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首创陵中在蒲塘

四月末的一天,姐姐特意赶回来,告诉一个消息:陵阳有史以来第一所新式中学马上就要在这里诞生了!

原来,春节期间,城里“抗日动员委员会”召开会议,讨论到教育问题时,陈璞珊的父亲陈夺声发言:一个具有悠久历史文化的江南名县,不能没有一所中学,何况社会已发展到今天……为解决战时青年升学之困难,并使外出归来的大学生有报效家乡教育之场所,一定要创办一所初级中学!此声一出,众皆附议,一致赞成建校,当场便有人报上捐款、捐田数目。考虑到县城常遭日机侵袭,为隐蔽安全起见,学校肯定要放到偏远乡下,最好是有林木隐蔽的山区。经过一番考察,决定将校址选在大花山下深溪河边的蒲塘曹村,遂提请在“花山国学研究社”教书的陈璞珊、王明孝等人立即筹备建校。

正说着话,黄先生和廉叔来了。他们亦已得知讯息,说当地民众对办学校都很支持。蒲塘曹家族长曹耘天,带头将一排数十间有骑马楼的老屋腾出借给学校。虽为屏风土墙,倒也宽畅,内部稍加整修,添置门窗,亦颇适合用作战时学校。有的乡民还将家里的正屋、厅堂让出来,做办公用房、食堂和寝室。一大批外出回乡的有志青年,也集中起来,摩拳擦掌,听候差遣。

学校办到“家”门口,无论如何都是天大的好事!姐姐也想过来,但她有合约在身,尚须到明年夏才能解除。

姐姐领着芙初踏上石拱桥,桥由一块块磨得光滑的长条石砌成,十多丈长,两边有矮栏,从高处朝下看,水在很深的低处静静地流淌,泛起一个个幽暗漩涡。桥下不远处,搭了个很大的凉篷,供人歇脚,景致好,风习习吹着,大约也是村人聊天议事处。进了蒲塘村,村子不算大,村前立着一棵大树,树下有一口水井。几个熟人过来同姐姐打过招呼,他们指着一个不大的池塘说,这就是蒲塘,当年曹家迁来此地,开挖了这口风水塘。姐姐和芙初走入曹家大屋,找到钉着“招生处”小木牌子的一处偏屋,报了名。

回家后,姐姐又找来一些复习资料,叫她抓紧先看看,准备报考。

开考那天,天上飘着薄薄的云,很凉爽。一大早,外地的考生就陆续赶了过来,都是由家长陪着。

一个穿中山装梳二分头的人“矍矍矍”吹响哨子,大家走进一排屋子,各人寻了座位坐下。芙初先有点紧张,心头砰砰跳着。第二阵哨音吹响,走进来两位老师,发完试卷,将屋门关上。虽然头顶上有亮瓦,但屋子里还是有点暗。芙初展开试卷,迅疾看了一下题目,嗬,好几题都是熟悉的。用“舍生取义”、“公而忘私”、“山清水秀”等词语造句,复写岳武穆“精忠报国”故事……作文题有两个,都很长:《沙堆是一粒一粒积聚的,学问是一点一点积累的》,《我是中华民国人,我爱中华民国;中华民国现在虽然不得了,但是将来一定了不得》,可任选其中一题写出一篇短文。

这很像策论题,芙初倒是心里有底,很快镇定下来。她选了后面一个题目,下笔有言,而且施展得开。

下午考算术,难度也不是太大,试题都做完,估计及格以上分数没问题。

第二天傍晚,刚下过一场湿地皮的小雨,芙初坐在门口看书,陈璞珊来了,笑吟吟地说:“李芙初,恭喜你考中了!”

三天后揭榜,芙初赶去看。在甲班那张墨笔抄写的榜上,第三行中看到了自己姓名。榜上还注明,外地招来的学生住校,本地学生一律走读。再看了一下名单,“花山国学研究社”的同学几乎都在,是整体并入,其实芙初不须考试也能转过来的。因为原来书包未能从家带出来,姆妈就用粗纱手巾和一截帽带给缝制了一个精制小书包。

那一次只是补考,因为月余前在县城东乡新塘汪村就已经招考了四十六名学生。加上这后来补考录入的,总共招了近百名新生,编为两个初一班级,校名定为“陵阳县立初级中学”。领了课本,是两册油印线装小册子,另有两本极粗糙的练习簿。还有一册《初中常识课本》。语文共有四十篇课文,最后几课都与抗战相关,第三十六课内容仅一句话:“日本兵是强盗,杀我们同胞,烧我们的房子,我们要把他们打倒!”课后有“学习指导”,列出三项内容:“一、听老师讲日本兵杀我同胞的情形;二、到日本兵轰炸过的地方看一看;三、想出几个打倒日本兵的法子。”

九月十五日,正式开学了。村中禾场上,一个黑脸矮矬人手举着白纸壳话筒讲话:

“同学们……我们陵阳有史以来第一所县办中学诞生了!校舍是曹耘天先生及曹氏族人无偿提供的,教材是我们教员自己编写的,许多教学用品是从花山国学社带过来的。从现在起,大家就能在一起学习知识,讨论国事,磨练意志。虽然条件艰苦,但教员热情焕发,相信学生定能认真学习,师生融洽相处……读书方能救国,救国更须刻苦读书。在这个烽火连天的抗战岁月里,有这样一处世外桃源,为我们安放宁静的书桌,安放知识和良心,真的是很不错了!”

接着,他介绍了学校一些情况,经费来源主要是县财政拔款、士绅捐助,以及原春谷公学田产和少量收取的学费。由于战事吃紧,供应困难,学校只得自力更生,白手起家……因此,要求全体师生务必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生活!

讲话的人就是王邦校长。不过,是临时兼职的,他还有个主要身份,是县党部书记长,怪不得有这般好口才。全校共有七名老师和二名职员,课程均按战前标准制定。教导主任陈璞珊负责全部校务,事务主任叫李名洲,就是穿中山装梳二分头考试那天吹哨子的人。校舍虽然简陋,但周围青山环抱,景色宜人,让人感到安全。

陈璞珊和王明孝等人仍住在黄家屋里,每天吃过早饭后,芙初与黄家的几个学生随着老师一道去蒲塘村学校。

后来,陈璞珊和王明孝两人移住学校,芙初便常常独自上学。从花山黄家到蒲塘曹家大屋,有三四里路。早晨,穿过一片田畴,抄近道赶往学校,每次从深溪河木桥上走过,心头总要发跳。那桥实在太高了,中间最高处离水面足有一丈开外,颤颤悠悠,两边没有抓扶的。特别是当夜里下了大雨,早上过桥,下面的浊水带着令人眩目的漩涡翻腾而下,桥上又湿又滑,只好横着脚移动碎步走……害怕脚底一打滑,一头栽下去就被急流冲走。姆妈要芙初从上游的石桥过,但那得多弯上数里路。所以每次总是口里应承着,出了门,回头看看姆妈没在身后盯望,就又抄近道上了木桥。

平时,深溪河水很清澈,挽着裤管也能涉过,还能捡到漂亮的鹅卵石。近岸浅水处,水草茂密,时有气泡往上冒,不是沼气,便是鱼儿放信子。隔不多远,总是有条水沟朝河里流着细细的水。因为有小埂拦着,沟里的水倒是很充盈,掩藏着小鱼小虾和泥鳅什么的,在那些开满白花的小飞蓬的根脚底,水线边洞穴或石罅清晰可见。时常能看到一只小小的溪蟹堵在洞口,安安静静、矜持有度地享受休闲时光,有时则像刷牙那样吐出一小堆白色泡沫,因为太小,很少有人着意去捕捉。你看它参悟好了,就开始动弹不歇,好似在做体操运动,四肢舒畅之后,便四平八稳地横着身子往外爬……有时候什么东西也没有,只看到洞穴周围水色有些浑浊,肯定是那小东西出来觅过食了。附近总有一些田螺静静地沉守沟底,即便有一只受了惊吓的青蛙扑通跳进水里,田螺仍然纹丝不动,仿佛老僧在打坐禅。

夏秋季节,乡下瓜果蔬菜多。草垛上趴着大南瓜,矮树枝上缠着一串一串紫扁豆,茅屋后挂满丝瓜。大人们随手摘一只南瓜,扯一把扁豆,再摘几根丝瓜,放到篮子里,让芙初带回家。

冬天到了,草叶上铺着白霜。晴天好,要是下雨就愁人了,那双木屐桐油鞋在雨天里越穿越沉,走到硬地上就咯噔作响。班上有人脚穿那种黑得发亮的胶鞋,一看就知非常轻便柔软。芙初每次进出教室,脚上总是尽量提着劲,轻提轻放,唯恐响声大了引人耻笑。

那天,王邦校长再次站在村中禾场上,给全体师生上了一堂时事教育课。这回没再举着那个纸糊的话筒,他声音沉宏有力,讲完欧洲战场形势,又讲了前不久中国军队发起的冬季攻势,第三战区发起陈家大山反攻战役,与日本军队争夺长江防线。负责铜陵至贵池沿江防务的川军田冠五部新七师,一直在长江南岸铜陵、池州、木镇、贵池等处与日军逐城逐地反复争夺,激烈拼杀。这次反攻陈家大山,攻坚部队上去三千人,只回来几十人。日军更是被打得尸横遍野,伤亡惨重,从南京紧急调遣大批部队增援,并出动多批飞机狂轰滥炸,方才勉强守住了陈家大山。是役,虽未完全拔除日军长江南岸据点,但是大大动摇了其江防部署,牢牢掐住日军在长江的咽喉要道。田冠五将军为阵亡将士题书碑亭楹联,也是能令鬼神泣血了:

赤心报国,赤血涂身,誓扫胡氛卫赤县;

青山埋骨,青史流芳,永存浩气贯青天!

一战而后,日军再也无力向皖南腹地发动攻势,中日双方陷入胶着状态。

乡下的第二个春节又到了,姆妈特意给芙初做了一身新衣。

布谷叫,柳丝长,很快就到了春深时节。村里村外,田边地头,一树树洁白晶莹的花朵在风里招摇,老远就能闻到醉人的清香。每年三四月里,对于乡村来说是一串忙碌的日子,沟渠里流水淙淙,犁田打耙,种瓜种豆这类事总是忙个没完。在这样的气氛里,大片大片的槐花,似乎一个早晨就忙乎着全开了出来。

学校又增添了一个春招班,军体、唱歌之外,还新开设了一门绘画课。但是,好景不长,早稻种籽刚撒下田不久,有一天正上着课,忽然李名洲主任在外面大声喊:“快,快!同学们快散开……快往树林里跑!”话音刚落,头顶便传来嗡嗡响声……有飞机飞过来了,先在村前丢下两颗炸弹,炸出了两个深坑,另有一颗炸弹投到村中,将学校的一处下屋震倒。所幸师生躲避及时,未受伤害。芙初跑出来时,看到弹坑还在冒烟,村中有个女人被炸弹震昏,左脚鲜血淋淋,右肘一片血渍,披头散发躺倒在废墟旁,有几个人围着号哭。

村中不能待了,学校就把学生带入黄家墓庐树林里,分散教学。墓庐住着专门看管墓园的佃户,把黑板挂在树上讲课,其屋正好可作老师们临时休息处……但鬼子飞机竟然又飞到林子上空炸了两趟。

鬼子飞机为什么长了眼睛一样直扑这里?一定是有人指路的。村里来了几个穿中山装戴礼帽的人,向人打听情况。经人指点,三天后,象山那边一个叫五槐的家伙给抓走了。五槐一只眼睛有玻璃花,是个挑着担子卖豆腐千张同时兼卖灯盏和灯芯草的小贩,就是他贪图钱财当汉奸,偷偷放烟火向日本鬼子泄露校址,引来飞机轰炸。

刚刚成立不久的战时学校,遭此劫难,只好宣告解散。

芙初想念好友傅菊英,正好长三师傅要去县城收拾黄家大屋。芙初就跟他一道回了一趟县城,城里已是模样大变。因为惧怕日本人来攻城,民国二十八年,县长王建五下令民工将城墙扒掉,附近各条大道挖成大坑小宕……原来平坦的大道,变得崎岖不平,寸步难行。民众有苦难言,县内士绅也很不满,士绅孙奎挥毫疾书一首《挖路歌》以泄愤懑之情。歌词是:

“挖路、挖路,莫知其故,传令来,派伕去,昼夜拆城挖路,千锄万锄不停住;可怜环城大道,顷刻摧残不忍睹。左挖一深坑,右筑一高墙,策马障前驱,行车碍后步;遂云敌寇莫再来,一径能抵三车御。吁嗟乎!此不是长途,定属庸人虑!此不是良谋,恐出狂夫主……吁嗟乎!以此论安危,在人不在路。”

傅菊英已养起了麻花辫,辫梢上系着粉色蝴蝶结。她神秘地告诉芙初,自己有个表姐,大姨家女儿,念过几年私塾,现在是战地医院的看护,医院在桂山那边。风和日暖的天气里,她们俩来到桂山看望伤兵。野蔷薇花漫山遍野地开着,路边的一面山坡都给染红,美极了。

这是当地大户人家一个院落,很大,到处摆着病床,约有百余张,躺满缺腿少膀的伤兵,都是陈家大山反攻战役中抬下来的,旁边还有不少拐着瘸着走动的。他们在呻吟,在痛苦地挣扎着,见到这些伤员,芙初既害怕又敬畏。她由一个窗口往里看了一眼,见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背对窗口一下一下在拉动什么?拉了一会,直起身子大口喘气……待觑真切,芙初差点失声叫出,原来他是用木锯为伤兵截肢,有个女护士在旁边帮助握住将要截下的血淋淋残肢!

在这里,她们并未找到当看护的表姐。听说翻过乌霞山往赤沙那边去,还有所大房子,是新四军的战地医院,里面不仅有医生、看护,还有办公室。芙初问傅菊英,还记得那个叫“什么……什么特来”(史沫特莱)的洋女人吗?那回骑着大白马出了陵阳城,听说就是到那个战地医院采访的,后来写了一篇文章发表了,在国际上影响很大。

傅菊英则讲了一个凄怆悲壮的故事,是关于她那个当看护的表姐的……表姐温柔体贴又浪漫多情,她第一任丈夫是个本地的连长,战死在宣城寒亭那里的一处山头上,炮弹把土都炸翻了,像犁田一般,尸骨无收。隔了一年多,在暮春四月的一片槐树林里,她又送别了第二任丈夫,是川南宜宾人,一个比她还小一岁的口琴吹得真好听的营副……那一树一树的槐花,开得好繁呵,风一起,雪片一样的白花就落了俩人一头一身,地上就像铺了一层白毯,一层白毯呵……

“高高山上一树槐,手把栏杆望郎来;娘问女儿望啥子?我望槐花几时开……”在傅菊英轻轻的哼唱声里,透过泪光,芙初仿佛看见了馥郁的槐花树下,一位盼郞归的美丽女子正在翘首远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