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美国社会学家福恩特(Fuente)曾经深刻地指出:“西方的社会正在经历一场深刻的‘审美化’(aestheticization)过程,以至于当代社会的形式越来越像一件艺术品。”[1]德国美学家韦尔施(Welsch)也将19世纪中后期以来的一个多世纪称为审美的时代,指明西方现代思想体系充满了审美特性,现代人开始用一种审美的思维方式来认识和对待周围的世界。[2]必须指明的是,当下这股席卷全球的审美热潮的出现不是突兀的,它是现代化进程的必然结果。可以说,在现代发轫之初,感性和理性就已经作为人的主体性的两个层面被确立起来了,只不过在那个时候,乐观进步的启蒙思想占据着时代的统治地位,人们相信可以依靠理性的力量改造自然,创建出人间天堂般的文明世界。然而,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启蒙主义所许诺的人类理想蓝图不仅没有实现,反而似乎离现实越来越遥远:席卷全球的经济危机、两次惨烈的世界大战、规训僵化的技术社会、众声喧哗的消费时代让人们越来越感受到启蒙理想的遥远与机械理性的弊病,审美问题由此浮出地表。因此,虽然感性审美在现代性内部一直存在,对理性起着纠偏和补充作用,但其作用被人们自觉关注并成为话题焦点却是在理性危机全面爆发之后,特别是在技术社会中,一切都成为工具,理性成为窒息生命的凶手,给人类造成了极大的戕害。为了避免人的彻底死亡,审美主义(aestheticism)开始以激进的姿态登上历史舞台,呼唤感性的回归。可见,“‘审美现代性’是历史进程在文学艺术领域,扩大而言,在人的精神领域中所必然提出的命题”。[3]

独特的现实意义加上复杂的外在表现,审美主义思潮已经成为国内外学术界关注的热点话题,对其研究几乎涉及社会学、哲学、文化学、心理学、传播学、文学等各个领域。

从社会学视角来看,许多著作都开始关注现代性内部的分裂和矛盾,从中我们可以清晰地了解到审美主义思潮彰显的内在线索。丹尼尔·贝尔在《资本主义文化矛盾》中明确表示:后工业社会的经济、政治与文化之间存在着明显的断裂,而这种断裂实际就是审美文化与技术现代性之间矛盾对抗的表现。近年来,商务印书馆集中推出了一批涉及社会学诸多领域的“现代性研究译丛”。这些关于现代和后现代的翻译著作充分展现出国外社会理论界现代性研究的最新动态,如齐格蒙特·鲍曼的《现代性与矛盾性》、马歇尔·伯曼的《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安东尼·吉登斯等所著的《自反性现代化》、戴维·弗里斯比的《现代性碎片》、大卫·库珀尔的《纯粹现代性批判》等等,他们都试图打破传统对于现代性问题的单向认识,即不再认为现代性仅仅是启蒙运动以来社会的进步和文明的发展。相反,他们看出了现代性的矛盾、复杂、自反性以及碎片化状态,为我们勾勒出一幅充满暧昧与悖谬的现代图景。其中,美国教授马泰·卡林内斯库的《现代性的五副面孔》直接提出了审美现代性(aesthetic modernity)这一概念,将现代性的进程看作是审美现代性和启蒙现代性分庭抗争的过程,并且详细阐释了审美现代性的五种基本表现形态,即颓废、先锋、媚俗、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着重关注它们对抗启蒙理性的种种特征,这是国外研究审美现代性问题重要的成果之一,已成为研究审美主义思潮的一本重要参考书目。

国外的研究势头极大影响了国内学界对于现代性的看法,并加速了许多学者对于审美主义问题的思考,近10年内与之相关的学术论文便多达百篇,一些专门探讨现代性问题的社会学著述都辟专章讨论审美现代性,如陈嘉明的《现代性和后现代性》、张凤阳的《现代性谱系》、吴予敏的《美学与现代性》、杨春时的《现代性视野中的文学与美学》等等。其中,刘小枫的《现代性社会理论绪论》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审美主义与现代性”一章篇幅虽然不长,但对审美主义概念予以了明确界定,确定其与现代性之间的密切关系,并且言简意赅地阐述了它的世俗化特征。随着研究的深入,审美现代性相关专辑与文丛也开始出现,2011年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的“新世纪文论读本”中,便有一辑名为《审美现代性》,集中收集了众多有价值的论文。南京大学周宪教授的《审美现代性批判》是近年来从社会学视角研究审美现代性的代表性成果,在他的推动下,2009—2011年之间陆续出版了“审美现代性研究文丛”系列,包括《艺术终结的现代性反思》《审美乌托邦的想象:从韦伯到法兰克福学派的审美救赎之路》《先锋派美学与现代性》等专题性论著,将这一研究推向了新的深度与高度。

随着后现代话题的提出和当下文化热的兴起,许多研究者开始从日常生活的种种审美现象本身切入来关注审美主义问题。如前所述,在大众文化和日常生活之中,随处可以体会到“审美化”的趋向。实际上,关于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后现代消费文化等问题,西方学者的研究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在国内产生广泛影响的有迈克·费瑟斯通的《消费文化和后现代主义》、韦尔施的《重构美学》等。前者从审美和消费共谋的角度出发,提出了“日常生活审美化”(aestheticization of daily life)这一概念,并研究其当前的种种表象;后者则从美学学科建设角度出发,指出了日常生活对于美学文艺学领域的侵蚀,呼吁人们关注美学学科的重建问题。在他们的影响下,国内学者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投入审美文化的研究,他们或采取肯定赞扬立场,欢呼人类的审美解放,或运用法兰克福学派的社会学批判理论对审美文化进行反思。所有这一切都促成了审美主义问题成为研究热点。

可以说,以上这些研究涉及了审美主义思潮在社会领域、意识形态、现代性危机、后现代困境、消费文化等各个层面的表现,极大地拓展了研究的空间。然而,要想真正了解审美主义思潮给人类思想领域与精神世界带来的裂变式变化,还必须回归艺术审美内部予以审视,研究关注点首先应该聚焦在艺术审美的内在构成上。2003年美国学者约翰·尤金和西蒙·马尔帕斯(John Joughin & Simon Malpas)共同提出了“新审美”(the new aestheticism)的概念,他们列举了文化批评大举侵入的种种表现之后,毫不留情地批判了当今学界对于审美现象艺术特性的忽视,呼吁人们从文学艺术本身来关注当前的审美主义问题。[4]诞生在现代社会内部的审美主义思潮,横跨现代与后现代两大社会语境,表征复杂,影响巨大,唯有从文学或艺术的内部视角出发,才能避开空泛的评介,深入至一些核心问题,如艺术崇拜、感性生存、极端体验、灵肉分裂、时间感悟、伦理危机等等。此外,审美主义思潮从19世纪中后期萌发至今,经常以复杂矛盾甚至抵触对立的多副面孔出现,如颓废与先锋、自律与媚俗、艺术与生活、美与罪、灵与肉等,把握其本质有一定的难度。走入文学的世界,倾听大师的独特言说,才能揭开审美主义神秘的面纱;通过审视文学的内在表现,才能洞察外来影响的效应。可以说,审美主义思潮诸多问题,隐藏在丰富复杂的文学现象之中,研究现代西方文学中审美主义思潮的初衷由此萌发。

其实,从文学艺术内部来探讨审美现代性问题的专著在国外早就出现过,如莱昂·谢埃(Leon Chai)的《唯美主义:后浪漫文学的艺术宗教》(Aestheticismthe Religion of Art in Post-Romantic Literature)、威廉·冈特(William Gaunt)的《美的历险》(The Aesthetic Adventure)等等,但视野较为局限,多集中于唯美主义流派的研究。近年来,国内学者的专题著述也颇丰富,如李欧梵的《上海摩登》、解志熙的《美的偏至:中国现代唯美—颓废主义文学思潮研究》、张旭春的《政治的审美化与审美的政治化——现代性视野中的中英浪漫主义思潮》、叶世祥的《20世纪中国审美主义思想研究》、寇鹏程的《中国审美现代性研究》等都是这方面的代表性成果。此外,很多文学个案研究如浪漫主义、唯美主义、颓废主义、王尔德、纪德、纳博科夫、“垮掉一代”、性爱文学等或多或少也都触及审美主义问题,不乏真知灼见,但大多较零散,尚待形成系统。

文学的研究离不开思想的研究,有些思想家如尼采、弗洛伊德等甚至直接影响到西方文学的创作。现代审美主义理论的研究至今也取得了较大成就,广受关注的有叔本华、尼采、福柯、西美尔、海德格尔以及以马尔库塞为代表的法兰克福学派的相关理论。刘小枫主编的《人类困境中的审美精神》收集了一批与审美精神相关的先哲文章,展示出国外思想界对审美问题思索的精神脉络。20世纪90年代以后国内代表性研究著述也陆续出版,并且还有一大批专门研究审美主义哲学的高质量硕博论文。研究者已经就某些重要问题达成了基本共识,如:尼采力图以审美的方式解决人类在上帝死后的价值虚空问题,从价值论角度确定了现代审美的核心地位,肯定了此岸有限的生存;法兰克福学派赋予审美以革命的力量与政治性意义,反叛规训社会,力图完成人的解放,实现对于理想社会的乌托邦憧憬;福柯从文化视角出发,关注社会的疯癫、犯罪、性等边缘领域,揭示了无处不在的权力控制,积极呼唤审美的解放……这一切为深入研究审美主义思潮提供了极好的思想支撑。

审美主义往往展现出一种世俗的生存姿态,崇尚短暂绚丽的瞬间时间价值,重建了伦理评判尺度,制造出恐怖怪诞等所谓“震惊”(shock)美学效果,有助于人们重新审视存在、自我、时间、生命、道德、文明、情爱、理性这些与个体生命切身相关的问题。因而,研究文学中审美主义的纷繁表达意义深远。这一思潮在19世纪末的唯美—颓废文学中已初露端倪,形成了颇具规模的流派和运动,并且引发了很多研究者的兴趣。实际上,在此后一个世纪的文学中,它从未中断过,许多文学大师都曾受其影响,在作品中展现过审美的困惑,并就相关问题进行了深入思考。审美主义文学从诞生到发展再到扩张变异的复杂的流变过程,揭示了现代性内部的矛盾与人类的生存困境,呈现出丰富而深刻的文学景观。此外,审美主义思潮在西方文学中有着多变乃至充满悖论的样态,这些文学现象表面矛盾纠结却又内在统一,其多重面孔背后隐藏着现代人感性张扬而又焦虑分裂的内心。文学借助于艺术化的叙事手法展现了审美主义的种种矛盾与内在危机,探索着救赎之路,这不但帮助人们辩证看待种种审美现象,而且能促使其保持清醒的姿态,寻找走出审美陷阱的通路。总之,深入分析这些纷繁复杂的文学现象将帮助人们更为深入地思考和把握这一思潮。

本书尝试从文学的内部视角走近审美主义思潮,揭示其与现代西方文学的密切联系:纵向上,梳理西方文学中的思潮流派、具体个案,选择重点,揭示审美主义在文学中的流变趋向;横向上,采用模式研究的方法,对典型的文学类型予以重点关注;宏观上,对审美主义思潮进行“现代”定位,关注其“后现代”发展趋势,做到在整个现代语境下把握零散的文学现象;微观上,研究审美主义文学种种复杂悖谬现象,挖掘其中显现的思想主题与艺术构架,揭示审美的困境与危机。依据这一思路,本书内容大致包括以下几个部分:

首先,揭示西方文学中审美主义思潮的流变过程。在启蒙主义昂扬奋进的主旋律中,浪漫主义文学的出现首先加入了一些不和谐的音符,它们所描绘的想象、感性、神秘、个体化与变动的世界让人们感受到了诗意飞腾的生命激情和才情四溢的天才光华,首次昭示了人类审美世界的丰富多彩。然而,它和真正意义上的审美主义文学却有着本质性差别。其后,审美主义思潮真正走上了历史前台,构建出五彩斑斓、惊心动魄的文学图景:它首先和彼岸世界划清了界限,反对任何宗教、理性对生命的归罪,确立起此岸生存绝对的优先权;接着它又毫不留情地批判现代文明对个体的压抑,赞颂生命与本能的美丽,向中产阶级市民阶层发动了全面攻击,展现了拒绝平庸的决绝姿态;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被称作“垮掉一代”的创作中出现了一群在吸毒、纵欲、酗酒之中寻找极端体验的青年们,将曾经还停留在一定规范之内的审美冲动推向了巅峰;在后现代语境下,审美主义更是变异扭曲,失去其精神内涵,走向表层与媚俗,甚至和消费文化形成了合谋,造成了审美的尴尬。

必须指出的是,审美主义思潮的显现不是一个激变的结果,加之它与启蒙现代性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问题显得错综复杂,这种复杂性在西方文学中表现得尤为明显,我们从中可以清晰理出一条“萌芽—发展—扩张—变异”的流变线索。浪漫主义文学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个体与情感等感性因素,但较之真正的审美主义文学还是有根本区别的;同样,经历了两次灭绝人寰的世界大战之后,理性大厦彻底垮塌,信仰消失的一代青年进一步扩大了审美需求,甚至走向极端;伴随后现代思潮和消费文化的冲击,审美主义更是失去其精神内涵,仅仅留下了感官的外壳,引发许多文学大师深深的担忧。

其次,揭示与审美主义相关的基本文学模式。从19世纪中后期开始,贯穿整个20世纪,至今还影响巨大的现代审美主义思潮和这一漫长时期的文学流派、文学运动、文学现象、文学个案之间联系密切,唯美文学、颓废文学、先锋文学、存在主义文学、后现代文学等都与其保持着密切的关联,有的运动流派甚至便是其主要的表现样态。它们相互交织,互有补充,表面矛盾抵触却内在统一,本书另一研究目标便是挖掘这些思潮流派或文学个案背后统一的类型线索,以便集中展示审美主义思潮在一个多世纪文学中多姿多样的文本表达。

最后,深入探索西方文学中呈现的与审美主义相关的主题思想与艺术特色,这是本书研究的又一重点。文学承载着作家对于时代的敏锐感受,其中包容的问题与思考也更加复杂多元。审美主义思潮与个体生存密切相关,它从生命本身出发,正视存在的悲剧性,将感性的激情、生存的焦虑、情感的体验作为关注的中心,在生命的狂欢中表达拒绝平庸的决心和反抗绝望的勇气。存在、自我、时间、艺术、情爱是其经常呈现的思想命题,真切表达了现代人在上帝死后独特的此岸生存态度。可以说,这些主题的研究触及了人类命运、人性秘密与生存意义等文学本质性精神问题与价值层面的追求,因而极具研究意义。审美主题的表达还影响着审美叙事方式的构建,影响着文学的艺术风格和美学风范,甚至超越了传统文学的道德讽喻,营造出怪诞惊异的美学效果,将生存的痛苦与悲剧融入生命的狂欢与审美的狂喜中,造就了别具一格而又特色鲜明的文学潮流。

此外,在一个多世纪的文学发展进程中,审美主义潜在的复杂性与困境都得以充分展现,阅读者不难从审美世界中感受到作者对于理性和感性、灵和肉、精神和道德、个人与集体、生活和艺术等矛盾关系的深深困惑。从“为艺术而艺术”到“为艺术而反艺术”,从“艺术至上”到“生活至上”,从先锋反叛到颓废媚俗,从象牙塔尖到大众娱乐,从灵到肉,从美到罪,从自我解放到失去自我,从生命追求到价值虚无,探索这些悖谬现象并揭示其内在原因是文学研究的另一重要目标。建立在反抗理性基础上的现代审美主义有其不可克服的弊病,在置换传统二元对立模式之后,它以极端的感性对抗极端的理性,在多元、扩张和庸俗化的进程中走向了价值的虚无。面对审美的危机,劳伦斯、纪德、黑塞、纳博科夫等文学大师的作品中已透露出种种担忧,然而和许多在审美中沉沦的现代人不同,他们积极筹划,为探索和谐圆融的“新审美”寻求着方向。

由于19世纪中后期以来的现代西方文学涉及的作家的作品汗牛充栋,文学思潮流派更是纷繁复杂,很难面面俱到。为此,本书择选一些具有代表性的作家(如王尔德、纪德、劳伦斯、黑塞、纳博科夫等)和流派(如唯美主义、颓废主义、先锋派、“垮掉一代”等),并针对一些基本问题(如艺术追求、凡俗生存、生命体验、时间感悟、自我表达、感性本能等)深入展开分析研究,用动态的眼光看待审美主义思潮的流变,理论阐述与文本分析并重,以期探寻出审美主义思潮在各个文学阶段的主要表现,揭示其内在的发展逻辑,挖掘出它的矛盾危机,尝试从文学大师的文本世界里寻找走出审美困境可能的途径。


[1] Eduardo de Fuente,“Sociology and Aesthetics”,European Journal of Social Theory,May 2000,pp.239-247.

[2] [德]沃尔夫冈·韦尔施:《重构美学》,陆扬、张岩冰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46页。

[3] 党圣元:《总序:新世纪文论转型及其问题域》,载陈定家选编《审美现代性》,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页。

[4] John Joughin & Simon Malpas,eds.,The New Aestheticism,N.Y.,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2003,p.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