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得一有些吃惊,不禁又想起官家刚刚登基的时候,因为这个王陶而惹起的一场大风波。
彼时是治平四年,由于英宗本身身体羸弱,且又与太后曹氏争权,因此大量放权,培植了一大批亲信,诸如韩琦,文彦博,富弼,曾公亮等,皆是在仁宗朝新旧两党重新洗牌并存活下来,而且在英宗朝被一手提拔的朝廷重臣。
在英宗朝,他们是匡君辅国的贤相,可是到了赵顼登基的时候,他们就成了专权跋扈之臣了。
说得简单些,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韩琦这些人是英宗的心腹,未必是神宗的心腹。
而神宗是需要把自己亲近的臣子给推到台上的。
因此,在治平四年,英宗皇帝晏驾不久,一场围绕两府宰执,和太子秘书班子的权力争夺,就开始了。
打头阵的,便是赵顼口中的王陶。
当时王陶担任的是御史中丞,弹劾宰相韩琦,曾公亮,竟然在文德殿上朝的时候不曾押班,实属专横跋扈,不将新君放在眼里,应该将他罢黜。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中阵营立刻分做两班,绝大部分支持韩琦。
就算如此,王陶照旧弹劾韩琦不误,从治平四年三月一直到治平四年五月,竟然一连上了十道奏疏,弹劾韩琦嚣张跋扈,孩视皇帝,将威胁君位,恳请早早罢免。
面对如此咄咄逼人的攻势,三朝元老韩琦,则是选择以退为进。
他告病在家,但转而把别人推到面前。
比如知制浩滕甫,中书省的吴奎,赵槩等,上书请求把王陶赶出中央,遭到拒绝之后,又请把王陶迁群牧使,也就是管马的官儿(不是弼马温哈,历史上包拯也当过这个官,王安石和司马光也都在他手下当过群牧判官)。
要说赵顼也真不地道,似乎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身为一国之君,竟然出尔反尔,先是同意了吴奎的奏请,可转头就又让王陶做了翰林学士。
这看似是明升暗贬,实则是明贬暗升。
翰林学士,看似是没有实权的官,但实际上,这才是能够时刻在侍奉在皇帝身边的美差!
这下可彻底惹怒了群臣,副宰相吴奎,更是直接上书,把赵顼讽刺成听信奸邪的唐德宗,随后又把王陶骂得体无完肤,甚至说,如果赵顼继续留王陶在身边的话,“无以责内外大臣展布四体。”
随后,吴奎直接告病回家,你们玩儿吧,我不伺候了。
不过赵顼并没有被吴奎吓到,反而又拱了把火,直接把吴奎的折子给王陶看了。
王陶也不负期许,立刻反击,罗列了吴奎的六条大罪,第一条就是攀附宰相。
接着,赵顼身后的原太子秘书班子,侍御史吴申,吕景出面为王陶求情,并且又罗列了吴奎的五条罪过。
这是真的要把人给逼死了,稍微操作不好,肯定会给刚刚稳定不久的大宋朝廷带来一场腥风血雨。
但是不要紧,如今坐在龙椅上的官家,是自幼一心钻研法家学说,深谙帝王之术,十八岁当太子,十九岁当皇帝的颍王赵顼。
情况即将失去控制,神宗皇帝赵顼依旧稳定微操。
尽管王陶他们都是在他的授意下对宰相韩琦等人发动攻击,但明面上,赵顼依旧是给这些先帝的老臣予以充分的尊重,宁愿把自己的近臣给罢免,也不愿意罢免韩琦他们。
因此,他先是催促负责草拟诏书的知制浩邵亢,赶紧写好罢免王陶的诏书。接着,邵亢趁机向赵顼进言。
“御史中丞职在弹劾,阴阳不和,咎由执政。奎所言颠倒,失大臣体。”
也就是说,王陶身为御史中丞,弹劾官员,这是他的分内之事,吴奎没有理由挑王陶的错处,而他反而给韩琦等人辩护,则更是罪加一等。
光这还不够,秘书班子中赵顼最信任的智囊,时任龙图阁直学士的韩维,终于出面了。
要说韩维真是为这个年轻的小皇帝操碎了心,赵顼考虑到的他得考虑到,考虑不到的,他更得考虑到。
赵顼到底还是太年轻,太着急了,如今正是群情激愤的时候,他就急着组建自己的班子,那些人能让他办成才怪!
韩维劝谏赵顼,应该将廷议此事,让满朝文武来决定,王陶和吴奎,究竟谁该去,谁该留。
言外之意,王陶把人得罪完了,你用不了,更不能用。天底下也不只有一个王陶可以用,他不过就是你用来杀人的刀,现在用完了,就该把他丢了,让没被杀的臣子们放心。
至于你要的心腹大臣,我有个叫王安石的朋友,可以推荐给你用用看。
当然这都是后话,廷议的最终结果,可谓是两败俱伤。
王陶贬为陈州知州,吕景,吴申各罚铜二十斤。
吴奎罢为青州知州。
事情还没完,因为韩琦曾公亮他们,还躲在后面,吴奎他们不过是炮灰而已。
韩琦与曾公亮,共同向赵顼为自己辩护,引经据典,扣烂了字眼,终于从《祥符敕》中找出一条理由,说宰相不必每日都押班,是以前就有的旧例,由此说来,他们也没有罪过。
赵顼呵呵一笑,随后又让翰林学士司马光他们,同样发挥读书人的专场,鸡蛋缝里挑骨头,同样扣烂了字眼,从《祥符敕》里找出依据,说宰相必须得押班!每天都得押班!而且永为定制。
韩琦和曾公亮没招了,但赵顼并没有再发动攻势,毕竟两个位高权重的宰相,也不是说废就废的。
双方势力缓冲了几个月,除了王陶到了陈州,照旧弹劾宰相的过失外,并没有什么大的波动。
直到十月,同为宰相的曾公亮,突然向赵顼做出了妥协。
你不要重新分配利益吗?愿分就分吧,我七十多岁了,折腾不起了,让我能安度晚年吧!
随后他便向赵顼推荐了王安石,再加上韩维一直向赵顼推荐,赵顼就在本月,将王安石从江宁知府,擢升为翰林学士。
曾公亮突然向赵顼的求和,让韩琦孤木难支,等待他的,只有罢相一条路。
毕竟他不能求和,他也没有和可求。
年轻时候,他何尝不是范仲淹手下,变法革新的骨干力量。
但几十年的蹉跎,让他看透了太多。
他或许是累了,或许是真的斗不过赵顼,认输了。在他曾经的学生,远在陈州的王陶,像疯狗一样不断的弹劾下,韩琦终于向赵顼告病请辞。
你们玩儿吧,我不奉陪了。
赵顼当然不可能让他说走就走,推让了四次还不肯。
韩琦的倔脾气也上来了,也不辞官,可也不去上班,中书省的门进都不进,政务都在那里堆着,位置在那里霸占着,赵顼想提拔的人的人也提拔不了。
这下轮到赵顼没办法了,只好深夜密诏张方平,商议将韩琦“宠以两镇节铖,且虚府以示复用;乃除镇安、武胜军节度使、守司徙、检校太师兼侍中、判相州。”
由此,赵顼终于如愿以偿,打败了他登基以来的第一个敌人,辅佐了三朝皇帝,对他,对他父亲英宗皆有扶持之功的,宰相韩琦。
这已经是治平四年的旧事,赵顼本以为韩琦真的心灰意冷,永不回朝廷。
可不久之前,韩琦那封祈求从永兴军(陕西西安)回到相州(河南郑州)的折子,让赵顼那颗心又不安起来。
这次,他必须要彻底斩草除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