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纸鸢与战阵

四周陡然静谧,只余夏日午后微风拂过旗帜的猎猎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伤兵呻吟与将士低语。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躁动后的沉寂。

元修看着眼前这位未来将名动天下、此刻却显忧虑的“华夏第一老丈人”,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心头那份即将改变历史的狂澜,准备开始他的“表演”。

独孤信此刻却心不在焉,眉头紧锁。

皇帝亲临固然意外,但下午迫在眉睫的战局才是压在他心头的巨石。

怀朔军的步卒…太强了!

装备精良,阵列厚重如山,士气高昂如虹。

自己这两百骑兵,虽是武川子弟中的精锐,灵活矫健,却非冲击型重骑。

硬冲?无异于以卵击石。

分兵袭扰?对方阵型严密,几无破绽。

迂回侧击?胜算渺茫……

脑中反复推演,皆是死局,竟一时忽略了身旁的九五之尊。

就在独孤信冥思苦想、焦躁不安之际,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石破天惊、完全不合时宜的问题。

“独孤将军,”元修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的探寻,“可曾放过纸鸢?”

“呃……”

独孤信猛地从战术推演中惊醒,抬起头,脸上写满了错愕与不解。

纸鸢?他脑子飞速旋转:

“这位年轻的天子,曾官居尚书仆射,理应通晓政务军略,怎会在此军情紧急之时,问起这种孩童玩物?”

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一时间,独孤信竟不知如何作答。

他顿了顿,还是恭敬躬身:

“回陛下,臣自幼长于武川边塞,风沙烈,儿时多纵马射猎。纸鸢此物…臣只在南下路过济州时,远远见过孩童玩耍,未曾亲手放过。”

元修听罢,看着他那一脸“陛下您是不是脑子坏了”的茫然,心中那点恶作剧般的算计又冒了出来。

他故意摇摇头,语气意味深长:“哦?将军竟未玩过纸鸢?呵呵…那下午这一合,你可就危险喽…”

“啊?”独孤信更懵了,眉头瞬间拧成了死结。

“陛下!这…下午演武,与…与纸鸢,何干?还请陛下明示!”

他心中甚至隐隐升起一丝被戏耍的恼怒:军国大事,岂能与放纸鸢混为一谈?!未免太儿戏!

看到独孤信果然注意力被成功吸引,且情绪已起波澜,元修知道火候已到。

他收起玩味,神色陡然郑重。顿了顿,目光投向东侧怀朔军营地方向,问道:

“将军,方才第一合前,想必你也细观了怀朔军那五百步卒。以你之见,此军阵如何?”

提到正事,独孤信立刻收敛心神,沉声答道:

“回陛下,臣观怀朔步卒,兵锋锐利,士气高昂,队列严整,进退有度,甲胄精良,兵器齐备。放眼天下,亦堪称精锐!”

评价中肯,不偏不倚。

元修点头赞同,随即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落回独孤信身上:

“嗯,所见略同。那么,朕再问将军。朕观将军麾下这两百骑兵,个个剽悍矫健,马术精湛,来去如风,确是难得的轻锐。只是…似乎甲胄与马铠,较之怀朔重骑,单薄不少。下午换你进攻,面对那坚阵,将军以为,能一冲而破吗?”

这话问得直接,甚至带着质疑。

独孤信何等骄傲?岂容他人看轻武川子弟!

一股不服输的傲气直冲脑门,他挺直腰杆,朗声道:

“陛下!兵甲厚重,未必能胜!臣麾下皆武川精锐,马术娴熟,悍不畏死!下午臣自当亲率儿郎,奋力冲击!纵使怀朔步阵坚如磐石,臣亦有信心将其冲垮!定破之!”

元修看着他激愤的样子,微微一笑,缓缓摇头:

“呵呵…《孙子兵法·九变篇》云:‘将危:忿速,可侮也。’将军此刻心浮气躁,正应此言。心态如此,未战已落下乘。”

“陛下!”独孤信被引经据典说得一滞,脸上更显倔强与不忿,声音斩钉截铁,“陛下!战场之上,勇者胜!我武川儿郎,生于边塞,长于马背,不知何为危惧!管他怀朔步卒是否无敌,某,今日便要亲率铁骑,将其踏破!”

元修看着他这副“犟驴”脾气,心中暗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哦?将军勇气可嘉。只是,不知将军下午,具体欲用何策破敌?可否说与朕听听,也好参详?”

这一下,问到了痛处。

方才那番话,更多是意气。

真要说具体良策…他一时语塞。

脑中几个方案闪过,皆无十足把握。

独孤信心中虽没大信心,嘴上却不能认输。

略作思忖,觉得对方是个草包,说太复杂也未必懂,便将一个相对常规的战术说了出来:

“臣…欲将麾下二百骑分三队。以中军百骑结锋矢阵,正面冲击!左右两翼各五十骑,待中军凿穿或迫其露破绽,再相机从两翼突入,扩大战果!如此三面夹击,当可破敌!”

元修听完,脸上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近乎嘲讽的笑容,摇头道:

“呵呵…独孤将军,为将者,当实事求是,岂能自欺欺人?”

他上前一步,目光如炬,盯着独孤信,声音沉了下来:

“将军可知,不久前韩陵山之战,尔朱兆亲率数万铁骑,不乏精锐,冲击大丞相步卒,结果如何?连番冲击,皆被击退!尔朱兆麾下骑兵,乃其叔父尔朱荣一手训练的百战之师!尔朱荣此人,虽是我元氏不共戴天之敌,但其治军之能,天下皆知!连他练出的精锐重骑,都冲不垮这支步卒,将军以为,仅凭你这二百骑兵,其中重骑不足五十,行此正面强攻之策,胜算几何?”

“轰!”元修这番话,如惊雷炸响在独孤信脑海!

一股寒意,夹杂着震惊与羞愧,瞬间传遍全身。

他那看似勇猛的计划,在残酷事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但他骨子里的骄傲与武川人的犟劲,还是让他下意识嘴硬:

“陛下!胜败非兵力多寡!将在谋不在勇!我…我武川儿郎,管他是尔朱荣带出来的,还是高欢打出来的!遇上了,便要碰一碰!未必不能破之!”

元修看着他那副“死鸭子嘴硬”的样子,心中暗笑:

“很好,铺垫够了,自信已被打掉。接下来,该指条明路了……”

他微微一笑,不再继续逼迫,话锋陡然一转,再次问出一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将军麾下骑兵,朕观人人皆配长梢弓。不知马上开弓,最远可精准射至何处?”

独孤信彻底被这位新帝的思路带着跑,感觉自己像在云里雾里,完全摸不着头脑。

从纸鸢到韩陵之战,现在又突兀地问起弓箭射程……

这话题跳跃之大,简直匪夷所思!

他心中疑窦丛生,面上却不敢有丝毫怠慢:“回陛下,臣麾下儿郎,精擅骑射。奔驰之际开弓,可保百二十步之内,箭无虚发,准头甚佳。”

“哦?百二十步?”元修点了点头,仿佛确认了什么,又追问,“那若使用今日演武所备的木羽箭呢?此箭头轻便无锋,想必射程更远吧?”

独孤信道:“正是。此木箭,臣等昨日已试射过。今日天晴无风,稳妥射至二百步开外亦非难事,且因箭身平直,准头反胜寻常箭矢。”

“二百步……”元修眼中精光一闪,语速明显加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感,“好!那朕再问你!若你军骑兵,自四百步外发起冲锋,高速奔驰中做好搭箭准备,朕命你部于距敌步阵前恰好二百步之处,勒马急停,立时放箭!能否做到令行禁止,整齐划一?!”

这个问题问得极其刁钻,不仅考验骑兵的精准操控,更考验部队的整体纪律性与瞬间反应能力。

独孤信虽然仍不明皇帝深意,但对自己麾下精骑的素质极有信心,毫不犹豫地答道:

“回陛下!此乃骑兵基本骑射操练!臣麾下精骑,皆久经训练,人马合一,令行禁止,绝无问题!”

元修脸上的兴奋之色越来越浓,声音也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

“很好!那敌方步阵亦有弓弩手。待你军射出第一轮箭,敌军必然还击!你军能否在敌箭雨落下之前——甚至在他们完成瞄准之前——迅速拨转马头,后队变前队,急速脱离,彻底避开敌方箭矢覆盖范围?”

听到这里,独孤信的心猛地一跳!

他隐隐感觉到,皇帝这一连串看似散乱的问题,正如同抽丝剥茧,似乎在引导着他走向一个……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战术方向!

看着元修那双越来越亮、仿佛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他也郑重起来,沉声道:

“陛下放心!骑兵精髓,便在于‘动’!我方是勒马即射,敌方步弓手多在阵后,反应、瞄准皆需时间,且此距离已近其射程极限。我军完全可以做到在敌有效反击之前,从容回撤,避开箭矢!”

元修几乎要忍不住击掌叫好,但他强行按捺住激动,继续追问,语气更加迫切:

“若敌步卒见你军于二百步外勒马发箭,以为你军怯战,只敢远射骚扰,失了骑兵冲击锐气,遂放弃严整阵型,持矛握槊,主动出阵追击,欲与你军缠斗近战,你军能否凭借骑兵机动优势,迅速脱身,绝不被其黏上?”

独孤信闻言,不由得失笑,带着绝对的自信道:

“陛下此问,未免小觑吾等武川儿郎了!彼为步卒,我为骑兵,相距二百余步!我军只需拨马便走,其两条腿如何能追得上四条腿?莫说黏上,便是想靠近都难!绝无被追上之虞!”

“关键就在这里!”元修的声音陡然拔高,目光灼灼地钉在独孤信脸上,如同两道利剑,问出了那个石破天惊、颠覆常识的核心问题,“敌军步卒出阵追击,你军骑兵后撤。此时,你军能否……始终与其保持大约百步左右的距离?!”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地问道:“不被追上,亦不将其彻底甩脱!就像……像一根放纸鸢的线,始终牵引着他们,让他们始终暴露在……你军弓箭之下?”

始终……保持百步距离?!

这……这是什么战法?!

独孤信脑中仿佛一道闪电劈过!

他猛地抬头,眼神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喉头滚动,声音带着不确定却又隐隐兴奋:“陛下…这…需极高控马技巧与协同…但…但臣麾下精骑…能够做到!”

“好!!!”

元修再也无法抑制激动,猛地伸出双手,紧紧握住独孤信的手臂,双眼放光地看着他,问出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问题:

“那朕最后问你一句!你麾下骑兵,能否在向后疾驰撤退之时,于马背之上,拧身回首,反向开弓,射杀追击之敌?!”

回……身……射……击?!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如同洪钟大吕,狠狠撞在独孤信的心房之上!

刹那间,所有疑问、困惑、战术难题,仿佛都被这一句话彻底点亮!

冲锋——急停——放箭——回撤——诱敌——保持距离——回身射击!

一个完整、清晰、前所未闻,却又似乎完全可行的骑兵战术链条,瞬间在他脑海中成型!

利用骑兵的机动性和弓箭的射程优势,像放纸鸢一样,不断消耗、打击、骚扰、激怒敌人,却始终不给对方近身肉搏的机会!

直至将敌人拖垮、射垮!

“轰!”独孤信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浑身汗毛倒竖!他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无比璀璨的光芒,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又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自信和坚定:

“陛下!!!臣麾下儿郎,回身射击之技,与正面开弓,准头并无二致!!!”

“好!好!好!!!”

元修连说三个好字,激动得难以自持,用力摇晃着独孤信的手臂,脸上绽放出从未有过的灿烂笑容:

“独孤将军!如此,你可明白,朕为何要问你,是否放过纸鸢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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