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与冬的奏鸣曲(2版)
- (日)麻耶雄嵩
- 5743字
- 2025-04-09 18:18:54
3
水镜三摩地,五十五岁。
——人们常说的大富豪。在关西拥有可与今镜集团相匹敌的资产,将许多企业收入到水镜集团麾下。据说他本人从不抛头露面,但在业界拥有极大的影响力,是很多知名企业的股东,也是乌有所在出版社的大股东。如果说今镜集团的成功得益于基础工业的发展,那水镜集团的腾飞则完全依靠三摩地个人在资本市场上的长袖善舞。三摩地九岁时遭遇交通事故,手术后留下后遗症,下半身完全失去知觉,此后一直依靠轮椅生活。二十一年前,他买下这座无人居住的岛屿——和音岛,修建了和音馆,过起与世隔绝的生活。之后他再未踏出和音岛半步,孤身一人直到现在。二十五岁时他的父母因意外离世,从此再无近亲。
“欢迎来到和音馆!”
二楼朝东的走廊尽头是水镜的书房。乌有他们住的客房分成面海与看山两边,但三摩地的书房将走廊两侧的房间打通了,有两个房间的大小,两边的窗户一边看海,一边望山。虽然楼层不同,但乌有的房间在朝西的走廊尽头,与这间房呈对称关系,因此也能看出天花板和墙壁的四个角是歪斜的。只是这栋建筑楼层越高歪得越厉害,所以这里没有三楼歪得那么严重。朝海打开的窗户上挂着跟乌有房间图案一样的白色蕾丝纱帘,看上去很雅致。与缺乏雅趣的客厅不同,这里有满墙的书架,上面摆放着成套的全集著作和许多选集。有茶色书脊的《巴尔扎克全集》,还有竹青色的《埃里亚德著作集》……
伴随着轻轻的发动机声响,水镜坐着轮椅静静地从书桌后面过来了,乌有随即将视线投向水镜。只见他按下右边扶手上的红色按钮,轮椅顺着书桌一角侧转九十度朝向正面。水镜腿上盖着毛毯。
乌有原以为他是那种典型的瘦弱偏执型老人,但事实并非如此。五十多岁的他给人感觉还算精神。虽然谈不上充满活力,但也与正常人没什么区别。当然,其气度言谈远非一般百姓可比。他朝乌有伸出右手,手的大小和乌有的差不多,如果站起来的话,身高应该也与乌有相差无几。他皮肤黝黑,面颊微胖,嘴唇红润,头发、眉毛以及从鬓角到脸颊、唇边,一直延伸到下巴的络腮胡都是深棕色的。他的长相有些像俄罗斯人,面部轮廓深邃,表情严肃,眼神锐利,给人感觉颇有野心。如果他拥有和常人一样健康的双腿,加上如此雄厚的财力,应该早已成为金融业巨头了吧。
听熟悉财经形势的熟人说,水镜虽然拥有相当大的影响力,但以他潜在的实力与才能来看,才仅仅发挥了很小的一部分。一个人在孤岛上独居二十年,足可见其异于常人之处。那过于锐利的眼神透露出神经质。乌有点头致礼后看向水镜的眼睛,幽暗的眼眸深不见底,比帕特里克神父更让人琢磨不透。
“有些意外吧。原本以为我会是个怪物,对吧?”水镜朝乌有耸了耸肩,爽朗地笑道。声音就像漂亮的男高音一般,极具穿透力,让人丝毫不觉拘谨。
“是……的,不、不……”
“别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
有点被戏弄的感觉。乌有整理好情绪,从放在内袋的名片夹里取出一张名片。
“我是如月乌有。”
虽然还没转正,但名片上写的是正式员工。严格说来这属于欺骗,但总编说这么做是为了方便采访,因为被采访人对正式员工和试用期的新人信任度完全不同。
“我是水镜三摩地。抱歉,我没有名片。所有业务都委托给了当地的代理人,我根本用不到名片。这座岛已经二十年没有接待过客人了。当然,维修工倒是偶尔会来。”
也许有些老花眼吧,水镜接过名片后,特地拿远了看。
“好年轻啊!你多少岁?”
“二十一岁。”
“哦。”水镜顺手将名片放进了抽屉,“那位小姐呢?”
“她是我的助手舞奈桐璃。”
终于轮到自己出场了,桐璃赶紧向前一步,跟乌有并排,并朝水镜深深地鞠了一躬。桐璃换上了牛仔裤和T恤衫,虽然照乌有的吩咐换了身衣服,但还是太休闲了。
“今年十七岁了。”
“十七?”水镜惊讶地抬起头笑着说,“十七岁就开始工作了?”
“没有,我还是高中生,在京都的御庭番棚女子高中上学,偶尔做一下兼职。”
连桐璃似乎都有些紧张,但也许是故意装成这样,不过她说话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恭敬。乌有甚至怀疑她对学校里的老师都没这么毕恭毕敬过。
“哦,佩服。我最欢迎年轻人了,你们去过海边了吗?”
“还没呢。过来时稍微看了看,海滩很漂亮!”
“平时维护得挺好的。我这样是去不了了,不过小姑娘去是再合适不过了。”
他比想象中要好相处,一点不像自愿在孤岛上生活二十年的人。说话方式完全让人感觉不到他已经与外界隔离了二十年。
“真的能去玩吗?”
“当然,多去玩玩吧。”
“太好了!对吧,乌有?”
“桐璃!”
“没关系,你也去好好放松一下。虽说是采访,也不用那么紧张。这么说可能不太好,但你们这么安排,主要是因为我是股东吧?”
“可能吧。”乌有想也没想就傻傻地回答道。虽然他也隐约察觉到了,但没想到水镜会直接说出来。
水镜饶有兴趣地看着乌有说:“你们总编还好吧?”
“托您的福,他非常好。您认识我们总编吗?”
“嗯。不过算不上熟悉。”他笑了起来,接着说,“见过几次,也都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可总编从未说起见过水镜,乌有感到有些奇怪。
“你们总编现在还坚持在第一线吗?”
“是的,比我们更奔波。每个月都得买双新鞋子呢。”
“挺好的。多动动是好事嘛。”
这句话透露出他的真实感受,却也不会让人觉得别扭。乌有想,如果自己近五十年无法行走的话,应该也早就想开了吧。与水镜相比,反倒是乌有觉得挺不好意思的。
“晚餐跟村泽他们一起用,没问题吧?”
“我们也可以一起吗?”
“可以。我已经吩咐真锅了。”
“谢谢您!”
乌有毕恭毕敬地道了谢。一般说来,应该是记者请采访对象吃饭,没想到今天反过来了。竟然会受到这般优待,乌有虽然心有疑惑,但又觉得可能是因为鲜有客人拜访的缘故吧。以水镜的经济实力,多负担两个人的食宿不算什么。
“请恕我冒昧,您的腿没什么大碍吧?”看到水镜隔着毛毯按摩右腿,乌有忍不住问道。
水镜笑着回答:“没什么,这样都已经快半个世纪了,早习惯了。也没留下什么外伤,所以不觉得疼。”
但是,和音去世且其他四人全部离开后,将他留在岛上直到现在的,想必就是这两条腿吧。
“……我想问您几个问题。”
乌有正想掏出笔记本时,水镜抢先一步说:“采访还是等晚餐结束后吧。接下来我还有些事情要做。”
“还有工作吗……”
乌有朝书桌望去。上面随意放着几份写有数字和字母的文件,字号很小且全都符号化了,乌有这个门外汉根本看不懂。
“对,有些事情不能拖,差一天就完全不一样了。”
应该是关于股票行情方面的事吧。水镜一本正经地敲着书桌上的绿色文件夹,然后将那些文件都收了进去,恐怕是些记录股票和债券的表格。隔壁房间想必布置成办公室的样子吧,放着联网的电脑,以便于随时接收股票市场传来的数据,水镜再根据数据做出判断,命令当地的代理人进行交易……看来这头在孤岛上老去的雄狮与困在牢狱之中的基督山伯爵不同,他并没有完全与外界失去联系。
乌有听着从窗外传来的阵阵涛声,想起以前读过的一本书——《没有门的房子》。那是一位美国推理作家的作品,讲述一位女富豪因为父亲去世与失恋的打击,将自己关在酒店的一间客房里三十多年的故事。三十多年间,她每天都看报纸,对外界的变化了若指掌,只是她的视角是单向的,就像水族馆里的通道一样。作为投机商,虽然水镜积极地与外界保持着联系,但与那名女士(记得是叫汉娜)也存在相似之处。小说中,三十多年后汉娜来到外面的世界时出尽了洋相,而水镜则是二十年来第一次在和音岛迎来客人。
“不一定今晚,等水镜先生时间方便时也可以。我们要在这里住一周呢。”
乌有发现自己有些语无伦次,说完后很快就离开了房间。可能因为两人身份地位悬殊,乌有被水镜的强大气场压制住了。他本来还想为接下来的采访增进一下感情,可是……虽说有一周时间,却感觉畏手畏脚、一筹莫展。一想到接下来的采访,乌有就有些担心。说实话,面对这个奇怪的大人物,乌有觉得自己俗不可耐。
桐璃在书房里时装得挺乖巧,一出到走廊就长出了一口气,接着嗤笑道:“哎呀,太紧张了,就像被理事长训话似的。不过乌有你表现得也不咋地哦。”
乌有发觉桐璃对自己的态度与措辞跟面对董事长时完全不同。他觉得自己似乎被看穿了,快步离开了门口。
“啊,看来被我说到痛处了。”
“是的。”乌有粗鲁地回应。
“好了,不要太较真,他就是那么固执啦……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
“啊?”
桐璃怪叫一声,追了上来。她穿着牛仔裤和帆布鞋,行动很方便。
“……先休息一下吧!”
走廊大致是笔直向前延伸的,两边都是房间,没有窗。三楼也是一样的结构,但感觉二楼的灯光略显昏暗,大概是因为灯泡上罩着金黄色伞形灯罩的缘故吧。二楼走廊的歪斜度不像三楼那么严重。中央楼梯的挑空处挂着两幅画,与乌有房间里挂的画一样,都是立体主义风格。或许创作者不同,也可能创作于不同时期,总之三幅画各具特色。
右边是幅肖像画,画中是一个女人,身姿婀娜,一头长发。背景是黯淡的蓝色,好似大海,空中有一只灰白色的飞鸟。女人脚下的黄土色应该是海滩,上面有一串黑色的脚印。左边那幅画画了一个身穿白衣的女人,画面非常个性,但比较容易看懂。女人背后是一栋白色建筑和湛蓝色的天空,右上方同样有只飞鸟,是白色的黑尾鸥——应该是只黑尾鸥。这幅画的基调是白色的,整体色彩偏明亮。
两幅画都不是写实主义作品,只能隐约猜到画中的内容。但这两幅画和乌有房间的那幅画一样,品位都不算高,而且让人看后内心久久无法平静。不过,在这栋处处都别别扭扭的房子里挂几幅这样的画,倒也挺合适。
“好奇怪的画啊,让人看得不舒服。你怎么了?”
“没什么啊。”
乌有觉得无趣,于是放慢了脚步。心中暗想,就算自己赌气她也看不出来。
“乌有,咱们等下一起去海滩吧!”
“桐璃,你听好了,咱们是来工作的。”
“可你不是刚刚说要休息吗?而且水镜先生也说这一周可以尽情到海里游泳呢。”桐璃亮出对自己有利的说辞,大声反驳,“我都把泳衣带来了,还有橡皮艇和沙滩排球……”
“你竟然还带来了这种东西!”
本来只带一个行李包就够了……另一个包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嘻嘻。”桐璃抬头望着乌有,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还有很多呢。不过先不告诉你,你就等着瞧吧。”
“真让人无语。”
“好不容易来一趟,这么安静漂亮的海,在日本真不多见啊。”
听她的口气,好像在国外见过这样的海似的。不过也是,这么干净的海和海滩,在日本的确很少见。
“天气预报说接下来都是晴天呢。真是太好了!”桐璃满足地说,笑容灿烂,“……不过,水镜这个人跟想象中不同。我原本以为他可能很像横沟正史的电影中那些可怕的大叔呢。他真的在这座岛上住了二十年吗?”
“这个嘛……”乌有含糊其词,他也不确定水镜留给自己的第一印象是否真实。
“如果他像那种离群索居的人,还可以理解。可他那么帅,每天都干些什么呢?”
“不会是在思念真宫和音吧?”
“不可能。这二十年都在想念她?那可真有些不对劲呢。”
接下来的一周都要在这里吃住,桐璃实在不该这么不客气。
“他腿脚不方便嘛。”
“这个我知道。可就因为这个吗?还是另有隐情?……人的真实情感呀,不能仅凭外表去判断。”
“什么意思?”
乌有不想听桐璃数落,况且是她自己说水镜跟想象中完全不同的。
这时,真锅道代从三楼走了下来。可能是在准备晚餐吧,她身上系着条白色围裙。她越走越近,调料的香味随之飘来。
“真巧!我正准备去叫你们用餐呢。晚餐六点开始哟!”
也许是习惯使然,道代跟乌有打招呼时不是直视对方而是视线略有些斜。乌有也有这个毛病,结果两人反倒四目相对,又慌忙转移开了视线。乌有吞吞吐吐地说:“好的。谢谢您了!”
“今天使出了看家本领,准备用西式全餐招待大家。”
“真的呀!”桐璃从乌有背后探出头,“那我得换身像样的衣服才行。出席这样的晚餐,这身打扮就太失礼了。”
桐璃用手捏着T恤的前襟,开心地笑着说。道代忍不住也笑了。
“桐璃,请翘首以待吧!”
道代也冲乌有微微笑了一下,然后就轻巧地下了楼。
“说是西式全餐呢,太好了!乌有最近也没吃什么好吃的吧。”
的确如此。但乌有不想理她。
“……你不觉得她有点可怕吗?”
“嗯,不觉得……你觉得她可怕?”
“嗯,有点。”
乌有也说不清具体原因,只觉得她的眼神和举止让人看不透。但是看到桐璃的反应,乌有也不确定了。
“是吧。不过我倒是觉得村泽夫人更加让人不舒服。”
“你是说尚美?”
她是有些阴郁,但并不可怕。乌有觉得尚美是个内敛的人,就像典型的贤妻良母。
“嗯。不知怎么回事,我总觉得她像蛇妖。”
“蛇妖?你在船上也说过。好刻薄的说法。”
乌有不觉得尚美像蛇妖,也搞不明白桐璃为何这么说。桐璃对他人的看法好像和自己很不一样。
“难道不是吗?脸上的粉那么厚。不过你是不会懂的啦。”
桐璃迈着舞步爬上楼梯。由于视觉与实际动作存在偏差,感觉她险些踏空。
“小心点啊。”
听到提醒,桐璃嬉笑着说:“没事啦。”
“现在得意一下没关系,等会儿吃饭时可得老实点。我们是来采访的,你可别忘了。”
“我知道。我刚刚也很老实啊。你该不会觉得我会在大家面前说她像蛇妖吧。”
“我真有些担心呢。”乌有坦言。
桐璃以前就干过类似的事。有次带她去采访一位前卫艺术家,这位艺术家在铁锹和镰刀上嵌进螺丝、加工成作品,然后配上肖斯塔科维奇的乐曲公开展览。他在城阳市[1]相当有名,可惜的是,才三十几岁头就已经全秃了。在工作室初次见面后,桐璃竟然脱口而出“现在很流行剃光头,给人流行艺术般的感觉”!她可能是想称赞对方,可惜弄巧成拙,那位艺术家一下子很不高兴,结果把这次重要的采访搞砸了。
“好过分。算了,不信我也无所谓。”桐璃噘起了嘴,“别老数落我,你带正装来了吗?你这身打扮也很不像样哦。”
乌有现在穿着夹克和白衬衫,下身是浅蓝色的棉麻裤子。他想还击几句,但又想不出该说啥。
“当然带了。”
为防万一带来的西装看来要派上用场了。一年前参加朋友的葬礼时穿过一次,之后再没穿过。朋友是骑摩托车时出了事故,虽然关系不那么亲密,但面对先于自己离开人世的朋友,内心的感觉还是挺复杂的。神和命运的安排多么讽刺啊!与落魄的乌有不同,假如那位朋友还活着,将来会在父亲经营的综合医院中担任外科医生。
“我还没见过你穿正装的样子呢。不过你好像穿什么都不得劲,没事吧?”
“没事。”
“算了,不说你了,我赶紧去换衣服了。”
说完桐璃就加快脚步上楼了。
“还有两小时才到六点呢。”
“我知道。只有两个小时啦。”
桐璃的身影很快就不见了,只听到从走廊另一端传来的大声回应。
“不去海滩吗?你不是说要去看看吗?”
“等一下吧。我先去换衣服。”
随即传来关门声。
[1] 京都府南部的一个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