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12月31日,带广市立医院康复中心
甫志刚的指尖在病历本上反复描摹着“记忆障碍“四个字,钢笔尖在纸上洇出深蓝的墨痕。窗外,新年的初雪正簌簌落下,覆盖了庭院里枯死的向日葵田。
“朴...惠淑...“他艰难地拼读着护士递来的登记表,朝鲜语发音在舌尖打转,却怎么也想不起这张照片里的女人是谁。照片上的她穿着赤古里裙站在长白山脚下,怀里抱着一束金达莱——那是他们新婚时拍的,但现在,她的脸在他记忆里只剩一片模糊的雪色。
直到他翻到表格背面,看见那行小小的汉字批注:
“冻土之下,必有春脉。“
钢笔突然从指间滑落。
记忆像被犁开的冻土,翻涌而出——吉林的冬天,惠淑蹲在试验田里,手指插进雪层下的黑土。“你看,“她哈着白气说,“就算零下二十度,土壤仍在呼吸。“那时他笑她迷信,直到后来论文数据证明,寒地土壤的微生物在冬季仍保持活性。
“她在哪?“志刚猛地站起来,输液架哐当倒地。
走廊尽头传来婴儿的啼哭。
1992年1月5日,藤田家储藏间
六叠大小的储藏间挤进了三个人的命运。
志刚的额头还缠着绷带,跪坐在稻种袋拼成的“床铺“前。煤油灯的光晕里,惠淑正给小志喂奶,婴儿手心那颗朱砂痣在昏黄光线下宛如一滴凝固的血。
“事故那天...“志刚的日语突然变得流利,“我在记录十胜农场的新型保温棚数据。“他下意识摸向肋骨——那里有道弧形伤疤,像被巨型镰刀劈过。农场主后来告诉他,是积雪压垮了支架,但那些断裂的金属管切口过于整齐。
惠淑突然抓住他的手,把他的手背贴在小志脸颊上。婴儿的睫毛扫过父亲指节的冻疮,志刚的眼泪砸在草席上,晕开了去年秋天收割时沾上的稻壳碎屑。
藤田老人拉开门时,正看见这一幕。他放下装着炸鲑鱼骨的食盒,默默退了出去。门缝里漏进的寒风吹动墙上的日历——1992年1月5日,节气“小寒“,宜破土。
1992年3月,带广市郊废弃苗圃
志刚在雪地里跪爬着收集数据。
他的研究笔记越来越厚,用三种语言交叉记录:汉语写土壤成分分析,朝鲜语记传统农谚,日语标注机械参数。惠淑总在深夜帮他誊抄,有时会补上几句长白山的古老种植歌谣。
“这比农场工资多一倍。“志刚把信封递给惠淑,里面是农协支付的寒地稻种研究报告酬劳。信封背面印着“十胜农业试验场“的红色徽章,正是他出事的地方。
惠淑把钱塞进韩服夹层,突然抓住丈夫的手腕。志刚右手指甲缝里嵌着奇怪的蓝色粉末,在雪光下泛着金属光泽。
“新工作要处理些化学药剂。“他抽回手,转身去逗弄婴儿车里的小志。三色风铃在车把上叮咚作响——蓝玻璃是藤田给的,红陶片来自惠淑的嫁妆,白瓷片是志刚从中国带来的茶碗碎片。
1993年冬,语言爆炸期
两岁的小志在雪地上画着谁也看不懂的符号。
“これは雪!“他用小木棍指着天空,日语清脆得像冰棱相撞。
“눈이다!“转身对惠淑喊时又切换成朝鲜语,尾音带着长白山的绵软腔调。
“雪!“最后扑向志刚的汉语发音,字正腔圆得像广播里的普通话。
藤田老人惊得摔了烟斗。烟丝在雪地上烧出焦黑的痕迹,恰似小志刚画的神秘符号。志刚突然冲过去跪在雪地里,手指颤抖着描摹那些线条——那是十胜农场保温棚的钢结构简图,连断裂点的应力分析都分毫不差。
“天才じゃない(这不是天才)。“藤田用烟斗杆挑起志刚的笔记本,某一页用红笔圈着的机械图与小志的涂鸦重叠,“これは...怖い(这是...可怕)。“
1994年12月,暴风雪夜
玻璃球在煤油灯下旋转时,雪花会在三棵微型樱花树周围形成微型气旋。这是藤田送给小志三岁生日的礼物,老人说里面装的是“大正时代的雪“。
“为什么雪是甜的?“小志舔着玻璃表面。
“因为雪里有春风的记忆。“惠淑用朝鲜语回答。
“不,是土壤释放的挥发性有机物。“志刚的汉语解释同时响起。
突然停电了。
黑暗中,玻璃球发出微弱的磷光,那些“雪花“竟悬浮成DNA般的双螺旋结构。小志的瞳孔在幽光里变成琥珀色,他指着自己的右手心:“这里的雪最甜。“
朱砂痣在发光。
志刚猛地合上笔记本,封面“十胜农场气候异常报告“的标题下,钢笔新添了一行小字:
“生物体对土壤化学物质的异常亲和力——以S样本为例“
S是志刚笔记里对小志的代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