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性别视角中的女性形象与文化语境
- 魏颖
- 8386字
- 2025-04-24 20:17:58
第一节 唐传奇的情爱伦理空间
唐传奇以前的志怪、志人和杂事小说,基本上是一种记录式的“短书”文体,受神道意识的影响很深,塑造的形象多志怪神异,为仙为妖,拥有超凡的力量,却缺乏人的性格和魅力。明代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中云:“凡变异之谈,盛于六朝,然多是传录舛讹,未必尽设幻语,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说以寄笔端。”[2]胡应麟注意到较之六朝,唐人开始有意识地创作小说,唐传奇是六朝志怪小说的演进。唐传奇源于六朝小说,却开始了古代小说对叙事艺术的自觉追求,布局谋篇,精心结构,叙述婉转,行文放荡,出现了较六朝志怪小说更为宏大的篇制,更善于用各种艺术手段构思情节,内容更偏于反映世态人情,并在人物形象塑造、人物心理刻画等方面有了显著提高。唐传奇的出现,标志着中国古代短篇小说开始进入成熟阶段。
唐传奇的题材内容丰富,其中又以爱情题材的传奇成就最大。就爱情题材中的人物形象而言,唐传奇塑造了一系列有血有肉,充满现实气息和生命活力的女性形象,这些女性来自现实社会的各个阶层,有出身于官宦人家的闺秀,有处在社会底层的歌伎、侍婢,有身怀绝技的侠女,有出家为道的道姑,有置身于政治旋涡中的风尘女子,还有陪伴在君王左右的宠妃……下面笔者选取唐传奇中的《离魂记》《任氏传》《非烟传》《霍小玉传》《虬须客传》等名篇,分析这些传奇中的女性在仰慕风流、追求爱情的历程中所表现出的主体意识和自我价值取向,从而透视唐代社会在父权文化的笼罩下所呈现的情爱伦理空间。
一 一往情深,精诚所至的倩娘
在《离魂记》里,陈玄祐通过浪漫的想象描绘了一位灵魂与肉身能够相离并相合的女子倩娘。倩娘是衡州(今湖南衡阳)一位官宦人家的小姐,生得“端妍绝伦”,与表哥王宙青梅竹马,长大后两人互生情愫,暗暗将对方视为自己的意中人。倩娘的父亲张镒也器重才俊超拔的王宙,常口头上说要将倩娘嫁给王宙为妻。不料风波乍起,有位将赴吏部选官的宾客向倩娘求婚,张镒竟轻易答应了那位宾客。倩娘闻之郁抑不已,王宙也深感怨恨,借赴京参加吏部文选,离开了衡州。半夜,王宙在船上不能入睡,忽见倩娘光着脚来到他身旁,王宙喜出望外,将倩娘藏匿于船舱,历经数月颠簸,来到四川。倩娘与王宙在四川待了五年,生了两个儿子,与家人断绝了音信。倩娘思念父母,于是王宙携妻带子坐船回到衡州。张镒闻知倩娘回来,非常惊讶,因为倩娘病在闺中已经五年了。家中卧病的倩娘闻知外出的倩娘回来了,便饰妆更衣,笑而不语。当外出归来的倩娘与家中的倩娘相遇的时候,两者便突然合为一体,连衣裳也重合在一起。倩娘的家人这才知道倩娘为追随王宙,神魂已出窍了五年,留在家中的不过是病体恹恹的肉身。
明代钟人杰曾如此评价这篇传奇:“词无奇丽而事则微茫有神至,翕然合为一体处,万斛相思,味之无尽。”[3]钟人杰指出《离魂记》的艺术感染力并非来自文字辞藻,而主要来自“微茫有神至,翕然合为一体处”的构思情节。倩娘是大家闺秀,深受封建礼教的影响,她知道婚姻必须听命于父母,无法自作主张,但封建的纲常伦理虽然可以禁锢她的身体,却无法束缚她憧憬幸福、追求爱情的灵魂。倩娘私奔的灵魂生动形象地表达了深锁闺阁的女性“安得身轻如飞燕,随风缥缈到君旁”(《古今闺媛逸事》卷四《对面谁家楼》)的梦想和渴望。虽然《离魂记》篇幅较短,仅六七百字,但浪漫离奇的情节使这篇小说产生了余味悠长的艺术效果。小说的白描手法也很精彩,语言简练而准确,有较大的容量。如倩娘在梦中感应到王宙的深情厚谊,“徒行跣足而至”,让王宙“欣跃特甚”。倩娘的灵魂深夜光着脚追赶王宙,体现了倩娘对王宙的一往情深;还有个耐人寻味的细节,即张镒派使者察看私奔五年后还乡的倩娘,发现倩娘“颜色怡畅”,而闺中的倩娘却一直生病,“常如醉状”,两相对比,暗示了倩娘与王宙生活得幸福美满,而封建礼教则是压抑、扭曲人性的。小说虽然在字面上没有刻画人物的心理,人物的情态和心理状貌却已宛然在目。
《离魂记》中的倩娘不甘心被动地等待幸福,对自己的真爱梦绕魂牵,终于精诚所至,灵魂冲破了封建樊篱的桎梏,追随自己的爱人,并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这一爱情主题在明代汤显祖的戏剧《牡丹亭》中得到了更为深刻、曲折的演绎。《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因情成梦,因梦而死,其魂灵与意中人柳梦梅追逐幽媾,后得到阎王的帮助,竟起死回生,与柳梦梅喜结姻缘。“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4],《牡丹亭》中的杜丽娘为爱情出生入死,与《离魂记》中的倩娘为自己的意中人灵魂出窍如出一辙,都生动形象地表现了真诚、执着的爱情可以超越肉体凡胎,达到精神凝一、情契魂交的境界。
二 情义两全,焕发出理性光辉的任氏
在唐传奇《任氏传》里,沈既济刻画了一位名为任氏的狐女。虽为狐女,有未卜先知的狐性和“非人世所有”的美丽,却颇具生活气息和人性人情。任氏的伪装身份是“名系教坊”的女伶,其行为举止其实与人间的风尘女子别无二致,围绕着人物的背景也是唐代社会现实生活的风俗画。
在小说里,任氏与郑生偶遇并发生了性关系,郑生从旁人处得知任氏是位狐女,仍对她爱慕如初。任氏感其知遇不弃,“愿终己以奉巾栉”(妇女为人妻妾的委婉说法)。任氏托身于郑生后,郑生租了房子,却无钱购置家具,只得向自家的叔伯亲戚韦崟借用家具。韦崟乃一方太守,见到任氏的惊人美貌后,便“爱之发狂,乃拥而凌之”。任氏坚决不从,奋力反抗,当自知力不能敌后,便仰天长叹,说出一番让韦崟汗颜、折服的话来:
“嗟乎!郑六之可哀也!”崟曰:“何谓?”对曰:“郑生有六尺之躯,而不能庇一妇人,岂丈夫哉!且公少豪侈,多获佳丽,逾某之比者众矣。而郑生穷贱耳,所称惬者,唯某而已。忍以有余之心,而夺人之不足乎?哀其穷馁不能自立,衣公之衣,食公之食,故为公所系耳。若糠糗可给,不当至是。”崟豪俊,有义烈,闻其言,遽置之。敛衽而谢曰:“不敢。”俄而郑子至,与崟相视咍乐。[5]
任氏在韦崟面前“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她抓住韦崟注重朋友义气的品质,机智而坚决地拒绝了他。韦崟为任氏的节义、善良、自持所感动,虽然求欢不遂,却没有恼羞成怒,反而对她心生敬重。郑生与韦崟的交往也因之能一如既往地继续下去。
任氏忠贞于贫贱的郑生,而不愿顺从有钱有势的韦公子,在那个损不足而富有余的封建社会无疑是难能可贵的,表现了她有情有义的节操。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任氏拒绝韦公子的肌肤之亲,也不仅仅是出于对郑生的坚贞不渝,而是由于她清醒地勘破了限于床笫之私的男女欲情的不可靠,因此宁愿选择与韦公子保持一种不即不离的、介于友情和爱情之间的男女关系。在后来的相处中,韦崟对任氏敬爱备至,对任氏的需求唯命是从:
自是凡任氏之薪粒牲饩,皆崟给焉。任氏时有经过,出入或车马舆步,不常所止。崟日与之游,甚欢,每相狎昵,无所不至,唯不及乱而已。是以崟爱之重之,无所悭惜,一食一饮,未尝忘焉。[6]
任氏与韦崟虽然交往密切,却理智地掌握了分寸,不至于“乱”。任氏为了回报韦公子慷慨解囊的恩情,将丰润漂亮的张十五娘引诱到韦公子面前,结果不过几个月,韦公子便厌倦了张十五娘;任氏又为韦公子智取刁将军宠奴,供他玩弄;同时,任氏还凭借自己未卜先知的通灵本领为郑生买马谋利,使郑生脱贫致富,走上仕途。任氏明明知道西行不利,却禁不住郑生的再三恳求,陪同他西行赴任,结果碰到猎狗,任氏便随即化作狐狸的原形,并被猎狗追杀致死。
在传奇中,作家借任氏与郑生、韦崟三者之间的微妙关系建构了一种新型的情爱伦理空间,可谓“著文章之美,传要妙之情”,[7]生动细致地展现出任氏所具有的人性美、人情美。在郑生面前,任氏表现了对爱情的忠贞和善于理家、辅佐丈夫的贤妻美德;在韦崟面前,任氏则表现了她懂得知恩图报(当然她引诱女性供韦崟玩弄的方式不值得称道),又能够理性地把握分寸的红颜知己的品格。任氏与韦崟能从容地保持一种克制了肉欲要求、掺和了男女之悦和朋友之义的关系,这种关系能够得到郑生的默许,并不违背社会人际交往的伦理规范。这种闪耀着理性光辉的、介于友情和爱情之间的感情一直到清代曹雪芹的《红楼梦》、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中才又有类似的表达。《红楼梦》中贾宝玉和史湘云的感情、《聊斋志异·娇娜》中孔生与娇娜的感情,同《任氏传》中任氏与韦崟的感情有异曲同工之妙,都表达了色授魂与的精神上的倾慕与交流,更胜过颠倒衣裳的男女性爱的思想。可以认为,《任氏传》最为独到之处是第一次将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引入小说,开辟了不以性关系为目的的男女情爱的新伦理空间。
三 敢爱敢恨,宁为玉碎的步非烟
皇甫枚的《非烟传》塑造了一位不惜以生命来捍卫爱情和人格尊严的女子步非烟。步非烟是河南府功曹参军武公业的宠妾,不仅“容止纤丽”,而且富有才情,通音律,好文墨。武公业性情粗悍,虽然宠爱非烟,却根本不懂得她的内心需求。有官宦人家的弟子赵象一日窥见非烟的绝世姿容,顿时倾倒,寝食难安,于是贿赂武公业的门人为他传递表示爱慕非烟的诗柬。非烟常怀“彩凤随鸦”、所嫁非良配的痛苦,也曾目睹赵象的“大好才貌”,于是回复了表示接受赵象爱慕的诗柬。从此,才子佳人开始了诗词酬唱,暗中幽会,来往频繁。直至女奴告密,武公业来捉拿约会的恋人,赵象立刻跳墙而去,武公业便将愤怒的矛头全都指向了步非烟——“缚之大柱,鞭楚血流”,非烟在武公业的暴打下并不求饶,但云:“生得相亲,死亦何恨。”武公业打累了便去睡觉,痛苦不堪的非烟饮水而绝。武公业醒来后准备再次鞭打非烟,发现非烟已死。武公业便对外宣称非烟死于暴病,赵象则更服易名逃往他乡。
这篇传奇是一出彻彻底底的悲剧,不仅在于传奇描述了以步非烟为代表的美的毁灭,而且反映了这种美的毁灭在当时的社会显得无足轻重,没有价值。步非烟义无反顾地投身于爱情,为了爱情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但她的爱情投射对象却表现得非常懦弱,事发后,赵象立刻溜之大吉,根本不愿意与非烟一起承担命运。武公业本来宠爱非烟,一旦发现非烟有了私情,就对她弃之如履,当他鞭打非烟的时候,凶狠暴虐,没有丝毫情分,非烟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件可以随意打碎的物件。非烟被武公业鞭打致死后,武府上上下下都统一口径隐瞒真相,凶手武公业和当初主动引诱非烟的赵象均没有受到任何惩罚,非烟的惨死就这样不了了之。
难道非烟的爱情和抗争就没有意义了吗?并不尽然。试想下,多少人的一生都在沉闷冗长、无声无息中度过,非烟却在爱情追求过程中让生命迸发出夺目的火花,虽然短暂而悲壮,但毕竟绚烂而真实地绽放过。人生无常,但活着必须有意义,真诚的爱情就是赋予生命意义的一种重要方式,由此看来,步非烟那种不甘柔情空落,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神,以及不愿苟且、庸庸碌碌生活的人生态度,特别是她临死前在飞扬跋扈的武公业面前无怨无悔地道出“生得相亲,死亦何恨”的爱情宣言,本身就是存在的意义。
四 执着痴情,刚烈决绝的霍小玉
在唐代,由于城市经济日趋繁荣,歌伎、艺伎行业也迅速发展,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歌伎、优伶等为了竞争要接受各种文艺的专业化训练,往往表现出非凡的文学、音乐、舞蹈等艺术才华。她们虽然出身卑微,却比受制于三纲五常的闺阁女子享受到更大的社会活动空间,能够与男性联袂出游、同席宴饮、赋诗唱和,她们是士子们享受风雅生活的不可缺少的点缀,对文艺的共同爱好使她们与士子们可能产生灵肉交融的爱情。唐传奇中的青楼女子,不但美丽聪慧,而且多才多艺多情,卑微的身份和对爱情的渴望使她们注定历尽情劫,内心要承受常人难以想象的苦痛与挣扎。
蒋防的《霍小玉传》就是描述青楼女子苦苦追求爱情和人格尊严的悲剧。霍小玉,本是霍王宠婢的女儿,她的身上既有霍王高贵的血统,又有出身为歌伎的母亲的卑微血脉。霍王殁后,霍小玉因为庶出被弟兄遣居于外,沦落娼门。霍小玉不仅生得美艳,而且聪慧多才,音乐诗书,无不通解,一时成为士子们倾倒的对象,但她心气很高,并未轻易许身。经过鲍十一娘牵线,霍小玉与才子李益见面后互生爱慕,便私下结合了。
一场才貌相兼、琴瑟相和的爱情本应美若琼瑶,可男女双方悬殊的社会地位给两人的爱情埋下了隐患。李益与霍小玉缠绵多日,日夜相从。后来,李益考取了功名,即将赴任。临行前,霍小玉向李益提出了一个卑微的请求,她说不敢奢望与李益结为秦晋,只求与李益有八年欢爱,从此削发为尼,任由李益另娶。李益在缱绻中发誓与小玉偕老,并约好了来迎接小玉的日期。霍小玉一片痴心地等李益回来,李益却如黄鹤一去不复返,原来李益的母亲已为他攀结了与高门卢氏的姻缘。小玉在相思中煎熬,为求“李”郎顾,频频曲有误,终于资产耗尽,抑郁愤懑成疾。而李益因惭愧自己愆期负约,虽然明知霍小玉卧病在床,也狠心不去看望她。有黄衫豪士见之不忍,挟李益于霍小玉前,此时霍小玉已经病入膏肓,在回光返照中她举杯以酒酬地,怒斥并诅咒李益后长恸而卒。
蒋防以现实主义的冷峻态度创作《霍小玉传》,选择了一个在当时具有典型意义的悲剧来揭露唐代社会门阀制度的杀伤力。唐代的士子娶妻非常讲究门第,只有娶了名门望族之女才能有利于立身仕途,飞黄腾达。李益对霍小玉始乱终弃无非是出于仕途上的考虑。霍小玉为李益奉献了一切,情感、身体和名誉,对李益并没有更多的奢望,只希望在自己美好的青春年华与李益有八年欢爱,但李益无情地击碎了她这个最基本的梦想。霍小玉的付出和等待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生命垂危,最后由黄衫豪士主持公道,将李益挟持到霍小玉的住处,展开了一场痴情女与负心汉的正面交锋:
玉沉绵日久,转侧须人。忽闻生来,欻然自起,更衣而出,恍若有神。遂与生相见,含怒凝视,不复有言。羸质娇姿,如不胜致,时复掩袂,返顾李生。感物伤人,坐皆唏嘘。顷之,有酒肴数十盘,自外而来。一座惊视,遽问其故,悉是豪士之所致也。因遂陈设,相就而坐。玉乃侧身转面,斜视生良久,遂举杯酒酬地曰:“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征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乃引左手握生臂,掷杯于地,长恸号哭数声而绝。[8]
霍小玉的声泪控诉掷地有声,不仅是对李益负心薄义的鞭挞,更是对冷酷无情的门第婚姻和封建等级制度的有力抨击。这一情节富有动人心魄的悲剧魅力,对后世的小说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如明代拟话本小说《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杜十娘怒斥李甲和孙富,抱持宝匣跳江自尽的情节与霍小玉临死前控诉造成其惨痛命运的薄幸男子李益的情节有异曲同工之妙,都表现了女性不甘于被玩弄、被欺凌的命运,不惜以生命为代价来讨回公道,争取人的价值和尊严,从而在一定程度上确立了女性在弱势地位中的主体性。
通常的阅读都将霍小玉的悲剧归结于等级森严的门阀制度和李益的寡情薄义,却很少有人看到,霍小玉本人的思维方式也存在局限性:霍小玉才貌绝佳,主动追求和选择自己的爱情,但她对爱情并不自信,她和李益在一起,就算是极尽欢爱之时,也会以“女萝无托,秋扇见捐”自比,强求对方立下誓不相弃的承诺。霍小玉的乐极生悲表明门第的差距使她产生了强烈的自卑感,这种自卑感又成为她寻求人格认同的能量,致使爱的欲求更加强烈。李益考取功名后,霍小玉希望将自己最美好的年华与心上人相度,然后遁入空门,她的人生期盼是卑微的,也可以说是狭隘的,她将李益看成自己的人生理想,一旦无法达到预期的理想目标,她的生命意志便崩溃了。李益一天不来,她的心便一天也不能放下。她在等待中折磨自己,同时通过各种渠道给李益施加压力,将两人的私情公布于众,让大家都知道李益负心,不给对方,也不给自己留下任何余地。其实,霍小玉如果从等级森严的门阀制度和社会文化环境考虑李益的选择,就不会抑郁、愤懑至死。因为在当时的社会文化环境下,儿女情要挑战世俗礼谈何容易!李益一介文人,柔肠百结,瞻前顾后,他选择懦弱地逃避霍小玉不过是在爱情与功利之间选择了功利,也并非不爱霍小玉。当霍小玉将爱情看作人生的唯一目的,冷酷的现实将她推向了黄泉不归路。可以说,思维方式的局限是霍小玉悲剧的深层内核,也是将爱情看作生命全部的女性无法超越自身痛苦的精神根源。
蒋防饱蘸笔墨,塑造了霍小玉这个执着痴情、刚烈决绝的艺术典型,深刻而细致地叙述了霍小玉的无可逃遁的悲剧命运,表现了他对处于社会底层的女性的悲悯与同情,同时也流露了对封建门第婚姻的反思。
五 独具慧眼,驾驭命运的红拂
裴铏的《虬须客传》刻画了一位置身于政治旋涡中的风尘女子红拂。红拂原本姓张,是杨素花重金买来的侍妾。杨素在隋末年间是位权倾天下的人物,他的身边总是围绕着一大帮美妾。在红拂眼里,杨素腐化堕落,没有干大事业的进取心,她在司空府虽然过着插金披绮的富贵生活,却如燕山剑老,沧海珠沉,不能实现自我价值。
当富有雄才大略的李靖来到杨素府慷慨陈词,侍立在杨素之侧的红拂便认定李靖是值得她托付终身的人。当李靖起身告辞,红拂便不动声色地找来一位小童,吩咐他探明李靖的住址。小童问得结果后回报红拂,红拂默记在心。她匆匆回房将行囊收拾妥当,只等夜幕降临后去投奔李靖。夜深人静,李靖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披衣而起,看到一位穿紫衣的戴帽人,自报为杨素家的红拂。在李靖的犹疑中红拂闪进了屋,她脱掉男人的装束,李靖方认出就是白天站在杨素身后,一面向他频送秋波,一面轻轻地扇动那杆红色拂尘的女子。面对惊讶不已的李靖,红拂楚楚可怜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妾侍杨司空久,阅天下之人多矣,无有如公者。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故来奔耳。”李靖还是担心杨素的权势,红拂却一针见血道:“彼尸居余气,不足畏也。”[9]李靖被红拂的美貌与胆识所击中,便留下了红拂。
按照红拂制订的逃跑计划,李靖与红拂逃出了杨素手下人的追踪,一路风尘,来到一家旅舍。两人煮了羊肉,准备美餐一顿。一位长着红色卷曲胡须的汉子闻着肉香过来了,他将皮囊往炉前一扔,取了个枕头斜卧在床上,用热辣辣的眼光睇视着正在梳头的红拂。李靖在一旁看着,心中不悦,待要发作,却被红拂用眼色制止了。红拂从虬髯客洒脱不拘的举止中洞察出他绝非凡夫俗子,很可能是当世的高人。她从容地挽好秀发,恭恭敬敬地向虬髯客行礼并问其姓名,得知虬髯客也姓张,便要拜他为兄长。虬髯客见红拂举止落落大方,也高兴结拜这位妹妹。于是红拂与虬髯客成就了兄妹之义,虬髯客称红拂为“一妹”,红拂唤虬髯客作“三哥”,红拂、李靖、虬髯客从此肝胆相照、坦诚相待。
那虬髯客乃一代枭雄,本志在逐鹿中原,后见到真命天子李世民,自愧不如,便成人之美,将万贯家产赠予李靖夫妇,自己别图海外。临行前他祝福李靖、红拂:“非一妹不能识李郎,非李郎不能荣一妹。你们的遇合是虎啸龙吟,天生的一对。当今正是风云际会之日,望你们携手并肩,建立功业!”
有了虬髯客的馈赠,李靖、红拂闯荡天下便有了物质基础,特别是虬髯客留下的兵书使李靖如获至宝,他用心研读其中的兵法韬略,以至在辅佐李世民匡复天下的战役中,他总能用兵如神,出奇制胜。红拂用满腔柔情激发夫君的凌云壮志,使其叱咤风云,辅助李靖屡建奇功。贞观四年李靖被封为卫国公,红拂也因夫贵被封为一品夫人。
后人羡慕红拂,认为她眼力好、运气好,傍到了李靖这棵“乔木”,又与虬髯客那样豁达的一掷千金的侠士结为兄妹,最终尽享荣华富贵。应该说,红拂的运气的确很好,但她能有这番传奇,又是凭借自己积极主动地追求幸福争取的。红拂能够毅然舍弃权高位尊的通天人物杨素和锦衣玉食的生活,而选择落魄公子李靖,跟随他浪迹天涯,还能于放浪形骸之处洞察到虬髯客的不同凡响,并游刃有余地平衡了李靖和虬髯客这两位珍爱自己的男人的关系,这种识人之慧、应事之智和驭人之才显然是一般人望尘莫及的。“英雄相遇,乃在女子更奇。”(《虞初志》的评语)在隋末唐初的乱世中,红拂的决断和胆识让她改变了自己原本低贱的社会地位,演绎了风尘女子的稀世传奇。
漫长的封建社会中,男尊女卑、三从四德历来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然而,唐朝是中国历史上社会经济和文化发展的鼎盛时期,也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开放型”社会。唐朝在历经“贞观之治”和“开元盛世”后,其政治、经济、文化、艺术均异常发达,国家的安定、经济的繁荣、文明的进步使社会风气大为开放,特别是武则天执理朝政时期,思想禁锢较少,女性的地位有所改观,妇女受到普遍关注,女性的主体意识也有所觉醒,反映在唐传奇中,就是肯定女性的自我情感和个体价值,并对她们被欺凌、被压迫的命运表示了深切同情,出现了为数众多的有个性、有决断、有自由意志的女性形象,虽然她们无法挣脱时代赋予的思想局限性,但她们在对爱情的向往和追求的过程中超越了封建伦理纲常的约束,表现出对自己生命力的把握与珍视,富于现代女性独立自主的意识和反叛精神,成为中国小说史上不可磨灭的、具有独特艺术魅力的唐代女性形象系列。并且,从今天的审美标准来看,倘若将唐传奇中的这些女性形象放置在世界文学艺术的长廊,也能够毫不逊色,焕发出熠熠生辉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