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第一缕熹微的晨光刚刚穿透薄雾,红星机器厂那标志性的高音喇叭里,便准时响起了嘹亮的《运动员进行曲》。这是厂里多年不变的作息信号,催促着沉睡的家属区苏醒,也宣告着新一天工作的开始。
秦奋站在集体宿舍的窗前,手里捏着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这不再是昨夜辗转反侧时的草稿,而是他用最工整的字迹,一笔一划写下的正式申请——一份关于“停薪留职”的申请。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喇叭声响起后立刻洗漱、冲向食堂,而是静静地站着,目光越过窗外熙熙攘攘、赶着去上班的人流,投向更远的地方。那熟悉的工厂景象,此刻在他眼中,多了一层即将告别的意味。决心已下,剩下的,就是将这看似离经叛道的想法,付诸行动。
他知道,这一步迈出去,将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第一个要面对的,就是师傅刘国栋。
秦奋特意挑了个午休的时间,提着一瓶师傅爱喝的老白干和一包花生米,敲开了刘国栋家的门。
师娘热情地招呼他坐下,刘国栋则靠在椅子上,正拿着放大镜看一份旧报纸。看到秦奋进来,他放下报纸,脸上露出笑容:“小奋来了?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师傅,师娘。”秦奋恭敬地打了招呼,将东西放下,然后深吸一口气,酝酿了一下措辞,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而坚定,“师傅,我……我有点事想跟您商量。”
“哦?什么事?技术上的?”刘国栋呷了口茶,随口问道。
“不是……”秦奋顿了顿,看着师傅那张饱经风霜却充满关切的脸,一时间竟有些难以开口。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说的话,很可能会让这位视他如己出的老人失望,甚至愤怒。
“我想……申请停薪留职。”秦奋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房间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刘国栋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出来几滴,他却浑然不觉。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秦奋,眉头紧紧皱起:“你说什么?停薪留职?你小子脑子没糊涂吧!”
旁边的师娘也愣住了,停下了手里纳鞋底的活计,惊讶地望着秦奋。
“师傅,我没糊涂,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秦奋迎着师傅锐利的目光,尽量让自己不退缩,“我觉得,我想到外面去闯一闯,看看有没有别的机会。”
“别的机会?!”刘国栋的声音陡然拔高,手里的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厂里现在多看重你!赵厂长都点名表扬你了!技术员马上就能转正,以后工程师、高工,前途一片光明!你现在跟我说你要停薪留职?你要去干什么?去当那些二道贩子?还是去摆地摊?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铁饭碗!这铁饭碗多少人打破头都想要,你倒好,捧在手里还嫌烫手,要往外扔?”
老人的情绪很激动,脸涨得通红,唾沫星子都快喷到秦奋脸上了。他无法理解,自己这个最有出息的徒弟,这个被全厂寄予厚望的技术苗子,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个荒唐的想法。
“师傅,您先别激动,听我慢慢说。”秦奋站起身,给师傅续上茶水,“我不是要去当二道贩子,也不是要去摆地摊。我想……自己开个小厂子,做点精密加工的活。我在技术科这段时间,也接触到一些信息,感觉外面市场对高精度零件的需求挺大的,但能做好的不多。我觉得,凭我的技术,应该能做出点名堂。”
“自己开厂子?!”刘国栋更气了,“你以为开厂子是小孩子过家家?你知道要多少钱?你知道要跑多少关系?你知道外面有多难?你现在在厂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安安稳稳拿工资,搞技术,受人尊敬!跑出去自己干?个体户!你知道现在外面怎么看个体户吗?那是投机倒把!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你……”
“师傅!”秦奋打断了刘国栋的话,语气也带上了一丝恳切,“时代不一样了!国家政策也在变!报纸上都在说,要搞活经济,允许个体经济发展。深圳、珠海那些特区,发展得多快!我们不能总守着老观念不变啊!”
“你懂什么国家政策!你才多大年纪!”刘国栋猛地一拍桌子,“我告诉你,秦奋!你是我刘国栋一手带出来的徒弟,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往火坑里跳!这件事,我不同意!你趁早给我打消这个念头,老老实实在厂里待着!”
房间里的气氛一时间僵持住了。师娘在一旁急得直搓手,想劝又不知从何劝起。
秦奋沉默了片刻,他知道师傅是真心为他好,是怕他走了弯路,毁了前程。但他心中的信念,却并未动摇。
“师傅,”秦奋抬起头,眼神异常坚定,“我知道您是为我好。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走的路。我觉得,我的路,不在红星厂。我想去试一试,哪怕失败了,我也认了,至少我不后悔。如果我一直待在厂里,看着外面的机会溜走,我才会后悔一辈子。”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而且,我申请的是停薪留职,不是辞职。厂里还给我保留着职位,如果……如果我真的失败了,我还有退路。我不是一时冲动,师傅,我真的想了很久。”
刘国栋看着秦奋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里面燃烧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火焰,那是对未来的渴望,是对梦想的执着。他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最终却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你……你这犟驴!”刘国栋颓然地坐回椅子上,摆了摆手,“罢了,罢了!翅膀硬了,留不住了……我老婆子,去把那瓶没开封的好酒拿来。”
师娘应了一声,连忙去里屋拿酒。
刘国栋给自己倒了一满杯,又给秦奋倒了一杯,端起来,闷闷地说:“你要走,我不拦你。但是,你给我记住了!外面不比厂里,人心险恶,步步是坑!凡事多长个心眼,别轻易相信人!要是混不下去了,或者受了欺负,别死撑着!红星厂……这里,永远是你的家!我这个师傅,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不管你!”
说完,他猛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眶微微有些发红。
秦奋心中一热,鼻子发酸。他知道,师傅这是用他自己的方式,表达了最终的默许和担忧。他端起酒杯,也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直冲喉咙,仿佛将所有的决心和离愁都一并咽下。
“谢谢师傅!我记住了!”
从师傅家出来,秦奋的心情沉重而又坚定。他知道,最难的一关,已经过去了。
接下来,他找到了张工和技术科科长老李。
对于秦奋要停薪留职的决定,张工的反应是震惊和惋惜。“小秦,你可想好了?这太可惜了!你现在正是出成绩的时候,厂里对你期望很高啊!”
老李则显得更官方一些,但也带着规劝的意味:“秦奋同志,你的技术能力我们都看在眼里。厂里正是用人之际,你这个时候离开,对我们技术科是很大的损失。组织上对你也是有培养计划的。你再好好考虑考虑?是不是有什么困难?可以提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嘛。”
秦奋一一表达了感谢,但态度很坚决。他没有过多地描绘自己未来的宏伟蓝图,只是强调了个人的发展意愿,以及想出去闯一闯、实践自己技术想法的决心。他反复说明,自己并非对工厂不满,而是有自己的追求,并且会按照规定办理停薪留职手续,保留关系。
张工和老李见他主意已定,虽然惋惜,但也无可奈何。毕竟,停薪留职虽然少见,但并非没有先例,尤其是在一些非关键岗位上。只是像秦奋这样被寄予厚望的技术尖子主动要求停薪留职,确实是头一遭。
最后,秦奋拿着写好的申请书,敲开了厂长赵宏星办公室的门。
赵宏星,这位四十多岁、精明强干的厂长,正在批阅文件。看到秦奋进来,他放下笔,示意他坐下。
“小秦来了?有什么事吗?”赵宏星的语气很平和。
秦奋将申请书双手递了过去:“赵厂长,这是我的停薪留职申请,请您审阅。”
赵宏星接过申请书,快速浏览了一遍,眉头微微蹙起,但脸上并没有太多意外的表情,似乎早已听说了风声。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着秦奋:“理由呢?我想听听你真实的想法。”
秦奋定了定神,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不卑不亢地表达了一遍,感谢厂里的培养和器重,但个人更希望到市场经济的大潮中去锻炼自己,尝试将技术应用到更广阔的领域,创办自己的实业,为国家经济发展贡献一份力量。
赵宏星静静地听着,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办公室里一时陷入了沉默,只有墙上的挂钟发出单调的滴答声。
“你想好了?”赵宏星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出去单干,可不是闹着玩的。困难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我想好了,赵厂长。不试一试,我永远不知道自己行不行。”秦奋回答。
赵宏星盯着秦奋看了足足有半分钟,仿佛要从他眼中看出些什么。最终,他缓缓点了点头:“好吧。年轻人有闯劲是好事。既然你决心已定,我也不强留你。”
他拿起笔,在秦奋的申请书上龙飞凤舞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并写上“同意,按规定办理”几个字。
“不过,我也有个条件。”赵宏星放下笔,看着秦奋,“停薪留职期间,红星厂如果遇到解决不了的技术难题,需要你帮忙的时候,你不能推辞。”
秦奋心中一动,立刻明白了赵厂长的意思。这既是给他留了一条潜在的后路,也是厂里不愿完全放走他这个技术人才的一种策略。
“赵厂长放心!只要厂里需要,我一定尽力!”秦奋郑重地承诺道。
“好,去人事科办手续吧。”赵宏星挥了挥手。
走出厂长办公室,秦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在他年轻的脸上,也照亮了他手中那份签了字的申请书。
这张薄薄的纸,仿佛一道分水岭,隔开了他过去安稳的工厂生活,指向了一个充满未知却又让他热血沸腾的未来。
“停薪留职”的手续很快办了下来,期限暂定为一年。消息传开,整个红星厂都轰动了。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惋惜者有之,等着看笑话者亦有之。
但秦奋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他的心,早已飞向了远方。
他开始整理行装,清点自己所有的“家当”——那笔“投机”赚来的万元存款,加上几次奖金和省吃俭用攒下的钱,总共约有一万三千多元。这笔钱,在1980年,无疑是一笔巨款,但对于创办一家精密机械厂来说,依然是杯水车薪。
然而,资金的匮乏并没有让他退缩。他的眼中,燃烧着创业的火焰。
站在即将远行的门槛上,秦奋回望了一眼这个他生活和奋斗了数年的地方。这里有他的青春,有他的汗水,有他的第一份荣耀,也有关心他、帮助过他的人。
但他知道,雄鹰,终究要飞向更辽阔的天空。
“再见了,红星厂。”他在心中默默地说。
然后,他转过身,没有丝毫留恋,迈开大步,朝着那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毅然决然地走了出去。
属于秦奋的“下海”之路,正式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