滑腻的丝绸床单上划着圈,思维像一张网,绝望又努力地试图捕捉每一个微小的可能性。

“明天,王思政肯定会跳出来。我的戏码很简单:继续演好那个‘初登大宝、凡事倚仗大丞相’的懵懂皇帝。”

他嘴角扯出一丝冷峭的弧度,“贺六浑你不是一手遮天吗?好,这烫手的山芋就扔给你!你同不同意,都得接着!”

“同意了,算你高欢卖人情,将来贺拔岳尾大不掉,这雷是你亲手埋的。不同意?”

元修几乎能清晰地想象出高欢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皮底下可能瞬间涌起的愠怒,“那更好!直接把贺拔岳彻底推到你的对立面!让他们俩先掐!最好掐个头破血流!老子才有机会…在旁边捡点骨头,或者…悄悄地再给火上浇勺油!”

这番在脑海中的推演,让紧绷到极点的神经稍稍松弛了那么一丝丝,如同在漆黑无底的隧道里,终于瞥见了一星微弱的、可能只是幻觉的亮光。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沉入浅浅的、不安的睡眠。

哪怕只是片刻的休整,对明天那场注定更加凶险、步步惊心的博弈,也至关重要。

……

黎明,总在人不设防时,用它冰冷的锋芒刺破长夜。

当浸透冷水的湿毛巾敷上脸颊,带来一个激灵;

当内侍们像一群没有灵魂的木偶,沉默而高效地为他穿戴上那套重得几乎能压垮人的冕服时,元修的意识才算彻底从混沌中挣脱出来。

新的一天,新的厮杀,已经开场!

步辇,再次将他“运”往太极殿。

清晨的宫城,笼罩在一片肃杀的薄雾之中,初升的阳光软弱无力,驱不散彻骨的寒意。

踏入大殿。

百官的身影,在恢弘高耸的殿宇映衬下,显得渺小、模糊,透着一股无形的压抑。

元修稳稳坐上龙椅,隔着冕旒上晃动的珠串,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且精准地掠过下方。

找到了!王思政!

那家伙站在队列中,神色比昨天似乎更凝重了几分,显然也是憋着一股劲,等待着爆发的信号。

“好,演员就位……”

元修暗自吸了一口气,将准备好的台词在心中又默念了一遍,只等王思政按响那个“开始”的铃声。

他甚至不自觉地微调了一下坐姿,摆出一个更容易在恰当时机表现出“惊讶”和“为难”的姿态。

山呼万岁的仪式结束,殿内出现了短暂的、程序性的安静。

按例,该有御史或尚书台官员出班奏事。

王思政的身体微微前倾,重心已经移动,似乎下一瞬就要迈步而出……

就在这一瞬间!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大殿中央轰然炸响!

高欢!

他动了!

没有任何预兆,甚至完全无视了朝会的既定流程和潜在的位次尊卑,他就那么理所当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场,向前迈出了一步。

对着御座,依旧是那个快到几乎敷衍的躬身示意,动作随意得像是在掸掉袍角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然后,他抬起了头。

那双深不见底、锐利如刀的眼睛,越过百官,越过距离,直直地刺向上方的元修。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碾碎一切迟疑的力量,瞬间压过了殿内所有的潜在声息,清晰地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膜:

“陛下!臣,高欢,有本启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