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逢一阵润如酥的小雨,邵勋踩着营地积水往中军大帐走时,也在思索庾湘然会是什么态度。
按照他平日里所见,此人应该……也不应该。
还真是有些难以判断。
……
帐内很安静,庾湘然伏在案前,兵书半卷泛黄,他的大拇指指尖叩着舆图边缘,湿润环境下,淡淡的墨香混着松烟味飘飘。
“都尉,招降山中强人之事……”邵勋简单介绍了一下目前存在的分歧。
巧妙的将各执己见,各述利弊者换为了郑韩旅帅和杨威副帅,便见庾湘然抬手示意他看舆图。
只见庾湘然指尖落在山脉某处,是:“此处有一所黑风贼自号黑风寨,三日前本都尉便遣人去游说了。”
“良家子善守成,山匪者善攻城,二者当可兼得。”庾湘然放下狼毫,指腹揉了揉眉心。
对于招募周边强人为兵这件事,他其实早就有想法。
古往今来,以匪为兵者岂在少数?
曹操之青州兵,苻坚之羽林郎,沈庆之台军莫不如是。
所以他庾湘然也是真的有很多想法啊。
只是以前没理由没机会,现在有了理由,他第一时间就付诸了行动。
邵勋听到此也是一怔,下意识攥紧腰间革带。
他不得不承认还是有些小瞧这位到处帮场子的都尉了。
仔细想想,他们这位都尉虽然负责的就是到处支援,但每次支援回来都会有所得,或是钱粮器具,或是人情世故。
也就是他们跟着庾旅帅没有机会去帮场子,要不然早就换了一茬又一茬新武器了。
也不至于等到郑韩加入进来做这些事。
“杨威是个知兵的,跟着豆大将军耳濡目染想必学到了不少东西,汝平日里可以多和他亲近亲近。”
庾湘然起身将不知道哪里搞的狐裘披在肩头,帐外风卷着沙砾扑来,他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山匪要的是活路和功名,良家子要的是名节和功名,说来说去都是“利益”将两样都攥在手里,才好打仗。”
邵勋了然,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庾湘然赞叹一句,“说的不错!”
邵勋脸色一红。
这句话可以说是跟着司马迁出名了。
《史记·货殖列传》中有这句话,伴随着《史记》地位的愈发崇高,也在后世成了名言。
当然,
这句话最早可能源自先秦时期的《六韬》,清代沈德潜在《古诗源》中提到《六韬》中有类似表述:“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只是句序略有不同。
“战事将近,邵队正,汝怕否?”庾湘然突然问。
听到这话,邵勋有些迷茫。
虽然他不久前刚问过杨威,
那他到底怕不怕?
目前来看好像并不怕,可这里问的是他自己,他自己怕吗?
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熟虑的问题,杀过人大抵就是不怕吧。
可杀过人为何就不怕呢?
首先要明确一个点,就是为什么他要杀人,因为他不想被人杀。
不想被人杀是不是就是害怕被杀?
那害怕被杀是不是就是“怕?”
所以他大抵是怕的。
于是邵勋便回答,“害怕。”
“哦?”庾湘然微微一愣,他本以为面前的年轻人会和大多数人一样,在被问及“怕否”时会斩钉截铁的表达自己的“勇猛”。
只是面前的年轻人似乎有些自己的见解。
“我怕死,因为我想活着,我要留着这条命。”
邵勋很认真的说,“我怕死,因为我怕我死后再也无法照顾我所在乎的人,我怕死,因为我若死了,诸事皆休,再无所为,我怕死,因为山河未靖,逆贼尚在。
在山河不平,贼子仍存的时局,我恨不能执锐披坚,我恨不得杀敌报国以全社稷又怎么会不怕死呢?”
“死了……大抵是最糟糕的事情。”
邵勋很诚恳的表达了自己对死亡的惧怕。
说的庾湘然大为震撼。
因为细想一下,邵勋说得没毛病啊。
要那么多不怕死的人有什么用?
欲安社稷于磐石者,岂会不惧死乎?
要就要那些怕死的,怕死的人去守护自己的东西去守护自己的国家,留着有用之身寄希望于日后做出更多有利的事。
“《庄子》言,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庾湘然感慨,同时双眼带光的看着面前的人。
他真的是很欣赏面前的小伙子。
有大志向,有果决,有智慧,还懂得操练士卒,练兵,最重要的是此人武艺还很出众。
只是为什么就有“邪教”的影子呢?
虽然他一点都没找到这个有关“日月神教”的影子。
但听着这么真实的一个势力,他还是决定慎重一些。暂时就先不夺人所好了。
放到基层历练历练也是好的。庾湘然暗叹。
绝不是不想抢弟弟的人,因为他弟弟不也是他的?
“邵君,汝当保存有用之身,日后还有更多的用武之处。”庾湘然望着淡蓝色的天际,感慨了一句。
“诺。”邵勋答。
“吾将亲弟澄庆尽交于你手,望汝不负我。”庾湘然突然没头没尾的来了这么一句。
“啊哈?”这话把邵勋问住了。
一时间,他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首先,自己作为庾澄庆的下属,怎么来交接自己的上级呢?
其次,要说照料关注也应该是上级照料下级,上级关照下级啊!
应该是自己邵队正被庾旅帅关照,而不是邵队正关照庾旅帅。
自己这……颇有以下克上之嫌,
关键是庾湘然为毛会说出这句话?
是发现庾澄庆压不住自己,实际上的“军权”在向自己靠拢?
可是这……也不是很有说服力。
因为对庾澄庆更有威胁的明明是郑韩和杨威。
还有,自己一个小小的队正,说难听的也就是一个兵。
他居然对一个兵说这样的话,未免有些太看重了。
这不符合上位者的习性。
……
邵勋退出时,落日刚爬上旗杆。
竟不知怎的天色就黑了,看着天边仅剩的一缕残红,忽然想起庾旅帅钻进香帐前那句“人生苦短”。
原来这世上最会及时行乐的,从来不是醉卧温柔乡的人,而是像庾湘然这样,把人心当棋盘摆的……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