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纳西族族源、族称讨论

每个民族都需要探索民族的源流,这是对根的眷恋,也是探索民族走向的基础。纳西族是我国56个民族中的一员,有着悠久的历史和璀璨夺目的文化。纳西族发源于何方?纳西族称呼的历史变迁又是如何?这是本节所要讨论的主要问题。

一 纳西族族源之说

关于纳西族发源于何地、属于何种族群的讨论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至今还没有定论。百年来学者对纳西族族源的研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目前,学界有四种说法:羌人说、土著说、夷人说、多元一体说。以下分别概述之。

1.羌人说

这是目前学术界普遍认同的一种说法。方国瑜在《麽些民族考》一文中就明确提出:“纳西族渊源于远古时期居住在我国西北河湟地带的羌人,向南迁徙至岷江上游,又向西南迁至雅砻江流域,又西迁至金沙江上游东西地带。”[6]他还进一步提出,他们应该是羌人中的牦牛羌。章太炎在《纳西族象形文字谱·序》中就认为“麽些者,羌之遗种”。任乃强也认为纳西族是由羌族的远支发展成单一民族。“西康土著,非汉族,亦非藏族也,盖羌之遗裔……化为若干部落,历世愈久,穷蔓愈远,分化亦愈繁;渐至语言习俗亦生差异,变为若干小民族……曰麽些。”[7]汪宁生通过对西北地区出土的“人面形木牌”与纳西族东巴祭祀时所用的木牌做比较,提出“对纳西族渊源于羌人之说也增添了一条新的证据”。[8]杨福泉认为:“如果说这种石棺葬文化与‘牦牛部’有关的话,同为藏族和纳西族先祖的‘牦牛羌’所具有的这种葬俗,无疑与藏族和纳西族都有密切的关系。”[9]赵心愚也提出:“纳西族与羌族原始宗教祭司及祖师的称呼、有关传说以及所使用法器相同或相似,说明两个民族的原始宗教都源于古羌人原始宗教,这从一个方面证明纳西族与古羌人确有渊源关系。”[10]此外,江应樑、李绍明也持有此观点。

2.土著说

刘尧汉根据楚雄元谋出土的元谋猿人(距今170万年前),提出彝族和彝语支民族是当地的土著。[11]同样丽江本土学者也根据距今5—10万年前“丽江人”和其他考古文物资料,断定纳西族是丽江的土著民族。如日本学者诹访哲郎认为,纳西族母体应该是土著的农耕部落,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不断受到来自北方游牧部落的影响。[12]

3.夷人说

张增祺认为,纳西族不是羌人中的牦牛羌,而是白狼夷。蒙默提出,纳西族非羌系,而属于夷系。牦牛羌非牦牛夷,纳西族应源于很早就活跃在川西贡嘎岭一带的牦牛夷。石硕认为,纳西族源于横断山的古夷人。[13]和士华则根据东巴经典和实地考察,提出:“纳西族源于古东夷族,太昊是纳西先民的始祖和首领,太昊的后裔‘任’和‘宿’是最早的纳西先民。”[14]

4.多元一体说

郭大烈在《纳西族史》中提出:“可以初步认为,纳西族的形成以土著为主,融合了北来的羌人,以后又同化了周围其他一些民族,边缘地区则是纳西族被其他民族同化。”[15]笔者更倾向于这一种说法。

此外,在纳西族东巴经典《创世纪》中用纳西象形文字记述了人类的起源,认为人类起源于声音和气体。声音和气体通过震荡蒸发,相互感应化成了白露,白露落入海中,孕育出有生命的白色蛋来,白色的蛋又经过无数次变化最终演变成人类。李霖灿认为,这是一种“卵生观”。[16]纳西族的这种蛋生说在《木氏宦谱》(文谱本)开篇就被引用,其是纳西族内部普遍认同的一种说法。诚然,这种起源讨论远早于以上所讨论的四种情况,但更像故事传说,而非史料,这里不再作更详细的介绍。

二 纳西族族称之演变

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称呼,少数民族的称呼更为复杂,既有民族内部的自称,也有周边民族的他称,还有不同历史时期汉文献的不同记载。这些称呼包含着异常丰富的历史记忆和文化内涵,破解这些称呼就是揭秘民族历史文化的一把钥匙。因此,民族称呼的研究要引起重视。

1.纳西族不同族称

关于纳西族的族称,研究纳西族的学者一直以来给予关注。尽管20世纪30年代以来不断有讨论此问题的论文发表,至今仍有不少问题未能解决。纳西族的族称共有四种类型:一是汉族和周边少数民族对纳西族的他称;二是纳西族内部不同支系间的互称;三是纳西族各支系都较认可的自称;四是纳西族各支系的自称。

中国古代汉文典籍记载了纳西族不同的族称。虽然各时期所指向的民族或族群是一致的,但在称呼上可谓是五花八门,隐含着不同撰写者对少数民族迥然不同的情感。下表汇总了汉代以来汉文典籍中出现的数十种纳西族族称(见表1—1)。

表1—1 中国历代汉文献所记纳西族族称汇总表

此表在郭大烈、和志武著的《纳西族史》第75—76页和方国瑜的《麽些民族考》的基础上制成。

从表1—1可以看出,历史上出现的纳西族族称很多,但多数为“麽些”的同音异体,没有出现与其他民族名称相混淆的情况。20世纪30年代陶云逵通过调查发现,丽江、永北(今永胜)两县交界地带的金沙江两岸,维西、贡山一带的傈僳族称纳西族为“麽”;大理的剑川、鹤庆、云龙各县的民家(白族)也称纳西族为“麽”。中甸县、阿敦子(德钦)的古宗称纳西族为“三赕娃”,西番人(普米族)称为“色”。[17]傈僳语称为“罗木扒”,藏语称为“姜”“卓”,普米语称之为“娘命”等,其含义都是“麽些”之意。以上所列举的称呼都是他称,那么,自称又是什么呢?

历史时期,纳西族发展成六个支系,分别是:拿喜、摩梭、纳罕、阮可、玛丽玛萨、拉洛。各个支系都有自己的称呼,“纳”是各支系自称中共同拥有的一个音。“拿喜”一支,“拿”或“纳”,有的学者望文生义就认为是“黑”的意思,更多学者则认为是“大”“宏伟”“浩大”之意[18],“西”或“喜”是人之意。这一支系主要分布在云南省丽江市古城区、玉龙县、永胜县、宁蒗县,迪庆州的香格里拉县、维西县,四川省木里县的俄亚、盐源县的达住,西藏昌都地区的盐井乡等,约占纳西族总人口的六分之五。“摩梭”(又称纳日或纳汝)一支,分布在云南省宁蒗泸沽湖边、四川木里和盐源的雅砻江流域,其中有部分被划入蒙古族。“纳罕”一支,主要居住在香格里拉县的白地、宁蒗的蒗渠坝。“阮可”一支,“阮”指江边河谷一带较热的地方,“可”指峡谷等高低不齐之地方,居住在四川盐源、木里,香格里拉县的三坝,丽江的金沙江沿线,分布广,但人口不多。“玛丽玛萨”一支,认为是“木里摩梭”之变音,居住在维西县塔城一带,自认为是明代从盐源左所(剌塔)搬迁而来,人口近3000人。“拉洛”一支,“拉洛”意为老虎过山,他称为“鲁鲁”,广布在丽江市古城区和玉龙县。

纳西族各支系间还有互称,如“吕西”“邦西”“苏西”等称呼。“吕西”,“吕”即指永宁地方,“西”意思是人,指的是永宁的纳西族,是丽江一带纳西族对永宁纳西族的称呼,而他们自称为“纳”。其他支系对丽江的纳西族则称“英古堆西”,“英”指江,特指金沙江;“古”指拐弯;“堆”指地方;合起来就是指金沙江拐弯地方的人,即是丽江(纳西)人。丽江的纳西族大部分自称“纳西”。“邦西”,“邦”指糖,是丽江和永宁纳西族对居住在金沙江鸿门口一带从事种植甘蔗榨糖的纳西族的称呼,他们也自称为“纳西”。“苏西”,“苏”指铁,就是丽江和永宁纳西族对木里无量河流域从事炼铁的纳西族称呼,他们自称为“纳”或“纳汝”。我们不能因为称呼上的不同而把同一支系的纳西族视为不同支系,有些学者未能区分自称、他称、互称关系而混淆了各支系称呼。

此外,在纳西族东巴古籍文献《创世纪》《木氏宦谱》、乾隆《丽江府志略》光绪《丽江府志稿》等史书中提到纳西族的分支情况。在东巴经典《创世纪》就记载有古代四个氏族的情况:高勒趣有四个儿子,分别是树(有的写成“束”)、尤(有的写成“叶”)、梅(有的写成“买”)、禾,后来分别称为纳西族的四个支系。梅和禾两兄弟互不分离,居住到江边一带;树、尤两兄弟互不分离,他们前往丽江坝居住。这四个支系与上文谈及的六大支系也是不同,他们互相交叉,如居住在丽江市古城区金安乡的纳西族都属于“纳西”一支,但从四兄弟分支来看,居住在同一个村子的纳西族就有束、尤、梅等。所以四兄弟分出四个支系之说没有足够的证据,纳西族各个支系中关于四兄弟支系传说,不足为划分支系的重要依据(见图1—2)。

图1—2 《祭天·远祖回归记》[19]

据《木氏宦谱》记载:“哥来秋,娶戟女戟钟,生四子,分束、叶、买、何,寿一千九十岁。”[20]该“宦谱”修于清初的顺治年间[21],内容与东巴经书一致。乾隆《丽江府志略》和光绪《丽江府志稿》也有相同的记载,“麽些,乌蛮别种,其始分束、叶、买、禾四种”;“束叶二氏居府治,即木氏之前为土司,名叶古年者时也;买、禾二氏多居山外江边”。四兄弟之说在丽江坝区的文献记载和口头流传中最为明显,看来这可视为具有丽江地域特点的族源之说。

那么,“麽些”一词又是什么意思呢?

2.“麽些”之含义

“麽些”是对纳西族各个支系的通称,由来已久。学界对“麽些”含义的讨论可谓是众说纷纭,各执一词。主要观点有:①方国瑜等学者认为,髦、氂、犛、猫、摩是同音异写,与纳西族先民曾被称为“牦牛夷”“牦牛羌”有关。摩沙之名正与牦羌同,摩沙以牦得名,则摩沙或许为牦羌之主要民族,故有这样的名号。[22]即“摩沙”与“麽些”就是同音字。②也有的学者认为,纳西古语中有“纳摩堆”(纳摩地方)、“纳摩若”(纳摩男人)、“纳摩命”(纳摩女人)等词语,可能与这个古语有关。杨启昌认为,外族人在称呼“纳摩若”时,省略或掉了“纳”字,喊为“摩若”。汉语不能准确地记录纳西的“若”字,即变音为“梭”,喊成“摩梭”,久而久之,成了专用他称。[23]这样的解释显然有些牵强附会。③傅于尧等学者从语言学角度来考察,提出了这样一个假定场景:古代汉族人到纳西族地区后,用汉语询问是什么民族时,纳西族先民听不懂他们说的意思,便说“摩些,摩些(不知道之意)”,汉人以为是自称为“麽些”而作了如此记述。殊不知纳西语的“麽些”就有“不知道、不懂”等含义,如此一个误会产生了“麽些”名称。看似合理,实则从现代纳西语来考察古代纳西语,如果不能证明“麽些”一词古今都没有发生变化的话,研究的方法上有待多学科介入。④还有的学者认为,“麽些”这个称呼来源于元代蒙古大将月鲁帖木儿之父。盐源县志办编撰的《盐源县志资料》第二期上记载了一段民间传闻:相传帖木儿自号月鲁,其父叫摩梭,以其卓越战功影响着滇川边界地带的麽些人,日月流逝,时间久远,人们可能因其首领之名称来统称。[24]可是,汉代就称为“摩沙”、唐代称“麽些”的民族,怎么与元朝后期的蒙古人说成是一回事,有奇谈怪论之感。其实,这样的民间传说起于近代以来,尤其是为了迎合化归于蒙古族的“麽些”之需要,更没有文献史料来佐证。⑤和即仁通过考察“麽些”与“纳木依”之间的语源和历史关系,在《“麽些”与“纳木依”语源考》中,对纳西语“纳母”一词的语源进行初步研究后认为,“摩沙”这个族称与“纳木依”人的自称在语源上有着历史渊源关系。“‘纳木依’这个称谓的正确含义应译为‘纳木的后裔’,决不能简单地理解为‘黑人’。同时还说明,‘纳木依’人与属于纳西族支系的‘纳汝’人之间存在着历史渊源关系。且‘纳木依’又称‘纳木汝’,正与纳西语的‘纳母若’相吻合。故摩些(摩梭)这个称谓疑是‘纳母若’的对音。”[25]

笔者则认为,“麽”,在纳西语中有“天”之意;“些、梭”都是对人的称呼,合在一起就是天之子民的含意。这一点与纳西族一个古俗相呼应,即祭天。纳西族每年都要举行两到三次的祭天活动。每年农历正月初三至十三,各支系都要举行祭天活动,内容包括祭自然神、祭战神、祭保护神等,几乎涉及一年中的天地人的关系,预示着在新的一年里天地人的和谐共处。李京在《云南志略·诸夷风俗》中就有记载:“不事神佛,惟正月十五日,登山祭天,极严洁,男女动百数,各执其手,团旋歌舞以为乐。”此后明代的《景泰云南图经志书》《徐霞客游记》等都有涉及。直到现在纳西族仍然沿袭着祭天的习俗,都说“纳西目布若”,意为纳西族是祭天的民族,以祭天为最严肃、最重视的活动。显然,“麽些”是其他周边民族对纳西族先民的一个通称,不仅在汉文献中这样记载,其他民族也是这样称呼的。

3.“纳西”之含义及其影响

“麽些”是汉代以来对纳西族最通用的称呼,“纳西”则是近代以来以丽江为中心的纳西族支系称呼,至清代的文献中都未曾有“纳西”之记载。明代木氏土司对外扩张时期,从丽江分派到四川木里的俄亚、西藏芒康的盐井及澜沧江一线的纳西族,都自称是从丽江来的“纳西”。可见,“纳西”是纳西族迁徙到丽江一支的自称,而通称都是“麽些”。有的学者直译“纳西”二字为“黑人”,加之在低纬高海拔地区日照时间长,太阳辐射强,皮肤相对黝黑,乍一看还有点像那么一回事,但显然是错误的。“纳”在纳西语中不仅有“黑”之意,还有“大、浩大、宏伟”之意。从语法角度看,纳西语中形容词性的修饰定语都后置,如果“纳”(黑之意)来修饰“西”,那么当是“西纳”才是。而表示地点等名词、人称代词作定语时则要前置,放在中心词之前,与汉语习惯一致,如“英古堆西”,“英古堆”指丽江,“西”为人之意,即为丽江人之意。凡是形容词性的定语在纳西语中都要后置,因此,视“纳”为形容词就只能置后,而实际上“纳”一直居于“西”之前,说明应该保持“纳”当成是名词性定语来考察才是。假如“纳”为黑之意就无法解释“纳西”真实含义了。无论是民族学、人类学研究者所倡导的“纳族”“纳系族群”,还是各支系所自称的“纳西”“纳恒”“纳”,都涉及着破解“纳”字之本义。从以上所说可知,“纳”的确切含义有待从地理方位、族群发展历史、古字变音等角度来破解。关于麽些、纳西、麽蛮、些蛮之间的讨论,陶云逵之《关于麽之名称分布与迁移》、方国瑜之《麽些民族考》两文中都作了深入讨论,并对此有了令人信服的结论。

两千年来一直使用的“麽些”称呼于1954年就停用,以麽些民族六大支系中人数最多的“纳西”一支自称来统称。由于“麽些”与摩梭发音更相近,造成了纳西族与“摩梭人”平行的假象,其实,摩梭人只是纳西族的一个支系,是统称和支系称谓的关系。摩梭与麽些是两个概念,麽些是总称,摩梭是仅限于纳日、纳、纳恒支系,而不能把摩梭支系与麽些民族等同起来。此外,历史上的麽些民族在20世纪50年代划分民族时把部分支系,如纳木依、纳恒等划入蒙古族、藏族中去,给后来的民族工作者和研究者的研究带来不少难度。杨福泉等学者提出:“‘纳’或‘纳日’目前被普遍称为‘摩梭人’,这并不是他们的自称。摩梭、‘麽些’、摩挲、磨(麽)些等在所有的汉文史籍中都是对分布在滇川藏地区的纳西族的称呼。‘摩梭人’与纳西族分开称呼的结果导致了不少人对纳西族历史的误解,以为史书上的‘麽些’、‘摩梭’、‘摩挲’等只是指永宁等地的‘摩梭人’。长此以往,势必造成对中国民族历史理解的混乱。因此,以‘名从其主’的原则,随永宁纳西人的自称‘纳’而采用‘纳’或‘纳人’一词。”[26]现在,纳西族本民族学者提出采用“纳族”或“纳系族群”来称呼更能关照各个支系,这也是目前民族学、人类学研究者所发出的一个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