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码头
  • 红日
  • 2413字
  • 2025-04-30 15:19:51

那天早晨,老麻在市亭里吃了一碗“猪红”。“猪红”就是猪血,但码头上的人不说“猪红”,也不说猪血,说“血旺”。吃到第三口时,老麻咳了一声。旁边有人对他说:你流鼻血了。老麻用手抹了鼻子,掌面上果然有鲜红的血丝。当然是猪血。猪血随着老麻的一声咳嗽从食管里倒灌出来了。走向码头,老麻安慰自己,这是一声很自然的咳嗽,几滴很正常的猪血,并非什么凶兆。来到船上,老麻继续安慰自己,不想心头却燃起一股火苗,火苗源自对岸的一声喊叫。当时老麻刚刚做通自己的思想工作,平复了心情,稳定了情绪,对岸有人用本地话喊了一声:开船!这个充满磁性的男中音,音域宽阔音调高亢,具有很强的穿透力。不但老麻听见了,估计河两岸的人也都听见了,老麻心头的火苗连同嘴上的烟头重新燃起。老麻划了一辈子的船,从未有人喊他“开船”,并且这样大声地喊叫。对岸的人以为老麻耳背,再喊一声:开船!开你个卵!老麻骂了一句,他吐掉嘴上的烟屁股,“哗啦”一声将铁链拴到铁桩上,望也不望对岸一眼就扬长而去。

破天荒喊这声“开船”的是“眼镜”。“眼镜”是乡府新来的乡长,那天他履新大吉,从县城来报到。当时“眼镜”伟人似的双手叉腰,放眼宽阔的红水河面,满脸春风,底气很足地朝对岸停泊的木船响亮地喊了这么一声,既是发号施令,也是正常提示。过渡嘛,自然要开船。“眼镜”不知道这一声“开船”犯了禁忌,或者坏了码头的规矩。在这个码头过渡的人是绝对不能喊“开船”的,本地话“开船”反过来讲,是叫他“麻子”,这就骂老麻他老人家了。你只能默默地等船,然后上船。上了船也不能催促他开快一些,方言“开快一些”反过来讲,也是揭他老人家的短。乡府干部也一样,也要管好自己的嘴。乡府干部上了老麻的船,就和吊在水里的桨橹一样攥在他的手里了。这不能怪老麻,要怪就怪这个码头上的说话方式。这个码头的人喜欢讲反话,就是将方言倒过来讲,有些不正经。当然,你讲官话是另一码事。问题是你讲官话老麻他听不懂,最好是默不做声。你站在那里一声不吭一动不动,老麻也知道你要过渡。也有人招呼老麻一声两声的,招呼的词语是“过渡”。对,过渡。一声“过渡”多么贴切,多么自然啊,它不仅巧妙地规避敏感的“开船”,还有讨好的成分在里面。喂,老麻,你看我们多么尊重您啊。“过渡”确实更胜“开船”一筹,别开敏感的因素不说,单从词义来理解就不一样。“开船”带有命令的口吻,“过渡”则是请示或者请求。前者居高临下,后者低三下四;前者刚性,后者柔软。这样的词语不用分析评估,一听就听得出来。那些叫“过渡”叫得特别温柔的声音,往往容易打动老麻。老麻通常要凑够一船渡客才划桨,这个时候纵然对岸没有一个渡客,一声温柔的“过渡”却能启动老麻手里的桨橹,他很悠然地将船划过来了。

初来乍到的“眼镜”,哪里知晓这个码头的禁忌或者规矩,他不仅大声地喊了两声“开船”,而且朝老麻上岸的背影接续不断地重复了三遍。过渡对“眼镜”来说是重要的事情,他自然要重复三遍。几声“开船”不但没有唤回老麻,反而加快了老麻上岸的步伐。老麻在心里忿忿地说:你喊呀,有本事你游过河来。老麻的目的很明确,不能让此人坏了规矩,凡事一开头就不好收场,必须将它消除在萌芽状态。老麻上岸后到市亭里找人下象棋,研究他的楚河汉界去了,将“眼镜”滞留在河右岸。“眼镜”那天过不了河,并导致两岸的渡客都过不了河,酿成了码头有史以来的停渡事件。

老麻停渡一连停了三天,停了一个圩日的时间。直到三天后的下个圩日,老麻才回到船上。累积了三天的渡客,将码头挤得水泄不通。人群中有些是当天的渡客,有些是三天前和“眼镜”一起被滞留的渡客。大伙都默不做声。沉默是当前最好的姿态,绝不可“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你爆发看看,除非你不想过渡了。他们大多都知道了停渡的原因,他们原以为这个禁忌只是说说而已,玩笑而已。没想到老麻是不开玩笑的,这个玩笑是万万开不得的,老麻果然是那样神圣不可冒犯。有人讨好地递给老麻一根带嘴的香烟,双手划桨的老麻不屑一顾地拒绝了。他心里哼了一声,一根带嘴的香烟就想抵消一声“开船”,没那么简单,对你们这种人不仅要观其行,更要听其言。停渡三天,让渡客们醒悟到,在这个码头上,必须知晓红线、守住底线、不踩高压线,一句话,就是要讲规矩。再通俗一点,就是绝对不能喊老麻“开船”。

渡了三批次渡客后,老麻泊了船上岸去找老潘。彼时正值圩市红火时段,人们忙着交易,暂时没有人过渡。老潘独自一人经营右岸一家供销分店,一个人守着六眼房子。里面摆一些盐巴、米酒、煤油、棉布、锅碗瓢盆之类生活用品,空荡荡的房子成为自行车的寄存处。渡客寄存自行车,上锁的老潘收取三毛钱;不上锁的分文不取,下班后老潘会选择其中一辆车子骑回家。有车主不舍得爱车让老潘骑了,宁可辛苦也将车子扛到码头,再扛上岸来,却让老麻打发回去。老麻说,摆渡木船,不许人车混载,这是上面的规定,也是规矩。他与老潘配合得天衣无缝。

老潘一见到老麻,就指着他塌陷的鼻梁说道:这回你是彻底地坏脸了。“坏脸”是方言,距离“坏身”只有一步之遥。老麻那张布满麻豆的脸本来就“坏”了,现在被老潘宣布“彻底地坏了”,等于宣布报废。方言“坏脸”含义比较复杂,一两句话很难翻译到位,引申过来相当于“坏事”,相当于“问题十分严重”。老潘说:你知道过河的人是谁吗?是新来的乡长。老麻一怔,直到此时他才明白喊他“开船”的竟是乡长,不!是新乡长。老乡长跟他熟稔,从未喊过他“开船”。老麻上岸来找老潘,其实也是想打探那天喊他“开船”的究竟是何方大侠,竟然如此胆大妄为,不知好歹。同时他要发泄一番,通过老潘这个平台表示他的谴责和抗议,敲山震虎,以正视听。老潘以酒代茶递给老麻一杯,老麻抿了一口,脸即变了颜色,由猪肝色变成核桃色,那是脑部短暂供血不足的症状。他嘿了一声:谁跟谁呢,只要你在岸上,总要上我的船……老潘打断老麻:“眼镜”当天和他的随行绕道邻县,通过那里的一座大桥到达左岸,再沿着蔗区公路到了乡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