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月的青溪镇浸在蝉鸣里,白墙黛瓦的檐角勾着湿漉漉的云絮,石板路被梅雨泡得发亮。林初夏的帆布鞋底沾满了青苔,在咖啡馆前的石阶上洇开一团水痕。她支起画架时,檐角铜铃突然叮咚一响,惊飞了歇在木雕窗棂上的灰雀。
“百年老建筑都长着骨头。“她对着斑驳的砖墙喃喃自语,这座图书馆已经存在了近百年了,都现在还屹立不倒,这一点很值得纪念,林初夏也是这么认为的,她的炭笔在纸上沙沙游走,勾勒着这一百年建筑的轮廓,风掠过爬山虎织就的绿帘,露出墙缝里一簇淡紫色鸭跖草,像是时光无意遗落的针脚。
“喝杯凉茶吧,薄荷叶是今早刚掐下来的的。“
声音从头顶斜斜飘下来,林初夏仰起脸,正撞见白瓷杯沿凝着的水珠。穿靛青布衫的男人半倚门框,袖口卷到手肘,小臂线条像极了馆前那株老紫藤遒劲的枝干。他腕间缠着褪色的蓝布条,隐约透出松烟墨的气味。
“苏沐阳,看门兼扫尘的。“他笑着把杯子往前递了递,冰凉的杯壁沾着初夏的潮气,“这墙可不好画,光绪年间砌的砖,每块都在闹脾气。“
林初夏接过茶杯时,指尖蹭到他虎口的老茧:“闹脾气?“
“嗯,晴天掉灰,雨天渗水,春天招燕子,秋天藏壁虎。“苏沐阳蹲下身,指腹抚过墙根青砖上模糊的刻痕,“看见这个'壬'字没?当年修墙的泥瓦匠叫阿壬,每砌十块砖就偷刻一笔,完工那天正好凑成自己的名字。“
一阵风吹来,画纸被风掀起一角,铅笔滚落石阶。两人同时伸手去捡,发梢在潮湿的空气里短暂纠缠。苏沐阳拾起笔时,笔杆还留着她的温度:“画建筑该用狼毫,炭笔太硬。“他从布衫口袋摸出支秃头毛笔,笔杆缠着褪色的红线,“试试这个?蘸点雨水就能出锋。“
远处传来摇橹声,乌篷船推开翡翠色的河水。林初夏望着他掌心交错的纹路,忽然想起昨夜民宿老板娘的话:“苏家守了这图书馆三代人,都说他们祖孙的魂儿都化在书页里了。“
“你常给人送笔?“她没接,反而用炭笔在速写本上勾出他侧脸的轮廓。苏沐阳低笑时,喉结在领口投下晃动的阴影:“头一回。
蝉声忽然拔高,穿堂风掀动他衣角,露出腰间晃荡的黄铜钥匙。林初夏笔尖顿了顿,画纸上的男人眼睛里落着百年砖墙的裂痕,却盛着六月初阳的碎金。
二
第二天,蝉鸣裹着晨雾在石板路上流淌,林初夏踩着露水推开图书馆的木门时,苏沐阳正踮脚擦拭高处的雕花窗棂。靛青布衫的袖口滑到手肘,晨光顺着他绷紧的小臂线条滚落,在青砖地上碎成一滩金箔。
“今天画什么?”他未回头,指尖抹过积灰的窗框,“画这扇‘百鸟朝凤’?还是后院那口长满铜绿的钟?”
林初夏支起画架,炭笔在纸上轻轻一点:“画你。”
苏沐阳手一抖,鸡毛掸子险些扫落案上的线装书。转身时,她已低头勾勒出他的轮廓——炭色晕染他眉骨的弧度,笔尖在喉结处迟疑地打了个转。
“我这样的老物件,可经不起细看。”他笑着递过一碟桂花糖糕,糖霜沾在瓷碟边缘,像初雪落在旧瓦上。
“老物件才要仔细画。”她咬住糖糕,声音含糊,“比如这扇窗,它左下角的喜鹊翅膀缺了一角,是被人故意敲掉的?”
他眼底倏地亮起光:“光绪二十三年,镇上的秀才在这窗前背《诗经》,嫌喜鹊吵,拿砚台砸的。”他俯身指给她看裂缝里的墨渍,“瞧,这儿还卡着半片松烟墨。”
笔尖蓦地顿住。她忽然发觉他睫毛很长,垂落时像老屋檐下垂死的雨滴,可一抬眼,眸子里又涌动着河水的粼光。
晌午的市集喧闹如泼翻的颜料桶。
“走吧,别画了,休息一下”
“啊”
没等林初夏回答,他便拽着她挤过卖菱角的老妪,走到小镇的市集之上,竹筐里碧青的菱角尖还沾着河泥。“小时候我总偷吃王婆婆的桂花藕粉。”他往她手里塞了只烫手的油炸纸包,糖炒栗子的甜香混着他袖口的松墨味,“后来她逮住我,罚我抄了整本《茶经》。”
林初夏噗嗤笑出声,栗子壳“咔嗒”裂开:“你点茶时,手腕为什么总是抬得那么高?”
“这是宋代点茶的手法。”他指尖蘸了茶水,在石板上画出旋涡状的纹路,“你看,茶沫浮起来时,像不像河心的漩涡?”水痕未干,卖花姑娘的竹篮已撞散那圈涟漪,一枝沾露的栀子落进她画箱。
暮色染红河堤时,林初夏摊开画册——茶楼飞翘的檐角下晾着腊肠,老裁缝铺的玻璃罐里泡着胭脂梅,苏沐阳立在乌篷船头,竹篙点碎一河鎏金。
“你画的小镇……”他摩挲着画纸边缘,喉结滚动,“比真实的还要美。”
河风掀起她速写本的纸页,哗啦啦翻到某页——图书馆的砖墙裂缝里生出一枝野蔷薇,穿靛青布衫的男人倚在花影里,腰间钥匙缠着褪色的红线。
苏沐阳的耳尖慢慢爬上霞色。远处传来摇橹声,晚归的渔船拖着长长的波纹,将两人的影子绞成一股藤蔓,缠在粼粼的水面上。
“林初夏。”他第一次完整唤她名字,尾音落在她画笔未干的墨迹里,“你知道老建筑的砖为什么能百年不塌吗?”
她摇头,笔尖悬在暮色中发抖。
“因为灰浆里掺了糯米浆。”他忽然扣住她沾满炭灰的手指,“有些东西黏上了,就再分不开。”
最后一缕天光沉入河底时,她终于打开那只秃头狼毫。笔尖蘸饱河水,在老墙的裂痕上勾出一枝墨色蔷薇。苏沐阳的影子覆上来,钥匙串叮咚轻响,惊醒了砖缝里沉睡百年的月光。
三
时光在两人的相处中偷偷溜走,眨眼间,已经到了七月,七月的蝉鸣愈发稠密,像煮沸的糖浆般黏在空气里。河岸的柳枝蔫蔫垂向水面,石板路上蒸腾起氤氲的热气,连图书馆的老砖墙都沁出一层薄汗。林初夏蹲在檐下涮笔,笔尖搅动铜盆里的河水,墨色在涟漪中晕成一尾游鱼。
“画展的邀请函寄到了。”苏沐阳的声音从身后飘来,他斜倚门框,指尖夹着一封烫金信笺,他接过来看了看,靛青布衫的领口微微汗湿,“全国美展……很好呀。”他的尾音轻得像一片浮羽,落在她发梢。
林初夏的手顿了顿,水珠顺着狼毫笔杆滑落,在石阶上砸出一朵墨花。她仰头看他,阳光透过爬山虎的叶隙,在他睫毛上筛下细碎的金斑:“导师说,下月初就要回上海准备。”
“上海啊……”他低声重复,喉结动了动,像是咽下一口未凉的茶。廊下的铜铃忽然叮咚作响,惊散了沉默。
“你呢?”她站起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信笺边缘,“还在没事时写你的小说集吗”
苏沐阳轻笑一声,从布衫口袋摸出一枚黄铜钥匙,指尖缠绕褪色的红线:“有结果了,上礼拜到的信,小说集里写老建筑的那几篇,被主编当宝贝似的捧着。”他忽然握住她的手,钥匙的凉意贴上她掌心,“可钥匙只有一把,锁芯锈了百年,离了青溪镇的潮气,怕是要卡住。”
林初夏的睫毛颤了颤。河风掠过他的袖口,松烟墨香混着晒透的樟木味,将她裹进一片温热的茧。远处传来卖菱角的吆喝声,她忽然想起那日市集,他往她手心塞糖炒栗子时,指尖也这般烫。
“苏沐阳。”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唤他,声音却软得像雨后新抽的藤芽,“老墙的砖缝里能长蔷薇,上海的高楼间……说不定也能养一枝。”
他怔了怔,忽然俯身拾起她搁在石阶上的狼毫笔。笔尖蘸饱铜盆里的残墨,在斑驳的砖墙上重重一点:“你看,光绪年的灰浆掺了糯米,黏性足得很。”墨迹顺着砖缝蜿蜒,勾出歪斜的枝桠,“可若有人非要把它撬下来——”他手腕一抖,笔锋陡转,绘出一只振翅的灰雀,“那便让雀儿衔着砖屑飞,总有一粒能落回故地的瓦檐。”
林初夏噗嗤笑出声,眼泪却洇湿了眼角。她夺过笔,在灰雀旁添了朵颤巍巍的蔷薇:“那你要记得浇墨,别让花朵枯萎在云缝里。”
暮色漫过河堤时,两人倚在老墙下分食一碟冰镇杨梅。苏沐阳忽然从腰间解下钥匙串,红线缠缠绕绕系在她腕间:“带着这个,图书馆的门槛认得自家人。”
“那你怎么办?”她晃了晃手腕,铜钥匙撞出清凌凌的响。
他拈起一粒杨梅,紫红的汁水染红指尖:“我守着墙,等某只灰雀迷了路,撞进我新写的故事里。”
最后一缕霞光沉入河底前,林初夏翻开速写本。画纸上的男人依旧立在蔷薇影里,腰间钥匙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行小楷——
“百年砖瓦尚可期,何况朝暮。”
蝉声骤歇,晚风掀起苏沐阳的衣角。他伸手替她别好耳际碎发,指尖的温度比杨梅更灼人:“林初夏,上海的月亮若不够亮……我这儿存了满墙的月光。”
河面忽地荡开涟漪,乌篷船载着星光摇摇晃晃驶来。两人影子斜斜交叠在码头上,像两株根系相缠的老藤,任潮水涨了又退,终究咬紧青溪镇的泥土。
四
离别前夕,七月的蝉鸣被暴雨掐住了喉咙
乌云压着青溪镇的飞檐滚过来时,林初夏正踮脚去够书架顶层的《茶经》。苏沐阳扶住她摇晃的竹梯,掌心贴着她后腰渗出的薄汗:“要变天了。”话音未落,雷声碾过百年老梁,雨箭穿透爬山虎织就的绿网,在雕花木窗上炸开一片白雾。
“这雨——”林初夏话音卡在喉间。整座图书馆忽地陷入漆黑,停电了。
黑暗中,他的呼吸近在耳畔:“别动,我去找蜡烛。”
指尖相触的刹那,一道闪电劈亮窗棂。她望见他睫毛上跳动的微光,像老屋檐下垂着的雨帘,下一秒又被黑暗吞没。
烛火燃起时,雨声已滂沱如瀑。苏沐阳将烛台搁在斑驳的木案上,暖黄的光晕里,他抽出一本泛黄的手稿:“上回你说想看……我写的故事。”
她转身望向他,却见靛青布衫早已铺在火盆边烘着,他赤脚盘坐在蒲团上,脚踝还沾着被雨打落的蔷薇花瓣。烛影忽地一跳,他举起半湿的小说稿冲她晃:“主角是个总画不好砖缝的傻姑娘。”
雨鞭抽打瓦片的声音渐渐化作绵密鼓点。林初夏抱膝坐到他身侧,炭笔在速写本上沙沙游走:“苏作家,你每回递茶杯都晃出三滴,分明是宋朝点茶法的漏网之鱼。”
他笑着展开皱巴巴的稿纸,松烟墨混着雨腥气在字句间洇开:“那姑娘第一次闯进图书馆时,帆布鞋在青砖上踩出两朵墨梅。老紫藤嫌她聒噪,抖落一捧花瓣盖住她的炭笔……”
林初夏的睫毛颤了颤,炭笔沙沙划过纸面,画他垂眸读故事的侧脸,画烛火在他喉结投下的阴影,画他布衫褶皱里藏着的松墨香。
烛泪悄悄堆成珊瑚礁。林初夏的笔尖顿住——稿纸边缘密密麻麻注着小字:“初七,她画断翅喜鹊时睫毛颤动如蝶。”“十五,糖炒栗子烫红她指尖,我偷藏了三颗在砚台底。”
雷声渐歇时,她忽然抽走他手中的稿纸。苏沐阳喉结动了动,却见她从画箱底层抽出一沓素描:他踮脚擦窗时绷紧的脊线,他剥菱角时翘起的小指,他伏案写字时垂落的发梢……每张右下角都蜷着一朵铅笔勾的野蔷薇。
“苏沐阳。”她指尖抚过画中人的眉眼,“你比光绪年的砖还顽固。”
他忽然攥住她手腕,铜钥匙的凉意贴上脉搏:“顽固的该是你——画了这么多,却不敢画结局。”
雷声渐弱,雨丝从窗缝渗进来,打湿了案角的《茶经》。林初夏抽回手,狼毫笔蘸饱残墨,在空白页上勾出一弯月:“谁说没结局?上海的月亮缺了一角,自然要回青溪镇补全。”
他低笑,喉结滚动的阴影落上她颈侧:“那我要在墙缝多种几丛蔷薇,省得某只灰雀衔错地方。”
破晓时分,雨帘中浮出乌篷船的轮廓。林初夏倚着门框看他修锁,苏沐阳的螺丝刀在晨光里划出一道银弧,他转身将螺丝刀塞进她掌心,虎口的老茧摩挲她指节,“去给新墙种点刺,省得它们忘了怎么疼。”
几十分钟后,雨彻底停了。林初夏的行李箱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苏沐阳倚着门框,腰间钥匙串空了一枚。她回头,见他举起秃头狼毫笔,蘸着檐角雨水在空气中画圈:“记得浇墨。”
几周后,美展顺利进行
闭幕那日,黄浦江的风裹着桂花香撞进展厅。
苏沐阳站在《青蔷砖夏》系列画作前,指腹抚过玻璃框下的标签:“这幅檐角铜铃,当时明明画歪了。”
林初夏将冰美式贴在他后颈:“某人修锁时哼小调,害我手抖。”画中的铜铃旁多出一行小楷批注——铃舌向西偏三度,恰似某人说谎时颤动的喉结。
签售台前排队的读者忽然骚动。苏沐阳新书扉页上,钢笔字未干透:“赠初夏。灰雀衔走的砖屑,今年秋天该在南京路的梧桐枝上发芽了。”
暮色漫过外滩时,他变戏法似的从布衫里摸出青瓷杯,薄荷叶在茶汤里舒卷:“老门环捎的话——每月十五若是少个人浇墨,墙缝里的蔷薇要挨饿的。”
霓虹坠入江面,她腕间的铜钥匙轻轻撞响。远处海关钟声荡开涟漪,两只交叠的影子落在画册终章——
图书馆的老墙又裂开半寸,野蔷薇却从砖缝探向天际,根系紧紧缠着两枚生锈的钥匙
“有些故事,”他替她拢好被江风吹乱的刘海,“刚写完序章,就注定要出修订版。”
林初夏将桂花糖糕掰成两半,糖霜雪片般落上他摊开的手稿:“比如在第一百页加副插图?”她指尖点向某行字——
百年砖瓦尚可期,何况朝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