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英语民族史:新世界
- (英)温斯顿·丘吉尔
- 5990字
- 2025-04-24 19:27:08
第2章 都铎王朝
超过一代人的时间,英国王位继承之争如惊涛骇浪。1485年8月22日,里士满伯爵亨利·都铎在英格兰中部的小镇博斯沃思集市附近赢得决胜,对手篡位者理查三世在战斗中死亡。亨利七世登基,新的王朝诞生了。在接下来24年的精心治理之下,英国历史开启了崭新的时代。
亨利的当务之急是劝说权贵、教会、绅士阶层接受博斯沃思战役的结局,巩固王位。深谋远虑的亨利赶在召开议会之前加冕登基,这样一来,武力征服使他顺理成章地登上王位,而议会的认可只是次要的了。无论如何,议会决定让他试行统治权。之后他实现了长久运筹的计划,娶了敌对的约克家族的女继承人伊丽莎白。
长期以来,英国王室因财政拮据而实力削弱,但如今的军事胜利帮亨利收回了15世纪被没收的大部分王室领地以及其他大幅地产,再加上从兰开斯特王朝继承的一块宝贵的核心领地。此外,他占领了格洛斯特公爵理查在英格兰北部的领地,之后威廉·斯坦利爵士对博斯沃思战后封赏不满,因叛国罪被处以死刑,他在英格兰中部辽阔的领地收归王室。于是亨利有了一笔稳固收入。
管理英格兰现有土地的所有权至关重要。敌对王族快速改朝换代,使得各地业主惶惶不安,法律上出现混乱。处决和阵亡摧毁了封建大家族的实力。幸存者和拥有少量土地的乡绅群众则时时面临失去产业的危险,他们害怕因对前朝的忠诚或者说对现王朝的背叛而被仇家起诉上法庭。难以找到哪个人的家族在频仍内战中从未支持过战败方,这一切对亨利而言已是危机重重,假如地主们认为自己合法的土地所有权毫无保障,那一旦出现别的篡位者他们便可能奋起响应。因此,颁布法令,声明效忠于在位国王者的生命、财产均受保护。合法统治者与实际统治者区分,这正是这位新国王典型的手段。他踌躇满志,毫不犹豫地从实际出发掌握了实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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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就是边境的问题了。整个中世纪历史中,英格兰南北之间势如水火。南方社会高度发达,城乡富饶,与佛兰德斯和意大利的羊毛交易火爆。玫瑰战争严重威胁了原本有条不紊的生活,亨利正是在南方获得了重要支持。正如编年史家所说:“他无法忍受贸易受创。”他为同尼德兰有贸易往来的英国商人争取了有利条件,和平的环境拯救了商业。他镇压了乡村的骚乱,商人阶级代表则在议会中与他携手合作。亨利一开始对这个阶级格外关注是因为利益相通,他需要财力巩固统治。如果说这是专制的话,那也是甘愿接受的专制。
而北方截然不同。像珀西家族这样的封建大家族呼风唤雨。山地贫瘠,百姓目无王法、难以驾驭。通信不便,国王权威常被忽视,有时甚至遭到蔑视。自古以来,与苏格兰人的边境战争不断,盗贼蜂起,抢劫牲口,烧毁村庄,时有发生。格洛斯特公爵理查曾在这一带深得民心。他的精神与周遭合拍,虽然他的统治有些粗放,但井井有条,即便博斯沃思战败,约克市依然对他忠心耿耿,念念不忘。亨利不仅要维护这一带的秩序,树立自己的权威,还要巩固边防对抗苏格兰人。作为格洛斯特的新主人,他在北部已占据了一个战略根据地。在15世纪,要从伦敦统治整个英格兰是不可能的。统治机制过于原始,地方分权至关重要。于是北方地区与威尔士边界地区成立了摄政委员会以代行王权。国王亲信被赋予广泛的行政权,新上任的官员感恩戴德,学习过律法,并开始在行政工作中拥有绝对话语权。他们一直活跃在宫廷和法庭之中,这是有史以来他们第一次力压封建旧贵族。国王在北方的亲信代理人兼贝里克郡要塞司令亨利·怀亚特和在南方的埃德蒙·达德利便是此等人物,西德尼家族、赫伯特家族、塞西尔家族和拉塞尔家族就是他们及其同僚的后裔。
内忧外患一同逼近,亨利不得不时时提防觊觎王位者在外族的援助下武装入侵。他的王位并非是世袭继承,而是仰仗于他的政治手腕和判断。主要策划阴谋反对他的是勃艮第宫廷,因为勃艮第公爵夫人正是理查三世的妹妹,她曾两次推动觊觎王位者袭击都铎王朝。率先进攻的是兰伯特·西姆内尔,结果被撵到宫廷厨房打杂,名誉扫地。第二次是图尔奈一个船主兼税吏的儿子珀金·沃贝克,他比兰伯特更难对付,冒充是伦敦塔内遇害的王子之弟。沃贝克有心怀不满的爱尔兰约克派贵族为他撑腰,勃艮第为他提供资金,奥地利和佛兰德为他提供军队,还博取了苏格兰的同情,因此7年来他一直逍遥法外,公然夺权。他曾三度试图夺取英国王位。然而,自博斯沃思之战后,拥护国王的阶级依然忠于国王。沃贝克进攻肯特时,正规军还没开到,他就被那里的乡下人击退了,从苏格兰进攻时只进入了边境4英里(1)。1497年他加入的康沃尔起义也作鸟兽散。他败逃避难,但还是被押往伦敦关押。之后他两次企图逃跑,两年后他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在泰伯恩刑场被绞死。沃贝克事件以耻辱和讥笑告终,但他着实对亨利构成过威胁。
亨利感到自己的王座微微震颤,理由很多。虽然玫瑰战争削弱了英格兰对威尔士的统治,但对爱尔兰的影响才是最为突出的。在爱尔兰,人们积极参与王权之争,盎格鲁-爱尔兰裔大家族中有兰开斯特派和约克派之分,都柏林周围的英格兰统治区和像利默里克、戈尔韦这样偏僻的英格兰人前哨城市也有兰开斯特派和约克派之分。但所有的纷争都只是家族世仇的延续。由世袭领主奥蒙德伯爵所带领的巴特勒家族,向来比敌对的菲茨杰拉德家族更忠于英格兰国王,因此属于兰开斯特派。由伦斯特的基尔代尔伯爵和芒斯特的戴斯蒙德伯爵所带领的菲茨杰拉德家族,均与土著首领有血缘关系和姻亲关系,因此属于约克派,他们希望借此加强扩张。
在芒斯特,戴斯蒙德的菲茨杰拉德家族早已“比爱尔兰人还爱尔兰”。若是在英格兰统治区佩尔,被称为“大伯爵”的基尔代尔可能会履行封建职责,统领英格兰人,但在香农河岸这片偏远的土地上,另一套规则大行其道。英格兰派来的总督发现,面对基尔代尔在当地的统治地位和全岛联盟的局面,主张英格兰的合法权力毫无益处。基尔代尔大家族甚至可能在爱尔兰全岛建立自己的王朝,这在爱德华·布鲁斯战败身亡之前绝无可能。但即便基尔代尔依然忠于英格兰,在王位之争中他会追随约克派还是兰开斯特派呢?他的亲戚戴斯蒙德拥护兰伯特·西姆内尔,此外诸多迹象表明他本人拥护珀金·沃贝克。1494年,爱德华·波伊宁斯爵士就任爱尔兰总督,企图限制其权力,防止胡作非为。他在德罗赫达说服了爱尔兰议会通过著名的《波伊宁斯法》(Poynings’law),使爱尔兰议会下属于英国议会,虽然招致不满,但该法延续了300年,直至20世纪才废除。
基尔代尔被控告,押往伦敦。但是亨利深谋远虑,并没有用封建法律制裁这个势力庞大的罪犯,因为他的战斗宗族住在都柏林郊区,他的表亲、姻亲以及他的臣民遍布整个爱尔兰。且不论这位大伯爵有偏袒珀金·沃贝克之嫌,针对他的其他指控已是罪恶滔天。难道不是他烧毁了卡瑟尔大教堂?他对此供认不讳,但他说的理由倒让国王觉得很有意思。他说:“是我烧的,但我以为大主教在里面。”亨利七世逆来顺受,说了这样一句话:“既然整个爱尔兰都管不了基尔代尔伯爵,就让基尔代尔伯爵来管爱尔兰吧。”这话即便不是亨利原创的,却也成了千古名言。基尔代尔被赦免、释放,还娶了国王的表妹伊丽莎白·圣约翰,回到爱尔兰后接替波伊宁斯的总督一职。
能否在爱尔兰掌权,依然取决于能否召集、指挥充足的武装力量。在这点上,英王发挥了个人强大的影响力。他可以给能够召集、控制军队的任何大贵族佩戴王室徽章,授予总督的权位,也可以提拔巴特勒家族和伯克家族,让势力雄厚的基尔代尔也无法掌控各大家族的首领。这种摇摇欲坠、变化无常的平衡状态一度是建立中央统治的唯一途径。一位英王要戴上“法兰西国王”的冠冕已是千难万难,要成为“爱尔兰国王”更是天方夜谭。
但一位强大的“盟友”近在咫尺,它就是火炮。火炮曾帮助法兰西驱逐英国人,如今也能帮助英格兰入侵爱尔兰。大炮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同爱尔兰城堡“对话”。但大炮来自英格兰,爱尔兰人会使用却不会制造。大炮曾一度成为英格兰控制爱尔兰事务的关键,这点是亨利七世和爱德华·波伊宁斯爵士都始料未及的。世代以来,菲茨杰拉德家族首领身居半盖尔语(half-Gaelic)王朝,使英格兰统治区提心吊胆。在爱尔兰人眼中他们才是真正的国王,是都柏林城堡中手足无措的英王代表所不能比的。但如今,随着文明的突飞猛进,得火药者得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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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对付苏格兰的手段体现了他精明的判断力。第一步棋就是通过贝里克郡向国王住在角塔里的对手运送军备,并不断与反对派暗中谋划,以此动摇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四世的地位。边境向来多事,影响两个王国的和平共处,詹姆斯力挺冒名的觊觎王位者珀金•沃贝克,形势诡异。但是亨利最终的目的是建设性的。他与詹姆斯签订了休战协议,然后订下和约确认。他显然不是个想象力丰富的人,但也有自己的梦想。他甚至期望有一天能结束苏格兰和英格兰之间无休止的战争,彻底瓦解长期威胁中世纪英国的法兰西-苏格兰联盟。无论如何,亨利迈出了统一英格兰和苏格兰的第一步。他于1502年将女儿玛格丽特嫁给了詹姆斯四世,北方在他有生之年一直相安无事。
他的政治手腕对法兰西也同样奏效。他意识到引而不发比战争本身让他受益更多。亨利召集议会,希望议会同意为对法战争征税,继而集结了一支小军队,于1492年渡海抵达加来,包围了布洛涅。与此同时,他与法兰西国王进行谈判,法王无力同时应对西班牙、神圣罗马帝国和英国,只得花钱息事宁人。真可谓一举两得。像爱德华四世一样,他不仅从法兰西入账大笔补贴,还在英国征收了战争税。
通过阿拉贡国王斐迪南和卡斯蒂利亚的伊莎贝拉的共同努力,加上对摩尔人之战的胜利,西班牙近来加强了国力,成为欧洲最强大的新兴君主国。两人的联姻标志着国家的统一。自1489年亨利的长子亚瑟与两人的女儿凯瑟琳公主订婚起,英国和西班牙齐心协力从法兰西打劫,西班牙获得领土,亨利每年收取贡金,头几年所得收入约为王室常规岁入的1/5。
亨利七世作为政治家,被灌输的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残忍无情的政治新观点。他年轻时被流放异国宫廷、悬赏通缉,这段经历让他受益匪浅。他见过联姻谈判、条约签订,见过雇佣职业重骑兵参加路易十一和勃艮第公爵查理的决战,了解贸易的管理,也清楚法国国王与地方贵族的关系、教会与国家的关系。针对当代难题,他细腻、准确分析当前政治,进一步提高了作为威尔士人特有的精明,这在拉丁种族中已是凤毛麟角。
他力求在英格兰土生土长的体制上建立强大的君主国。就像同时代的佛罗伦萨的洛伦佐·德·美第奇一样,亨利几乎总是对旧的形式进行微调,而不是粗暴地革新;并没有根本的宪法性改动,而再次建立了稳固的统治。国王御前会议得到加强,得到议会授权可调查民众,不管有没有宣誓,并且只依靠书面证词就可以判刑,这一做法在习惯法中从未出现过。星室法庭(2)定期在威斯敏斯特举行,两位首席法官都出席。它原先是御前会议的司法委员会,审判需要特别处理的案件,如其中一方过于强势或犯罪案件新奇、罪恶滔天。弱者受压迫者对富人和得势者的控告,用家仆私建军队的案件,贿赂陪审员的腐败案件,这些全都在星室法庭的审理范围内。
但御前会议的主要职能是管控而非审判。国王的职能就是挑选枢密院的成员,即便国王挑中,也不一定能依法进入枢密院,可能被立即撤职,但是他们可以叫停英国任何法庭的任何审判,接管该案件,也可以逮捕、拷问任何人。内部设立了一个小型委员会管理外交事务,又设立了一个委员会管理财政,在中世纪财政署烦琐的事务中另辟蹊径,新任命的财政大臣直接对国王负责。而国王位居政体中心,体现直接的个人统治,常批准或者审计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开销,还大字草体签下名字的首字母缩写,这在伦敦的档案馆依然能看到。亨利七世大概是历代英王中最会做生意的人。
他还是一位精明的伯乐。他的大臣几乎没有世袭贵族之后,大部分出身卑微,很多是神职人员。温切斯特的主教理查德·福克斯高居首相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在巴黎遇见亨利之前不过是赫里福德的一个教书匠,流亡途中与亨利成为患难之交。埃德蒙·达德利以前是伦敦金融城的行政司法副官,在管理佛兰德羊毛贸易时引起了国王注意。约翰·斯泰尔首先发明了外交密码本,被任命为驻西班牙大使,但他起初是杂货商或是绸缎商。理查德·恩普森是制筛匠的儿子。起先,亨利的势力不够强大,容不得犯任何错误。他利用每天闲暇时间记下要关注的政治事务,“尤其是涉及人事的事务”,如雇用、奖励、监禁、剥夺公民权利、流放、处死等等。
和其他同时代的君主一样,除了对统治满腔热忱之外,他主要的兴趣就是外交政策。他养着英国第一批永久驻外使节,他认为外交可以很好地代替前面几代国王采用的武力手段,而及时、准确、源源不断的情报对实施外交手段至关重要。他甚至在英国建立了间谍系统,米兰使节写给其主卢多维克公爵的急件中这样描述亨利卓越的国外情报:“英王对欧洲事务了如指掌,他的使节、雇佣的异国国民、商人都在为他提供情报。若殿下想向他提供情报,必须要特别详尽,或者就要抢在别人之前。”他又写道:“意大利局势的转变让他改变了心意,倒不是意大利和威尼斯在比萨问题上的纠纷,国王每天都收到信件汇报的。真正让他改变心意的是,他了解到教皇与法王已缔结联盟。”
亨利和其他君主还有一个相同之处,就是喜欢建造和改造楼堂馆所。他的威斯敏斯特小教堂和里士满宫殿完美诠释了他的建筑品位。尽管个人生活节俭,但在公众场合他也刻意追求排场。他穿着华丽的服装,佩戴精美绝伦的珠宝,衣领璀璨夺目,出门时侍从高举隆重的华盖,贵族前呼后拥。他在伦敦塔每日宴请随行的700多名王室人员,弄臣、游方艺人、猎人还有身边出名的豹子群为他表演助兴。
亨利七世摒弃传统模式,有意识地进行变革到了何种程度,史学家对此意见不一。即便是在玫瑰战争的后期,约克派的诸位国王仍在准备建立一个全新的、强大的中央集权国家。经历千难万险,在亨利七世的带领下,愿望成真了。他将中世纪的制度变成了当代的统治工具,他在这方面的手段和智慧毋庸置疑。
他的成就震古烁今,流芳百世。他在先人留下的废墟灰烬之中建立了自己的权柄。他节俭地悉心集聚起当时颇为可观的流动财富,训练出一批能干的官员。他扩大了王权,却没有失去下议院的合作,并且带领国家在君主制下繁荣昌盛。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众君主中,他的成就与声望是法兰西的路易十一和西班牙的斐迪南也不可企及的。
恐怕大家都忘了,几乎所有现存的亨利七世雕像都是根据他死后的面部模具制作,无疑如实反映了他的面容,但也使他的表情显得冷酷严肃,与当时关于他的描述不符。但这些雕像似乎和我们所知的他的性格、经历相符。然而,国家肖像馆收录的画像是他去世的四年前所画,画中他灵敏、冷酷、灰色的眼睛在拱形的背景中注视远方。纤弱、悉心保养的双手轻轻搭在画框底部,双唇紧闭,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一副疲惫、警觉、幻灭的神态,尤其显得悲伤、负重致远。这就是都铎王朝的设计师,这个王朝将带领英国走出中世纪的混乱,变得强大富足,迈向一个更为广阔的时代。
(1) 1英里相当于1.6公里。
(2) 15世纪至17世纪英国最高司法机构,为亨利七世所设,因该法庭设在威斯敏斯特王宫中一座屋顶饰有星形图案的大厅中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