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对普罗普学术活动的总体评价

普罗普是一位具有鲜明学术个性的学者。他在谈到从事故事研究者必备的素质时,认为一是得自天赋的艺术感受力,二是严谨的科学态度。[6]这二者在他的著述和教学活动中获得了充分的体现。在他的同时代人和学生的回忆中,他既是一位具有冷静的理性思维的大理论家,同时又是一位充满激情,对科学、对艺术有丰富细腻感受力的“学术界的艺术家”[7]。前者使他能高屋建瓴,把握研究对象的整体特征,深入研究对象的本质,后者令他得以细致入微地体察研究对象的魅力和价值,二者的有机结合,使他的学术活动经历像是一次虽有艰难险阻但充满生机和乐趣的旅行。他独特的学术品格渗透在他的学术生涯的各个方面。

用中国人喜欢说的一句话来评价普罗普,可以说他是一位性情中人。这在他晚年的一段自述中有鲜明的体现:“人们说,科学就是功勋,科学就是劳动。科学即劳动——就是如此。劳动是巨大的、持久的、紧张的。但功勋是什么?这话不适合我。科学是一种迷恋,一种与生俱来的迷恋。而就这种迷恋来说,人并非总是自由的。一旦被这种迷恋之情攫住了,你就像着了魔,可以夜以继日地工作,可以没日没夜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我可以只是凭着这种迷恋、凭着灵感做创造性的工作。灵感过去了,工作便不能顺利进行。我不大能够没有激情地、淡漠地、坚持不懈地工作,就像别人能够做到的那样。当然,这是我的缺点。”[8]

俄罗斯著名的民间文艺学家、普罗普的研究者普济洛夫在普罗普去世后,为他做了大量的著述整理工作。普济洛夫发现,普罗普的著述具有一个引人注目的特点:就数量而言他写得并不算很多,有的年份他一篇东西都没发表。“普罗普属于那种大学者之列,他们每日紧张而富于创造性的工作未必都与写作发表联系在一起,他们只有当从这件事中看到了迫切的内心需要并从这项工作中获得了真正的满足时才会付诸纸笔。……因而在普罗普的文学遗产中几乎没有那种偶尔为之的、无足轻重的东西,他所写的一切都是由学术发展的自然逻辑决定的,而他涉笔的与学术界当前事件相关的一切也总是由他的兴趣和爱好决定的。”[9]熟悉俄罗斯社会发展历史的人都知道,在苏联时期,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极权政治的高压统治使很多人丧失了独立的思考能力,变成了只会重复长官意志的传声筒。更有一些趋时的文人按“社会订货”写文章,造成的结果就是文字垃圾泛滥成灾。普罗普不是斗士型的论战家,他只是凭着学者的良知和独具慧眼,始终不随波逐流,始终坚守自己的学术立场,写出他的所思所想。他留给后人的学术遗产也会有随着时代的发展而老化的部分,但那种智慧的光芒、内在的激情和缜密的逻辑力量,虽经时间的冲刷淘洗,依然能够打动读者的心灵。

普罗普倡导严谨的治学态度,这直接体现在他的研究活动中,而且他始终以此谆谆告诫自己的学生。他称自己是个“经验主义者,并且是个坚定不移的、首先注重仔细观察事实并精细入微和有条不紊地对其进行研究的经验论者,会环顾自己的前提和每一步推论”。他称自己所从事的是“十分经验化、具体化、细致化的研究”[10]。他反对玄学思辨,推崇维谢洛夫斯基提出的“归纳诗学”,强调它是民间文艺学研究根本的方法:“我认为,民间文艺学的方法只能是归纳的,即由材料得出结论。这一方法在精密科学和语言学中已经确立,但在民间创作的科学中尚未占统治地位。这里是演绎法占优势。即从一般理论或从预设前提出发考察事实的方法。”[11]在他看来,这样的研究中也可能有零星的真理,但其方法论基础却是靠不住的。普罗普的学生、俄罗斯著名的勇士歌研究专家尤金回忆说,普罗普喜欢重复说的一句话是:“科学只同两种东西打交道:事实以及思考事实的方法。”[12]

普罗普的学术贡献是多方面的。普济洛夫对此做了较为全面的总结。他说:“普罗普以他的研究,以他在各种学术会议上的演说,以他辛勤的教学活动,极大地促进了民间文艺学在其他一系列文史科学中的权威得以加强,促进了其学术的自我确立,其方法论的成熟,促进了从事学术工作的年轻一代对民间文艺学兴趣的增长。罕见的博学,文字功力,在几门邻近科学中运转自如,对方法论角度、对理论问题的一贯关注,这些都渗透在他的全部工作中,并使作为民间文艺学家的普罗普的活动不同凡响。”[13]

我们从这段话里可以得知,普罗普学术活动至少有两方面的意义:一是他在民间文艺学理论上的贡献,这确立了他在俄罗斯民间文艺学史以及国际学术界的地位。二是他为学科发展培养后继者所付出的努力。普济洛夫在另一篇文章中称他为“一代宗师”,说“在他的羽翼下走出了一大批如今在俄罗斯民间文艺学界举足轻重的专家”[14],这就是由他的同道者和学生们构成的“普罗普学派”。

立言、树人,功在千秋。


[1] [俄]普济洛夫:《民间文学与现实·序》(Фольклор и действительность.Предисловие),М.,1976,第7页。

[2] 作者1998年在普罗普生前工作过的圣彼得堡大学语文系旁听民间文学课时,这本书仍被作为该专题的教科书,普罗普的再传弟子斯维特兰娜·阿多尼耶娃副教授说:“60年代出的书,现在看是有点老,有些新材料那时还不知道,可它依然是最好的。”

[3] [俄]普罗普:《故事形态学》(Морфология сказки)_Л.,1928,第11页。

[4] [俄]契斯托夫(Чистов К.В.):《故事研究者普罗普》,普罗普:《俄罗斯故事论》序,(В.Я.Пропп — исследователь сказки,в кн.:В.Я.Пропп,Русская сказка),Л.,1984,第12页。

[5] 贾放:《普罗普,传说与真实》,《俄罗斯文艺》2000年第2期。

[6] [俄]普罗普:《俄罗斯故事论》,Л.,1984,第23页。

[7] [俄]普济洛夫:《民间文学与现实·序》(Фольклор и действительность.Предисловие),М.,1976,第14页。

[8] [俄]普罗普:《在1965年春天纪念会上的讲话》,索尼娅译,《俄罗斯文艺》2000年第2期。

[9] [俄]普济洛夫:《普罗普著作中的民间文学问题》,载《民间文学的类型学研究》(Проблемы фольклора в трудах В.Я.Проппа,_В кн.:Типологические исследования по фольклору),М.,1975,第7—8页。

[10] [俄]普罗普:《神奇故事的结构研究与历史研究》,载《民间文学与现实》(Структурное и историческое изучение волшебной сказки_В кн.:Фольклор и действительность:Избранные статьи.)_Л.,1976,第1页。

[11] [俄]普罗普:《论民间文学的历史主义及其研究方法》,(Об историзме фольклора и методах его изучения,В кн.:Фольклор и действительность:Избранные статьи.)_Л.,1976,第128页。

[12] [俄]尤金(Юдин Ю.):《普罗普的“俄罗斯故事论”》(В.Я.Пропп. Русская сказка,рецензия,_Русский фольклор,ⅩⅩⅨ),第167页。

[13] [俄]普济洛夫:《民间文学与现实·序》(Фольклор и действительность.Предисловие),М.,1976,第7页。

[14] [俄]普济洛夫:《重新阅读和重新思考普罗普》,《古风今存》199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