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个人窝在船舱角落不动弹,像条夹着尾巴的狗。船舱里一股霉味加鱼腥味,熏得人头晕。他心里空得发慌,好像胸口破了个大窟窿,风直往里灌。雅最后看他的眼神,老在他眼前晃,像根针,扎得他心里疼。妹妹是没了,可换来的这个“解脱”算怎么回事?账结了吗?他弄不明白。
正发着愣,那个独眼龙船老大又像个影子一样,悄没声地出现在门口。他那只独眼在昏暗的光线下看着有些浑浊。他手里捧着个黑乎乎、脸盆大小的东西,也不说话,走进来往地上一放,“咚”一声闷响。像是个乌龟壳,又像是鳖壳?墨绿近乎黑色,上面布满了弯弯曲曲的怪纹路,看着又冷又硬,像是从河底淤泥里挖出来放了几百年的老物件。
船老大瞅着墨笙:“小子,那点橘子算个屁,还了也只是个皮毛。”
“大头在这儿。”他下巴冲地上那黑壳扬了扬。
“你祖宗惹的事大着呢,这东西才是要命的根子。”
“这就是个扣儿,把你扣住了,想解开?难喽。”
墨笙哑着嗓子问:“这是啥玩意儿?”
“鼍龙壳。”船老大的声音干巴巴的,“你祖宗拿它,跟洞庭阴司立了约,做了抵押。”“所以外头的账能平。但里头的血脉账,现在才开头呢,算你的。”“拿着,”他把壳子往前推了推,“是祸躲不掉,是债就得认。”讲完这些,他转身就走,脚步有点拖沓,好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好像知道墨笙接下去要遭什么罪似的,那背影显得比平常更弯了点。
墨笙拿起那个黑壳子,翻过来掉过去地瞅。入手冰凉,还很毛糙,跟水里捞出来的老石头疙瘩似的。这东西来得邪乎,账本上压根没提过。他无意识地用手指摸着壳子边,摸到个不起眼的小凸起,就那么按了下去,用了点力气。
随着“咔哒”一声,壳子裂了道缝隙。墨笙心里咯噔一下,以为是啥宝贝。他赶紧伸头去看,可里面没金没银,光溜溜就一卷黄皮子。皮子质地像鲨鱼皮,糙手,还油腻腻的,卷成一卷放在那儿。
他小心翼翼地把皮子展开。借着舱里那点昏暗的光线一看,墨笙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皮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红色的字,像是用血写的,字形是蚂蚁爬似的古篆,弯弯绕绕,大多不认识。下面还盖着几个红得发黑的印子。他认得其中一个花押
,跟他家那本烂账册上曾祖父的名字旁边那个一模一样。错不了,这就是他曾祖父当年跟洞庭阴司签的那份要命的契约。
皮子上的字他认不全,很多字看着眼生。但有几个字颠来倒去地写着,很扎眼:“镇海骨”、“定因果”、“阴阳契”、“血脉为引”、“慎择”。他瞅了半天,琢磨着,这大概是说:有个叫“镇海骨”的玩意儿,能定住什么因果。但是,这“阴阳契”只要一签,就得拿血脉做引子,子子孙孙都得拴在这上头,逃也逃不掉。最后写着“慎择”……慎择个啥?让他选什么?
“什么他娘的鬼画符……”墨笙骂骂咧咧地伸出手,碰了碰那卷黄皮子。就这一碰,一股透骨的寒气猛地就从指尖钻上来,冻得他一哆嗦。这冷劲儿,比那橘子皮厉害得多!寒气顺着胳膊往里走,好像要一直钻到他心里去。
“墨先生。”背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慢条斯理的,腔调跟本地人不大一样,“这份‘祖产’,还合心意?”
墨笙吓得一哆嗦,急忙回头。门口站着一个波斯商人,不知何时来的,悄没声息。他穿着暗色袍子,手里捻着串珠子,脸上带笑,可那笑意到不了眼底。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像两个黑洞,又像没水的深井。伶也跟在后面,还是那副木头表情,手里紧紧捏着她的小黑包。她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墨笙手里的皮卷上,似乎对那东西一点不陌生。
“是你?”墨笙往后缩了缩,心里直发毛。
“在下沙鲁克,”那商人欠了欠身,脸上还带着笑,“洞庭阴司账房。墨先生,总算等到你了。”
阴司账房?!墨笙脑袋“嗡”地一下,像被人敲了一记闷棍。
沙鲁克踱着步子进来,看了看地上的皮卷,点了下头。“一千颗橘子,换了九百九十九个散魂的债,”他说道,“外面的账,算是平得差不多了。”他像是评估货物一样,最后给了句:“还算不错。”
他正说着,地上的皮卷突然变了样。无数金丝线“唰”地爬满皮面,密密麻麻。但这些金丝线的头都断在中间那个红印子前头,只有一条粗黑的线,像浓墨画的,盘在红印上。这黑线一头钉在皮卷里,另一头……墨笙低头一瞅,正连着自己胸口!心脏的位置!他猛地觉得胸口被冰凉的东西死死缠住,憋得他差点背过气去。
“至于这根黑线,”沙鲁克的声音冷得像冰碴子,“它连着你墨家的血,连着这契约,也连着那‘镇海骨’。这才是老根子。”“这账是刻在骨头里的,跟外头那笔不是一回事儿,得单独算。”他最后补了一句:“血脉债,可不好还。”
墨笙无意中瞥见,壳子里面竟然也刻着字。凑上去细看,是拿指甲抠出来的,字迹都扭了,看着就让人心里发寒,全是后悔和不甘心。字不多:“逆天契,害子孙,悔晚矣……天留一线在血脉……望后人……慎择……慎择……”一看就是他太爷爷留下的!操!墨笙心里骂道,早知道是这个下场,当初就不该去碰那些鬼东西!
沙鲁克对那些字和旁边的伶都好像没看见。他朝墨笙伸出两只手,脸上又是那种生意人的标准笑容。“墨先生,”他慢悠悠地说,“现在轮到你了。给你两个选法,选一个,就能清掉这笔刻在骨头里的账。”
“头一个选法,”沙鲁克伸出一根指头,“拿着这契约去找‘镇海骨’。用那骨头,能断了这孽债的根。”“根一断,你们墨家几辈子的霉运就算到头了,以后能过太平日子,不再招惹这些脏东西。”
墨笙的心猛地一紧。太平日子?他做梦都想。
“不过,”沙鲁克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要这么干,得拿你妹妹的魂来换。”“她跟这孽债牵扯最深,魂就系在这黑线上。线一断,”他比划了一下,“她‘呼’地一下就散了,魂飞魄散,啥都留不下,永远没机会再轮回了。”“彻底消失,比死得透透的还要干净。”
这话一出来,墨笙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没了,白得像张纸,比先前王掌柜那脸色还难看。他脑子里“嗡”的一下,好像又回到了河边,看着妹妹雅在冰水里扑腾发抖……
“另一条路,”他伸出第二根手指,“你墨笙,用你这个人,来顶这笔债。”“你受了这条黑线,当这契约的新主儿。但你就回不去阳世了,这辈子就得绑在这‘浮生号’船上,做个渡鬼的船家。”“以后就靠渡那些怨气不散的鬼攒功德,慢慢还清这笔血脉债。”
他停下来,看着墨笙的眼睛,说:“这条路不好走。一辈子,几辈子,都走不完。世上的鬼,是救不完的。”
他又说,眼睛像锥子一样看着墨笙:“但有个好。你妹妹那一点魂,能保住。往后你事情做得够了,她就能走了,干干净净去投胎,再做一回人。”
船舱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外面海浪拍打船帮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像是催命的鼓点。墨笙觉得自己的心脏被那根无形的黑线死死勒住了,疼得钻心。一条路,雅彻底消失,连个念想都不剩。另一条路,他自己永远困在这阴阳交界的鬼地方,人不人鬼不鬼地熬着,没有尽头。他抬起头,看向沙鲁克那张挂着假笑的脸,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站在阴影里的伶。伶还是没什么表情,但当他的目光扫过去时,她的嘴唇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在无声地说着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说,眼神深得像墨,看不出是怜悯还是警告。
地上那张旧皮子,这时候又慢慢渗出几个字来。血红的大字,看着像刚写上去的。写的是:“贩橘易,贩因果难。”
沙鲁克看着墨笙那张白纸似的脸,脸上是满意的,好像早就晓得会这样。他往后退了一步,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账,总是要算的。是割身上的肉,还是剔自己的骨头,墨先生,你挑一个。”没好路给你走。两条路都摆在那儿,都是烂路。不管走哪条,都得活生生从身上掉块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