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兰斯

五月的尽头,初夏的卢浮宫泛着浓郁的花香。

陈安终于走出了那段带着优待却失去选择权的“软禁”生活。

名义上,他并未被囚禁,但每天的生活都像被困在一幅金边油画里,规整、温吞、被审视。

他终于又能呼吸到卢浮宫外的空气了,而空气里带着另一种味道——王冠的味道。

路易十四,那个尚未成年、尚未长齐胡茬的少年,终于要真正加冕。太阳升起的日子近了。

软禁的一个多月不算难熬——事实上,只要陈安不作妖,马萨林对他也懒得太管。

这位红衣主教已经因为国王的加冕仪式忙得焦头烂额,即便这样,他连清点壁毯颜色都恨不得亲自处理。

所以陈安若真想出宫,其实没人拦他。

但他懒得动。

毕竟伴着气温日渐升高,巴黎街头巷尾开始散发出混杂着潮湿与腐败的味道。

那些从冬天冻结的秽物,和花朵一样,都在在春风中复苏,在初夏里发酵,和塞纳河的湿气一起,化作陈安不愿出门的理由。

在这种半自由的状态下,陈安过得不算艰难,甚至可以说是……悠闲。

在宫廷的舞会上又抄了几首来自后世的曲子,赢得一波贵族小姐们的倾慕。

此外,他还完成了太史公《史记·秦本纪》和《秦始皇本纪》的魔改版翻译,挑选了些故事讲给路易十四和马萨林。

其中,吕不韦和嬴政的关系总让这对教父教子怀疑陈安口中故事的真实性。

而那些没有舞会的夜晚,是属于陈安自己的。

他会坐在卢浮宫某处安静的窗前,手中捏着一杯兑了蜂蜜的葡萄酒,看着屋顶在月色下沉默泛光,练习自己已经有些生疏的母语。

巴黎的夜风带着塞纳河的潮湿气味,让他时常想起他的两个故乡——有一个已经彻底回不去了。

他会想起数百年后母校南门的夜市,烤串摊、甘蔗汁、掉漆的公交站;也会想起那个一言不合,早就闹翻了的父亲、和那个早早离去,只留下照片的母亲。

也会想起满清在故乡高高扬起的屠刀,满街的浮尸,还有香樟树下吊着的老儒生和小女孩,一只鹭鸟飞过,却没有地方落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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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启程那天,天还未大亮,巴黎还沉在灰蓝色的薄雾里。

陈安穿上为此次加冕特制的礼服,深蓝与金色交错的织锦在曙光下闪着微光。

他束好头发,将那顶略显浮夸的三角礼帽扣在头顶,像极了那些在舞台上扮演异邦使节的道具人。

门内,伊莎贝尔等着他。

她没有哭。也没有多问。她只是默默地替他整理好领口,又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

“别乱说话。”她柔声提醒,“也别再惹恼了马萨林。”

她没有资格同行。

在兰斯,那将是贵族、主教与王权的舞台,而她——不过是一名崭露头角的演员,连被邀请的名册都没有出现过一次。

但她并不嫉妒。

她只担心他。

他吻了吻她的额头,没有承诺归期,只说了一句:“等我回来。”

于是他跨上马,披上斗篷,向随行的火枪兵点了点头。铁靴撞击马镫,皮革摩擦的声音响起,军列沿着塞纳河北岸慢慢前行,方向是东——兰斯。

兰斯,这座巴黎往东百余公里的城市,曾经罗马帝国总督坐镇的城市,因信仰与血统的交织,早已不只是宗教圣地,而是法国王权合法性的核心坐标。

早在公元496年,法兰克人第一位基督教国王——克洛维一世在此受洗,传说那天,一只白鸽从天而降,嘴里衔着装有圣油的瓶子,圣雷米主教以此为克洛维抹油,开启了“君权神授”的王朝神话。

之后,无论是于格·卡佩、查理七世,还是今天的路易十四,都必须在这里接受这份神意的传承。

甚至在百年战争最暗淡的日子,圣女贞德也曾护送查理七世顶着战火来到这里加冕。对法国来说,不在兰斯戴上的王冠就像未经祝圣的圣体,不足以令人信服。

在法国人心中,“非兰斯不可”。

当然,在陈安的印象里,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拿破仑,他选择巴黎圣母院加冕,以凸显与旧制度的切割,但这都是后话了。

但现在,故事的主角依旧是神权、血统与仪式本身。

此时路易十四也为他的加冕仪式感到不安,因为他的情况和查理七世相比并没有好到哪去。

那位叛逃的孔代亲王正联手奥波德·威廉大公,欲率数万人从低地进犯。对峙他们的,只有蒂雷纳布防在香槟的一点五万人,其中还有一部分被抽调去掩护正在围攻斯特奈的攻城部队。

也正因为此,国王加冕的安保措施空前严密——数千名火枪兵随行,宛如一支小型军队的行进。

或许在加冕完成后,这支随行的卫队也将加入战场。

而这也让兰斯的接待压力剧增,城中套房一夜之间被王室、教会、高贵使节抢空。像格雷克子爵那样的小贵族,连进城的资格都没捞到。

而为迎接王的加冕,整个兰斯城进行了翻新。

街道重新铺设,地砖被擦得发亮,百合旗帜从一户户窗口飘出;工匠们连夜赶工,为贵族宾客粉刷宅邸、装点阳台;圣母院内部用刺绣壁毯覆盖墙面,香波运来的玫瑰与百合围绕圣坛一圈又一圈。

最夸张的是宴会厅内的餐具:银器上的图案必须与典礼圣油瓶上的花纹对应,连水晶杯的弧度都要复刻前三代加冕时的制式。

因为一切都在向世界宣告:太阳,将从这里升起。

但这一切,和陈安没太大关系。

他既不需要写诗欢迎,也不需要装饰圣坛,更不用操心哪个杯盘该搭配哪种圣油。

他只是那个“来自遥远东方”的看客,一个穿着异域长袍的背景板。

偶尔,他和来自民间的火枪兵闲聊,聊哪家的面包最香,聊民兵训练时走直线的概率是不是连五成都不到。

在这个加冕前的炽热日子里,马萨林忙得快疯,路易十四则越来越沉稳,陈安却像个局外人一样,带着一点冷眼、一点诗意,观察着这场仪式化的权力登基。

对知晓历史的他来说,这既是一场表演,也是一场等待。

因为他知道,真正的风暴还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