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北京人的口述历史(全二册)
- 定宜庄
- 16230字
- 2025-04-25 19:56:56
父亲留下的精神——单嘉筠口述
第一次 时间:2006年4月5日
地点:北京市望京南湖东园小区某楼
被访者:单嘉筠
访谈者:定宜庄
第二次 时间:2006年4月13日
地点与访谈者同上
[访谈者按] 做这组访谈的最大憾事,是直接与亲历者对话已经不可能。因为1925年进入善后委员会的人,以当时二十岁上下计,如今早都年已逾百,已经找不到一个还在世间的人。故宫博物院内固然人才济济,但我划定的范围既然是至迟在1911年前后已经进入北京的人和他们的后代,所以只能将日后陆续从外地进入北京故宫的各色人物包括名人排除在外。于是我能做的,便只有寻找老故宫人的弟妹和子女了。无法找到亲历者,曾让我相当沮丧和失望,甚至一度对自己工作的意义丧失信心。
决定继续做下去,出于如下两个原因。首先也是主要的,我做的不是故宫史,也不是学术史,而是个人的生命史。生命的过程具有延续性,这些老故宫人的后代从父辈那里接受了什么样的影响,他们对父辈有什么样的记忆,这些记忆又如何影响了他们当今的乃至他们后代的生活,这本来就是我做这一题目的主旨。
再者,岁月匆匆,这些曾在故宫度过童年的老故宫人的子女,如今大多数也都是年逾花甲甚至七十开外的人了,如果用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将这些人的记忆比作史家常说的第二手史料的话,那么再过几年,当这些可以作为二手史料的记忆也迅速消失的时候,老故宫人的经历、生活和风采,就会消逝得不留痕迹,到那时才真的会追悔莫及。
所以我就以单士元先生的女儿单嘉筠来为本书开篇。
这位我用来作为首篇之首的人物——单士元先生,是清室善后委员会工作人员中的一个。在一部号称“一位在故宫耕耘了七十四年的老先生留下的最后一部作品”,即单士元所著的《故宫史话》中,封面醒目地写着“溥仪出宫,单老进宫”八个字,这一出一入,标志着北京城一个新的历史时期的开始。
单老回顾在故宫七十余年的经历,最感慨的是如今的人们“不知所创”。在他看来,故宫这七十年的历史是艰辛史、坎坷史,他体会最深的,是故宫博物院的建院之不易。“回忆1925年10月从故宫博物院成立之日起,可以这样说是日日处在风雨飘摇之中,为时历二十五年……”[6]他对故宫有一种特别的热爱,他描写紫禁城的宫殿在晴天阳光下像一片金黄色的海洋,雨中犹如气象万千、蔚为壮观的仙境的文字,我读的时候将它当作诗,我感叹一个饱经沧桑的九十岁老人心中还保留着如此的激情。
单士元的女儿单嘉筠在我访问的几位故宫后人中最年轻。作为1949年前后出生的“知青”一代,单嘉筠与她的同龄人一样经历了失学失业诸多坎坷,在单老晚年,她是子女当中陪伴父亲较多的一个,单老去世后又将研究他作为自己目前生活的全部内容和精神上的唯一寄托。任继愈先生对她有个很高的评价:“我国古代女学者中,有伏女传经,班女述史,庞女成道,今有单女嘉筠不畏艰难,在文物考古领域克绍父业。……单士元先生泉下有知,当感欣慰。”[7]据我所知,像她这样因年少失学而终以家学为业者,在“知青”一代人中,具有某种代表性。可能是这种出身书香门第的子女,在其他时代往往得以享受比一般子弟更多的受正规教育的机会,唯有赶上“文化大革命”时期,机会反较他人更少,只得以“家传”为求学途径的缘故吧!
在这篇访谈中,我想听取她从一个女儿的视角,对父辈一代人经历的回顾。这种回顾当然无法取代亲历者的叙述,也就是说,如果单老还活着,如果由他自己来讲他的一生经历,讲他眼中的故宫沧桑,与他女儿的回顾肯定会不一样。但从女儿的角度讲述也别有意义,我可从中了解,父亲传授给她的主要是什么,她从父亲那里接受的、承续的又是什么,她怎样看待和评价父亲的一生,以及那一代人的生活和工作,包括对故宫历史以及单老一辈对故宫所做贡献的认识;同时,父亲的成就和经历又怎样影响了她的生活。

从景山远眺神武门(单士元:《故宫史话》,新世界出版社2004年版)
又按,这里说的“故宫”是广义的。1928年南京国民政府颁布的《故宫博物院组织法》及《故宫博物院理事会条例》中称,“故宫博物院直隶于国民政府,掌理故宫及所属各处……诸事宜(所属各处系指故宫以外之大高殿、太庙、景山、皇史、实录大库等)”,这组口述中提到的生活场景,例如东西连房、大高殿、三座门和陟山门等,有些在1949年以后已经不属于故宫了,但在这里我仍然将其包括在内。
单嘉筠(下简称单):我在研究单士元。我有这么个爹,摊上这么个家庭我很幸运,因为这个爹他能教你很多,做人做学问都教你。我觉得他这个学术大师跟别人不一样。“文化大革命”以后我就抓了他很多很多事情,到今天已经二十多年了。我爸爸的经历在我脑子里存在的比较多。现在还有人约我写传记呢。我和他的这种父女身份,在对他的研究中可能会有一些优势,或者说跟研究能贴切得多一点,父亲要是批评我,按老北京话说要是“呲瞪”我,都没关系,因为亲情在那儿摆着呢,他能放得开,我也能接受。跟别人好多他就不愿意去说。
1.祖上的事
单:我们家是世居老北京,父亲说他自己是北京土著嘛。他爷爷他们那一代啊,是在北京东交民巷开人参店的。你看他(指其父单士元)这个自传(读):“我爷爷叫单文涌,听我姑妈讲,在东交民巷开一个字号叫致和堂。当年参店和金店相似,均为不能私买私卖的阔买卖。”他们不是旗人。
定:那他们祖上是从哪儿来的?
单:那就远了。我听我爸爸跟我说,我们家一开始可能是南方人,祖上是跟着燕王扫北到北方来,最后定居到京城了。我爸爸有一次,我觉得可能是无意间跟我说,说咱们家可能跟秋瑾她娘家有关系,秋瑾她妈就姓单嘛,这是我父亲说的。
定:那时候您爷爷他们是哥儿几个?
单:嗯……我父亲写过,是这样的,父亲士元的爷爷单文涌当年做人参生意,但他还花钱,捐过一个武官把总的小官,目的就是方便生意上的往来。人参属于皇室贡品,不能私买私卖,捐买官爵也是便于与皇室往来。他的父辈兄弟四人,宝善、宝亨、宝田和宝谦。他是老三宝田的第二子。后来这四人中,老二宝亨和老三宝田两人生活在一起,这哥儿俩就上皇宫太医院,做苏拉[8],苏拉就是看门啊这些事情。单宝田死得特别早,我还有他的照片。单宝亨是我二爷爷,他没孩子,我三爷三奶生了四个儿子,我爸爸四岁的时候就给过继到二爷二奶屋里了。在我爷爷那辈中,大爷爷宝善最有学问,读过私塾,对经史子集有一定的造诣,善写八分书,就是汉隶一类。他后来由亲友介绍,离京到福州、漳州外国人办的书院教书,教国文。我没见过他。我只见过二爷爷宝亨,因为他是由父亲赡养送终的。
我爸爸他们哥儿四个,单士魁、单士元、单士清、单士荣。我爸爸行二。完了玉珍是我姑。最有成绩的就是单士魁和单士元。单文质是我堂叔,他跟我爸爸不是一个奶奶,他们是本家堂兄弟。单文质是跟我爸他们都到故宫去了,他跟我爸比较好、比较近。
咱们把话说回来,这个人参店叫致和堂,后来让八国联军给烧了。烧了就没这个生意了。当时太医院也不在了,不是都给烧了么,就在地安门东边又新建了一个。[9]我爷爷他们全家人就逃到马家堡,[10]就是进天津的通道。然后我爷爷结婚,娶的马家堡的姑娘。我奶奶他们都是马家堡的媳妇儿。我这几个奶奶都是堂姐妹,本家姐妹,都是他们家人。
然后他们又都想往城里走,因为毕竟跟那边还是住不惯。城里就买了房子了,就在北城,鼓楼后街的前坑七号,这是一个有十余间房子的三进小宅院,(原来是)满人做食品的小作坊,由我二爷爷和三爷爷给买下来了。我叔叔我伯父他们都住在一块儿。日本时期这房子呢,又变成逆产了,这是后话。
定:您奶奶是做什么的?
单:我奶奶家庭妇女啊,有时候就纺些毛线,贴补家用。我爸爸就帮助我奶奶,到安定门那边去送毛线。那时候我爸爸不就上学么,上学不就有平民学校么,当时北京大学有个平民学校,是北大蔡元培让学生会办的。[11]我爸就老上课去……
定:单家哥儿几个是不是都去了平民学校?
单:没有没有,就是我爸。为什么我爸去?我那俩叔叔小,我伯父(单士魁)那会儿自学中医非常好,他有个秉彝诊所。[张宗尧语:单秉彝就是单士魁,是学中医的,秉彝是他的号]。
定:他跟谁学的中医?
单:祖上开中医参店,家里有医书和行医的长辈啊,也做这些东西。那时候我二爷爷不是在太医院做苏拉么?我爷爷是制作中药丸膏的手艺人。后来在东华门那儿的花房,原来不是叫库房么。我伯父那时候就自学中医,皇宫太医院那叫太医士,没什么级别的,有时候爱喝酒,一玩儿就不爱值夜班,我伯父就替人值班去。我伯父的孩子现在也有,你要愿意找找他们也可以,但是这些事我注意得比较早。

单家保留的老药方(单嘉筠提供)
定:那你父亲也会中医吗?
单:我爸爸也会看病啊。我爸爸曾回忆:“青少年时父母曾命余与长兄士魁守祖业,专心研习医道。而余虽亦读《本草纲目》诸医书,但不喜其业。”我爸还写过:“当年清宫所制丸散膏丹成药,其中有万应锭,为夏季袪暑之剂,两头尖形裹以金衣,闻其味具有冰片古墨之香,服之可治受暑之疫。再有一种名平安散末剂,是不能服用,为防冬季煤气中毒之良药。冬日生炉火,在其口周围敷洒一圈,火热烤出香味散发室中。余家世业医道,祖父及父辈均能生产所制上述药剂者。”我亲爷爷民国后因为身体原因,不在清宫药房干了,但是我二爷还在(太医院),为什么我二爷在呢?因为他苏拉这种活干得比较熟。所以他们家跟故宫在善委会之前就有关系。
你看这是我爸爸写的简历(读):
汉族。籍贯北京城区。家庭出身北京城市贫民(1924年去善后委员会工作时,在旧社会家庭出身若写城市贫民,不易做事,所以家庭提高为城市小职员)。文化程度大学研究生(自幼上过学校,工作后才自我奋斗,到学校旁听课程)。1924年参加工作,1941年2月参加革命,[专业] 中国史,社会科学(中国建筑技术学)。
定:他这个自传真有意思,尤其是括号里的那些话。
单:当时我们家生活基本还算可以,说得过去。因为他们都有事干。实际上他真正长起来了,他们家已经破落了,但起码还有谋生的这种机会。
定:所以他不应该是城市贫民啊。
单:(笑)说生活多好,也好不了多少啊。
定:对,也有限,苏拉本身也就是跑腿的。
单:日本没来之前还是不错的。
定:其实日本没来之前故宫这帮人生活都还是不错的。
单:对,都还是不错的。
2.进故宫前后
单:我爸爸为什么能进故宫,我能给您讲这个。
定:对对,我正想问您这个。
单:他为什么能进故宫有很多因素。当时京城也不少人呢,怎么就他能进去啊?我爸爸从小很聪明的,他特别喜欢历史。他为什么能到北京大学?教授来(平民学校)讲课的时候他老提问,当时沈兼士[12]什么的就很注意他。他老是第一,不但历史第一,别的他也老第一,结果就往上升吧。沈兼士还有学生会那些老师就说你干脆上北京大学史学系旁听吧,那时候他才十五六岁。旁听一考又都行了,行了又上预科,预科又行了,哎,正好那年就赶上溥仪被赶走,他又考入了北大史学系,成为正式的史学系学生。
定:他进故宫也是选上的吗?
单:通过考试。他最初的保人是北大历史系的两个教授。后来换保我知道是谁,是许宝蘅。[13]
定:怎么还有保人呢?
单:当然,你进故宫你要偷东西怎么办呢?不但有人保还有铺保呢,铺保就是地安门那儿换钱的。就是一个小银行作儿,也不是什么大银行。那会儿五十个铜子儿换一个银元吧,他(指铺保)给人四十七个,他留仨,可是人家要拿银元换呢,他不给人五十,他还给人四十几个,他来回换来回换,结果他就有点钱。我爷爷二爷爷也是京城通吧,说我们家两个孩子要铺保进故宫,他们就给做的铺保。你要偷东西你得赔钱是不是?铺保是你得有钱赔人家啊。
定:不是跟现在出国得有经济担保一样吗?
单:啊,就是就是。1926年换的保,换的许宝蘅。
定:您说他去故宫有好几个原因,您这只讲了一个。
单:第二个原因就是正好北京大学搞善委会么,需要些青年学生,做一些具体的(工作),搬运一些东西,贴一贴号啊,整理啊,比如说您要查点一些杯子,说“杯子”,单士元赶快写一个“杯子”,“第三号”,他赶快写一个“第三号”。就这些事。结果他(被)审查合格。
我爸爸刚进故宫没几天,街坊都是满人嘛,都因为溥仪出宫而没工作了,差点把他扔到什刹海去。说把单家二小子扔什刹海去,说就因为他我们都失业了。
定:怎么是因为他呢?
单:因为溥仪出宫以后裁减好多人哪,什么内务府的,造办处的,什么宫里的太监。那些人都没饭碗了,就等于下岗似的。他一没饭碗他不恨这帮人吗?
定:就是他住在鼓楼大街那边的时候?
单:他是北京土著嘛,就跟旗人啊内务府人啊住在一起,因为皇城北地安门那一带住的基本就是这些人,现在那些名字还留着呢,什么大石作呀陟山门呀。我爸爸我伯父开始的时候出入紫禁城门都有徽章的,善委会的证章,还搁到外头,人家都要检查的嘛。后来街坊说单家这二小子参加革命党了,咱给他扔到什刹海去。有几次回来稍有点晚,冬天天黑得早嘛,就挨了几回打,还有就是走到路口,那都是小胡同,就在地下搁俩石头,“哐啷”让你摔个大跟斗。后来我爸就害怕了,把证章掩藏在衣襟中,不敢往出拿了。这都是我父亲跟我说的。
当时民国并没有承认善委会,是冯玉祥主持北京的时候把这事做的嘛,冯玉祥走了以后善委会差点被段祺瑞给扼杀了。所以当时由北京大学财务部门出钱,当时还不叫工资,就叫生活补贴,这只是对善委会中低级工作人员而言,像小书记员、搬运器物的杂工什么的。因为善委会中上层的那些在北大和社会各机关的人,都有固定的收入。北大财务处的那人叫什么我想想……姓黄,叫黄世晖,由他每次拨款,拨给善委会的人。当时黄世晖有一朋友,就是太医院的太医士,他们两人在一块儿喝酒,那个太医士说单家这个大儿子也挺好,由他做的保,我伯父去的故宫。我伯父先去的,比我爸爸还早7天呢。

1930年整理清宫内阁残存档案(引自单士元《我在故宫七十年》,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
第一次点查[14]是在1924年12月23号也不是24号,我问过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参加点查的,他说是在1925年的前两日,那前两日是30号,原因是善委会前一两次点查时,单士元的保单没到善委会,所以一律不允许参加,虽然单士元是北大的学生也不行。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当年善委会的制度是非常严格的。他的档案上记的是1925年1月7号,因为档案是一个月一档,1925年1月7号那个花名册上才有他,他后来就以1925年计。当时像我父亲那样的,就属于最低级的,除了扛东西的工人以外,最低级的就是书记员,每天分上午组下午组,要点查半天,我父亲就属于每天要到半天的。像助理员,就是北大的助教啊、副教授啊,或者学生会的干部之类的,组这个组的那天他可以到,不组这个组的那天他可以不到。我爸在这个组接触很多人,北大文学院的胡鸣盛[15],是湖北的,很有名的一个助教。裘善元[16],过去图书馆的,是个清朝遗老。因为我爸又瘦又小,都称他小孩。他又好学,都比较喜欢他。1925年1月、2月的天气那很冷的,一流鼻涕就冻上了,一走到那门洞啊,穿着棉袄棉衣都让风吹得打两旁壁,你不能顶风啊,那根本站不住,那里面既没有炉子也没有火什么的。而且工作服必须用白带子(把袖口)系紧,手就露在外边。这个我爸爸有回忆,他写过。说头一次半个月可能发他七块大洋,赶快买双棉靴。
从1925年1月份查到三四月份。后来段祺瑞就让停止点查。后来又点查了,不点查不行啊。当时告诉他说点查六个月,完了或者解散或者办院,没有很明确的方向,还没有成立故宫博物院这一说,结果点查了十个月。
后来研究半天,说还是叫博物院吧。再不成恐怕清朝遗老又该跟那儿捣乱了,麻烦。所谓捣乱有几种原因,一种是当时社会不稳定,军阀混战,谁到北京来清朝遗老就找他们,就想让善委会停止点查。民国的大官里也有保皇的也有不保皇的,当然不保皇的居多,或者说民国里执政的文化人比较多,所以它能维持下来。1928年以后保人就取消了,因为1928年就南北统一了,执政的国民党已经承认(故宫博物院)了,就拨款了。为什么蒋介石都知道维护故宫呢?故宫影响太大了是不是?
单士元作为小字辈,更多的事情他不知道,上边决策不是他的问题,但过程他还是清楚的,故宫经历了好多坎坷,可是来之不易的这一段历史,现在院里都不怎么提了,这是父亲最伤心的事情。所以我爸爸在故宫建院七十周年的会上就说,你们是“不知所创”,他说如果你不清楚故宫的艰辛史和坎坷史的话,你不能体会故宫博物院建院的来之不易,你就很难体会那种精神,很难用特别热爱的那种方式去热爱故宫。
后来沈兼士(对我爸爸)说你干脆留院吧,这样你能看到很多实物。你在北京大学学明清史,讲一些鼎啊散氏盘[17]什么,在这儿你全都能看到。我爸爸后来等于是一半在故宫上班一半学习,坚持下来了。他不是上北京大学嘛,学了四年以后他成绩很优秀,沈兼士、陈垣[18]都建议他考研究生,继续深造。那会儿正好胡适当研究所主任嘛,说你能考就考,考不上也不要紧,居然他考上了,正好是1929年、1930年的时候。那时候由清朝遗老撰修的《清史稿》已经问世,可是《总理各国通商事务衙门大臣年表》没写,成为《清史稿》之阙。单士元就在研究所所长、导师的建议下,以补写这个表作为毕业论文。这个表在学术上挺受肯定的,北大校长兼研究所所长蒋梦麟、国学门主任胡适、指导教授朱希祖、孟森都在毕业证上题签,马衡教授[19]给写的评语,并建议今后修清史把这个给加进去。他跟别人不太一样,他是科班出身的。他一直在上,一直在上,他考了金石学、考古学,他有档案的基础。
定:那就是说他在善后委员会工作以后才去读的研究生?
单:那会儿已经不叫善后委员会了。善委会仅十个月的时间,1925年10月份成立故宫博物院了。
定:他一边工作一边读的研究生?
单:对,所以叫工读学生嘛。
定:那时候像他这种文化程度的在故宫也不多吧?
单:啊啊,他们别人都没读书,包括我伯父都没读书,就是我父亲单士元读书。就他唯一一个读书的,他的成就比别人大,就是因为他学历本身就比他们高。他自个儿说,他说我这学问啊,也不叫学问,他说我就是杂抓七十年,因为我是赶上了乾嘉学派的就是国学的末班车,包括沈兼士、胡适都是这样,从他那代人以后没有人很好地很系统地把国学这些东西通下来,所以乘末班车的人呢,很传统的东西他继承了不少。当时他不是在文献馆么,他等于是从整理档案开始,就是奏折呀、文献呀、方略呀。后来从文献馆又给他调到图书馆去,搞书目什么的。故宫所藏书目他给整理了一个遍。所以他搞的东西特别多。他说我杂抓一生嘛。
至于我们家的生活么,我爸爸最富裕的时候最好的时候,就是从北京大学国学研究所毕业在故宫工作的时候。那会儿狂,不是说么,春节时俩祥子(这里用老舍小说中的“骆驼祥子”指代黄包车夫),就是两个黄包车,拉他看人去。一个不够使的呀。我记得我妈妈说,我父亲那时候在社会上跟学界的人已经都有很好的关系了。他也在这些名人当中。
定:他那时候已经很有名了?就因为他学问好交际也广是吧?
单:嗯嗯嗯。他跟故宫里边的人也交,主要是他的工作性质,外面的学者都跟他联系。故宫文献馆档案刚刚公之于世的时候,许多文人学者都到那儿查档案,我父亲就给他们找档案。当时的中国社会调查所所长陶孟和啊、经济学教授汤象龙[20]啊,他是搞社会调查的,当时社会调查所在北海那地儿,他让我爸写《故宫文献馆档案之分析》的文章,那会儿我爸三十多岁嘛。您看我伯父在文献馆,倒比我父亲差一些。
定:是因为性格还是什么?
单:我觉得跟性格有关系,他爱交友,特别聪明,做学问很快。我爸爸有一次跟我开玩笑,说他四五岁的时候,跟他爸爸从东华门那儿进故宫,那小皇上还在呢么,他在后边走,学那小皇上,他爸爸“啪”的一个耳贴子打过去,说你不要命啦?他脑子很快。
定:你爸的性格是不是挺开朗的?
单:他是能维护团结的那么一个人。当时在北京的两位建筑设计规划大师,长期意见不合,在一次建筑会上两人一个拿手杖,另一个以为他要动手就急了,让我爸给劝开了。他们都跟我父亲很熟。
定:他跟社会名流的交往主要都是跟谁?有溥心畲?[21]
单:他跟这些人倒不接触,他不接触皇家人。他特瞧不上溥仪,他就说他望之不似人君,这指的是三年他做皇上(的时候),后来又做了战犯,他就特别……
定:就是说30年代他就不喜欢跟那些旗人接触?
单:他不是不喜欢,而是相互共事不多。他是更喜欢那些学者,他就是一个特别地道的学者。
3.从日本时期到解放后
单:后来日本时期就困难了。营造学社[22]1937年日本人来了不就解散了么。这一直就困难到解放。
定:好像日本人来的时候,故宫的人生活都不好了。
单:不愿意做汉奸生活可不是不好么。
我们家那个四合院日本(人来了)以后作为逆产就没了,日本人想在那儿驻兵,我爸他们没同意,有个日本人给拉房纤儿,说你们要是不同意把你们家都杀了扔护城河里,说干脆你们把小院卖给他们,再给你找几处房,就给找了小金丝套儿,就是什刹海银锭桥往南一点的一个胡同,叫小金丝套胡同,大金丝套小金丝套。我父亲他们不想做汉奸他把东西全卖了。
日本来的时候醇亲王府的、就是溥仪他们那府的有一个管家,姓张,跟日本勾上了,他想投靠日本人来掌管故宫。他想拉拢单士元,说你挺困难的,让你当个副院长。我父亲没当。当时伪政权派的人是朱启钤[23]的部下,朱启钤就说你别到故宫去了,他们可能要害你,就不让他去了,怕日本人逮他么。
定:那日本时期他一直就没在故宫吗?
单:故宫他也不是不去,就是少去。另外他在各大学校教书啊,辅仁哪,和平门那儿的师范大学啊,他也不是固定的老师。真正故宫日本人并没有动什么。
定:你父亲参没参加古物南迁[24]的事儿?
单:给他分的留守,但是运东西运到午门他参加了,都是晚上。白天不敢。当时有个叫周肇祥的社会名流闹得挺厉害的,后来是由当时司法官警把他扣押起来。其实那周肇祥也做了不少好事呢。[25]
当时北京不是有那地下党什么的么,地下党看单士元没有向国民党投敌什么,很清白的。1949年故宫刚解放的时候文物局的局长是郑振铎嘛,[26]就找他。后来“三反五反”[27]他都没事,我爸爸(的工资)等于是六百斤小米,也没给他降。1954年的时候他就与常惠先生一块儿调查北京古迹,还写出故宫的第一本《故宫导引》。
但我爸爸毕竟还是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三反”的时候也被关了,关在东岳庙。后来□□□这些人不是都给辞退了嘛。□□□是四几年参加故宫工作的,不是也因为这个离开故宫了么,当然后来他又回来了。当时我爸爸通过“三反五反”,就不愿意接触文物,他觉得接触文物老被说成是贪污什么的。他说:“不能接触文物,这是高压线,碰不得。”这是我听我二哥说的。我二哥现在七十多了,那会儿正上大学,我爸爸说你调查调查民俗民风还可以,你可以调查北京的大四合院和山西的大宅子有什么区别,你也可以看看北京的厕所门朝哪儿开,山区的厕所门朝哪儿开,水走东南方嘛,可是你千万不要搞文物,不要搞收藏。就跟我二哥约法三章,后来我二哥搞生物化学了嘛,北京大学生物系毕业的。
我爸爸最大的贡献等于是解放以后到1963年以前这一段,虽然生活很艰苦但是很舒畅,他等于是如鱼得水。“文革”以后好多地方已经发挥不出他的作用,一个是年龄大了,一个是什么都在变,而且他说话也没人听啊。
定:1963年以前他主要负责什么工作?
单:他负责故宫的古建维修。1963年以前已经有档案馆了,就把档案那部分给拨出去了,归档案局管了,单士魁就跟着走了么,他一直就搞档案。后来就到一史馆(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去了。
4.文献与古建
单:我爸爸算学历史出身,但是搞古建他也是首创之一。所以我父亲也是历史档案的开拓者也是古建的开拓者。所以故宫非常适合他。
定:他为什么又搞古建?
单:30年代朱启钤看到中国没人研究建筑,不是搞了一个营造学社么,我爸是营造学社文献组的编纂。他很喜欢故宫的建筑,觉得这建筑非常好,朱启钤就广纳人才吧。当时营造学社有两个组,文献组和法式组,梁思成是法式组的,我父亲是文献组的。文献组归刘敦桢管,[28]法式组归梁思成管。我父亲在古建里边不亚于梁思成,梁思成是搞西洋建筑和古建法式方面的研究,是对法式(感兴趣),这是宋代的,这是明代的。但我父亲重视工艺,古建的工艺技术以及建筑的色彩和用的工具等,甭管什么建筑,它怎么建起来的,它的钉子什么样,榫卯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它没钉子它就很结实,为什么地震别处倒它不倒,它的地基什么样,我父亲注意这个。他首先提出在中国建筑史里边一定要包括建筑工艺,如果没有工艺技术,中国建筑就不完整,所以他从一开始到去世,一直在研究中国的建筑工艺技术史。这点第二个都找不着像他这样的。现在古建维修这么快,有时候它就不注意这些东西。
定:解放前的时候故宫除了他以外还有没有别的人也关心这个?
单:……没听说。
定:你是说在他之前没有人做过这个?
单:对,没有人做过也没有人认识到它的重要性。而且他不是从书本上找到的。这些工艺实际上就是一些手口相传的老技工,都是工匠么,都是口手相传。30年代的时候有些人还在,都是清末光绪年间修清东陵清西陵的老人。他搞古建时那些个工匠都是让人瞧不起的啊,他就跟他们做朋友。当时北京城区有八个以木工为主的作坊,叫八大柜,最主要的是兴隆木厂,还有广丰木厂、宾兴木厂、德利木厂、东天和、西天和、聚源、德祥。还有四小柜,艺和、祥和、东升、盛祥。以兴隆木厂为首。修东陵西陵啊,修皇家御用的陵园啊,园林啊,这样。解放初期我父亲正主持故宫的古建修缮工作,就请他们和他们的后人,还有在木厂学过手艺的,他自己去问,就请他们说,请他们做。他也去看一些工程。他搞了很多卡片,将近四五百张卡片。那卡片我还留着呢。
他为什么有“拌芝麻酱”这个外号呢?他知道拌水泥拌沙子就应该像咱们拌芝麻酱似的缓缓地搁水,它才能好使。有的工人不去搅和,把水管往那儿一搁他就玩去了,抽烟去了,结果该化的不化,该凝的不凝。你看这他都知道啊。你像现在一般人他不注意这个,爱怎么拌怎么拌,认为这都是工程队的事,可是单士元他不这么认为。
十年大庆那会儿不是要找人把故宫的古建维修起来,为新中国第一个十周年献礼么。当时文物局的领导是郑振铎,他找到梁思成,梁思成说你甭找了,故宫就有一个单士元。这才起用他,修太和殿,修中轴线的那几个殿。那会儿保证说七年,结果现在都多少年了?这不是才又开始修嘛。我爸爸用的就是这些老工匠及其后人,其中有清末著名的营造家马文盛主持兴隆木厂的时候培养的匠师。他的后人马旭初,已经有人专门把他写到书里去了。[29]我爸爸一直跟在他们身边,又写了很多卡片。1962年故宫说精简机构,那两年精简机构嘛,把外聘的工匠全部辞退,说没他们也成。
定:啊,就1962年没粮食吃的时候,把他们给精简下去啦?
单:啊,我爸爸留不住他们,就打发走了。全没了,基本都走了。
定:多可惜啊,现在哪儿有这样的人啊。
单:后来他在1992年打了一个报告,说希望能够把健在的还能说话的这些老工匠,给录音录像,通过录音录像,把他们(的技艺)传下来。文物局都批了,但是故宫说肥水不外流。不外流呢我爸爸又请的外边,(故宫)又说干吗请别人呢,这就七错八错的,一下子就搁下了,搁下了老爷子又死了,这事就没人提了。这报告跟没打一样。其实好多想法他都没有完成,没有实现。不过这本书上海很快就要出了。
我爸昆曲唱得挺好的,他有时在家唱我还记得,什么《春香闹堂》什么。还有好多戏本,手抄的。故宫有戏楼啊。他不是那戏团的,然后梨园有人来找他,他在文献馆的时候不是还留了几个太监,在文献馆的时候教他们(唱戏)的。还有宫女,刚解放的时候,宫女还找过他呢,我看长得也不那么美,没饭吃了,问我爸爸说能不能把她搁到(安排到)故宫。我爸说当初你们出来的时候是不是都拿细软,说是拿了,有些小的东西什么的,我们都搁到鞋底下,那会儿有长丝袜子,但不是咱们现在薄丝,是白的,比较长,她们把东西搁到袜子里头,带出来不少。
定:她们应该还有点钱是吧?
单:应该还有点钱吧。那时候我很小,我就不记得那些事了。
5.父亲的价值
单:我父亲是1998年去世的,不到九十一。他是这样,朱启钤活到九十二,陈垣活到九十一,他说我不敢活过陈垣,何况我的朱老师了。这话信就信不信反正……有人给我算命,说我“护宝九旬归天缘”,我侍候父亲还真应了这句话,他真的没活到九十一岁。

单士元像(引自单士元《故宫史话》,新世界出版社2004年版)
定:他们怎么都那么高寿啊!
单:这本书(指单士元《我在故宫七十年》),我们子女他一人给了一本,转过年就死了。就为我爸能看到这本书,赶快就出了。故宫没有给他出过一本书。……他对后期故宫方方面面不是很得体的领导很有意见,但是他又不能去说。
我爸是久在河边站,从来不湿鞋。当时搞文物的那些人现在早都离开了,只有他一人是七十年。故宫七十年是他的亲身经历,没有第二个人有他这样经历的。社会产生故宫,故宫最小的体现是单士元,单士元最大的体现是故宫博物院,没有故宫博物院就没他,但他又是七十年院史的一个最小的缩影,必须了解他以后才知道院史是怎么来的。故宫七十年的历史现在他们不说了,不说这历史就不知道单士元存在的价值,至少不知道单士元的存在对他们方方面面有什么可用的地方,就认为单士元跟别人一样,只是一个待了七十年的老人,待七十年跟待一年没什么两样。有人说你爸爸不就是单士元么,单士元有什么呀,所以你要从故宫里找,你简直找不到他。但是你要从院外边的角度你去看他,你就觉得他价值太高了。
定:你说具体点,你说从院外看他的价值是什么?
单:至少从几个角度,比如说人的精神,精神从哪儿来?就是院里一代一代的工作人员流传下来的。如果您从大墙外去看他,您就能找出很大的差距来。你就知道他为什么这样,他们为什么那样,你就知道为什么拍卖行找他他不去,要给他三五万块钱他都不动心。
定:你用简单的话说说,你觉得你父亲最主要的精神是什么?
单:单士元的精神是什么?最主要的就是一个真正的文人或者说一个真正的学者,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他的人品和学识,这两点都必须超脱,都必须基本上到位。他不愿意做那些歪门邪道的事,他老认为:“故宫反映了从奴隶社会到封建社会末期的社会发展史,其中也包括建筑的发展史。因此,可以说故宫应以一部通史来认识它。故宫博物院是两个概念,前者文化遗产,应保护完整原貌,后者博物院的院史。在有形与无形的传统中,都是不能断代的。古建筑,古也,古也,历史也。故宫的工作方向,原则应以1959年中宣部陆定一、周扬等中央领导对故宫的指示为原则。”但如今不尽如人意,他很苦闷。你就说这拍卖,以前就有拍卖,外国也有拍卖,你作为一个中国的文物工作者你如何对待拍卖,为什么启功先生不参加拍卖,为什么单士元不参加拍卖,为什么现在的研究员们参加拍卖?拍卖本身没什么错,没什么可指责的,可是文物工作者你如何对待拍卖,你看现在整个拍卖,哪儿像文物工作者啊,这值三万那值两万,变成这样了。第二个,他最大特点,他是通家,说到哪儿他都知道。我爸说故宫不但需要专家,更需要通家。具体说基础要厚,知识要博,选两三科深入,遇事就可以触类旁通了。他的通从哪儿来呢?他说我赶上了乾嘉学派的末班车。现在通家没了。这种精神是故宫现在最缺,最没有的。单士元担心的问题现在故宫都全了,全都出现了。所以单士元走的时候很无奈,苦衷很多。最后在他病故前的住院期间,写下过他对故宫院中最关心的方方面面的问题,长长五页稿纸,但是还没写完他就故去了。他写的题目是:“自言自语记事大纲”,你想,如果有人能听得进去他的话,他还用得着自言自语吗?
我觉得这些老人身上体现着文化遗产,你应该如何对待这些老人,这些文化遗产,你对单士元的态度是什么,你才能知道故宫的精神在哪儿,故宫的原则在哪儿,故宫的方法在哪儿。包括徐苹芳先生、王灿炽先生、阎崇年先生都提到,故宫的工作还应该遵照单老提出的原则去进行,我写了多次报告提单士元的很多事,人家觉得不重要啊定老师!单士元他是死了,但是你怎么去研究他?故宫学离开单士元恐怕就缺憾很多。

单士元夫妇(单嘉筠提供)
所以我特别能理解我爸爸。为什么北京台的春节晚会让我上了一下?影响挺大的。您今天来找我问他,过十年单士元比今天还要重要,我就等着那一天呢。
6.家庭和自己
定:你伯父在家是做家长的?
单:嗯,我伯父属于不愿意说不愿意动的那种,但是特有学问,人很厚道,长兄如父嘛,我妈妈和我大妈都特别喜欢我伯父。家里都是他做主,而且没偏没向,家里也没什么问题,如果有问题我伯父都做得很公正。他们解放以后才分家。那时候奶奶还在。还有二爷,就是我爸爸过继给他的那个二爷爷,他解放后才死的。
(故宫)文献馆四十多个人,我们家占三个,单士魁、单士元、单士彬。单士彬是大奶奶的孩子,年龄比我父亲小。单士彬是后期人不够了,等于家里介绍去的。因为兄弟两个都在那儿,就介绍……他们三人都在文献馆。但是单士元跟单士魁是一支的,别的跟他们不是一支的。我爷爷虽然有四个儿子,后边两个都没去故宫。
我写过一篇《回忆单氏三兄弟》的文章。五叔单文质会画画,但他学的也是档案。五叔受迫害比较厉害,刚解放的时候不都是军人么,军管会。他瞧你不好那绝对是不好,所以“三反”以后故宫不要他了。后来调到开封博物馆,因为死得早,名气不大。还有四叔,在营造学社干点儿活,描图什么的。结婚以后我四叔就搬出去了。我四婶的娘家在皇宫供事,在北海那儿开了一个中药铺 [张宗尧:单家老四的媳妇,娘家是开中药铺的,北长街的北口有一个德生堂],那个中药铺解放后还在呢,挺大的一个,专门做苏拉酱的料。皇上爱吃苏拉酱,就是一种很甜的酱,跟甜面酱似的,太监啊御厨房啊,拿馒头啊拿料啊给它发酵,他们药铺就专门做这个料。我说的是道光年间,比较早的了。后来改成北海的餐厅,现在不是一绿化就没了?
定:你们家这哥儿五个都跟故宫啊跟药啊有关系。
单:嗯嗯。都不远。我们家男人都是直肠癌,五叔最早,大伯第二,我爸爸最后。
当时我不是两个母亲么,我那个大母亲和我的母亲,一个是1910年生的,一个是1917年生的。一个是1934年结婚,一个1937年结婚。
定:噢,差三年。
单:三个人一生生活在一块儿,六十年,处得还是不错的。这里还有原因,就是我父亲过继给二伯父,当时按封建旧习,生身父母要一房儿媳,承续父母也要娶一房儿媳,所以两边都得要一个。我之所以有两个母亲这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但是我家里事我现在不是特别想说。
我妈这支是有钱的,我妈应该是湖南人,我姥爷家是刑部管办案的,叫黄晋魁,人叫晋老爷,原来在湖南做官,有个醴陵县吧,做得挺好就调到涿州。我妈虽然是湖南人,但她小时候是在衙门里生的。我妈说我姥爷一在前面说打谁谁几十大板,我妈在后头就哭,说你怎么又打人了,这是我妈跟我说的。我父亲是从我大妈(大母亲)认识我妈的,我爸娶我大妈的时候见过我妈。我大妈倒是京城人,她们家要现在说就类似于外租房产的生意人。其实我妈跟我大妈(大母亲)她们俩从小五六岁就认识,她们俩是姨表亲姐妹,我大妈等于是我姥姥的养女,所以她们在一块儿读《论语》《大学》什么的。
我父亲民国以后不是搞历史档案么,那时候我生母的父亲就是我姥爷还在司法部里做顾问,就是现在文史馆那种性质的。我爸爸想请他谈些事情,所以跟我姥爷过往。后来是家里给做的媒。所以有很多因素促使他娶了两个夫人,他有他一定的原因。
我就觉得过去妇女素质跟现在大不一样,而且我妈我大妈不是一般的,她们都有文化,我妈也做过老师,写字好着呢。而且我觉得那个社会的妇女更识大体,更有素质。将来如果真要我写这段的话,我觉得三个人都挺好。说不出谁好谁不好,在那个社会本身,不是她们两个的问题,我观察过很多很多。我小时候就是我大母亲给我看起来的。
定:您的大母亲也挺有文化的?
单:就是我奶奶这一代可能文化低一点。
定:你是第几个孩子?
单:我是第六个。
定:啊?你们家有多少个孩子?
单:我上边有姐姐有哥哥,要都算起来连死的带活的十一个,所以我爸爸生活一直很苦。
定:你们家那么多孩子都是你爸爸一个人养吗?那他负担够重的。
单:当时有点老底儿,钱也花不了太多。再说当时还没有我呢,一个家庭五六个孩子算多吗?不算多啊。再说有这个能力是不是?当时我们家还有俩保姆呢,后来慢慢就没了么。我妈来了以后就说不要保姆了,她说自己也能干。到有了我的时候,我爸爸就是非常艰苦的了,又是两个妻子,又养一大家人。为什么《大公报》的那个王芸生[30]让我爸办个《君实随笔》的小栏目呢,一篇一篇登,就是说我给你钱你也不会要,不如你就写稿子,我把稿费先给你。就给他稿费,每次多给,还提前给,由我妈去取钱,这些都是我妈去干。刚解放的时候我父亲写过一首诗,“年近四十五,白发已难数”,后面是佳节已到,食无鱼,外头放爆竹,小儿膝下戏,夫人识大体,什么什么。就是到那份上他都没有说向谁向谁去借点钱什么。
金丝套胡同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小时候是在大石作住家、上学,叫北长街小学。我爸爸小时候上的第一个私塾是在清末太医院,有一个前清秀才吧,是涿州人,他在太医院那儿办了一个小学,他办的,他教书。北京地安门东大街,太医院大堂,后来就成小学了。那都是解放后的事了,故宫那会儿分房了,我们家就住在三座门那儿,现在军委的那块地儿,那会儿属于故宫的房子。再往后就住过一段大石作,陟山门也住过,东西连房没住过。后来我伯父也分了房子了,跟张德泽[31]他们一块儿,在现在沙滩那儿。我们家住的地方我爸都带我走过。

单士元为单嘉筠写的诗(单嘉筠提供)
我是女十中的。
定:后来插队啦?
单:身体不好没去成。就留到工厂,沙河砖瓦厂,那都是劳改犯释放后去的地方。沙河多远哪,后来就对调工作,对调到电路厂,在郎家园那儿。后来不就赶上“文革”了么,“文革”以后有个时期叫什么我们不在城里吃闲饭,就停薪留职了一段,那时候我又结婚。所以我是工人出身。
我从小爱看书,特别喜欢文史的东西。我特别喜欢我爸爸的稿子,我就瞎帮他抄,也抄不好。我真正接触我爸是“文革”以后。“文革”以前一个是小,一个是也没特别注意他的事。我的性格也像我爸,我是待不住的主儿,我老往前跑着去做这样的事。我做事真是,定老师,我没有我自己,我觉得他需要做什么我就给他做什么。往往别人做不到这一点,别人总要有点副产品,名啊利吧。这二十年我就干这个,就一直这么做他的事。1995年正好是建院七十周年,我爸爸就要求让我留在他身边照顾他。我爸对我们要求非常严格,我在他身边也都约法三章,不许打他的旗号干自个儿的私事,不许坐他的小卧车。我们家这几个孩子,他最后把我提搂上去了,他觉得我还能给他……确实我也没辜负他的期望。 “雏凤清于老凤声”,这是他给我写的,我们家那么多孩子,他就给我写了,让我像他那样叫唤。
对我来讲这十多年二十年坎坷的路我走到今天是挺不易的,我爸爸知道我不易,他把最后的东西都跟我讲了。我这十年等于是没房没钱没什么,一百六十五块生活费。我捡菜叶捡了一年多。原来酒仙桥一间房子,不是拆迁么。
定:那您现在收入是什么呢?
单:就是退休费八百,还有(要交)三百块钱房租,这三百已经很照顾我了,就这一居室。《北京晚报》的人来一看,说我太惨了,一个月五百块钱,十平方米房子,东西堆得哪儿都是。要不报纸怎么说我“女工出书”呢,我这些都是个人行为,没有一个单位给我钱什么,很惨的。就这么个情况。这二十年我就这么过来的,不都是我自个儿练出来的嘛。而且谁能理解你这么练呢,是不?我兄弟姐妹都不理解我,说你算老几呀你一个初中毕业生,你较什么劲?到现在我兄弟姐妹还这样呢。我丈夫去年去世了,突然心脏不好。孩子跟我也很少有来往,有来往就让我给他们看孩子,看孙子,我能看吗?你也不用可怜我,我就是愿意把这些情况跟您说说。
我爸爸最后三年直到他去世,他的东西基本上都留在我这儿,作品的真迹啊,他写的手记什么的,没发表的好多东西。我听的也比较多,有的是他写的,有的是我写完之后他给我校的,他口述我就写,让他看完以后他给我改的。现在反正我爸爸一生经历都在我脑子里。
1994年吧,有一个访问他(单士元)的王铁道人,道教的,我说你给我算算,看我跟我爸能待多久,他就给我写的这个,说你要不往上爬你就掉山涧里你就在山涧里边待着。确实从我爸爸走了以后我这坎坷的经历一个接着一个。我这几年过得我感觉他说得挺对的。我父亲去世以后我经历了不少坎坷,家里瞎打兄弟不和这样的。可是我在他的影响下我多么穷我都没有说卖单士元的东西,或如何如何的吧。他也有点东西,到困难的时候能卖钱,我那么惨的时候我都没卖。
定:您那时候要是能进了故宫就好了。
单:……进不了,要是进了今天您就不能来访问我了。
定:故宫那边有没有人找你访问?
单:谁找我问?我现在还不想做这个事情(指为父亲写传记),因为在我脑子里还没形成一个系统,还不能做得很完善。不过将来这些都是我的财富,包括对刘乃和、张开济(的了解),我看他们的都不是学者的面,我看他们的更人性,更生活的面。
定:咱们这么聊天您比写东西轻松点儿。有的时候聊天说的东西也比较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