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余火

东阳市城外,飞来山,归真观。

冬日的飞来山,薄雪覆顶,归真观的青瓦飞檐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显得格外肃穆。

法会刚刚结束,道观内还弥漫着未散的香火气,几缕残烟从三清殿前的青铜香炉中袅袅升起,与山间的雾气交融在一起,仿佛模糊了人间与仙境的界限。

经幡在寒风中猎猎作响,那些朱砂写就的符咒已被吹得卷了边,殿前的广场上,散落着未及清扫的纸钱,偶尔被风掀起,像一群仓皇逃窜的白蝶。

法鼓的余音似乎还悬在空气里,与檐角铜铃的叮当声相互缠绕。

几位年长的道士正收拾法器,他们的绛色法衣在雪地里划出一道道暗红的痕迹,宛如凝固的血迹。

三清殿侧的回廊下,雷骁倚着斑驳的石栏,指尖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香烟。

他花白的寸头上落了几片雪花,很快融化成细小的水珠。

深蓝色道袍紧绷绷地裹在他高大强壮身躯上,衣襟处沾着香灰,下摆被石栏上的积雪浸湿了一片。

他的目光穿过飘散的烟雾,落在殿前那盏刚刚熄灭的引魂灯上。

香案上供奉的遗照在寒风中微微颤动。

照片里的女人约莫四十出头,杏眼朱唇,笑得温婉,现在那笑容被框在黑纱之中,前头供着的三柱清香已经烧到了根部,香灰弯曲着,将断未断。

雷骁深吸一口烟,喉结滚动了一下。

“丽君啊……”

他轻叹道:“你是解脱了啊……”

他吐出的烟雾与道观里残余的檀香混在一起,石栏上的积雪被他手心的温度融化,留下一个潮湿的手印。

远处传来道士们诵念《太上洞玄灵宝救苦妙经》的余音,那些字句像雪花一样轻飘飘地落下,又在他脚边无声地化开。

“雷师弟。”

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高瘦的老道士缓缓走来,对着他施了个礼:“节哀。”

雷骁摆摆手,烟灰簌簌落下。

“师兄,你说……”

他的声音沙哑,像是很久没说过话:“这世上真有齐物逍遥的境界吗?”

雷骁将烟头按灭在石栏上,火星在积雪中发出细微的嘶响。

老道士的绛衣被山风掀起一角,露出内里洗得发白的青布衬里。

“《南华经》有言,万物一马也。”老道士枯瘦的手指捻着黄杨木乾坤环:“你见唐居士是亡人,我见她不过是脱了具皮囊。”

殿角铜铃被风吹得急响,惊起檐下栖雀。

雷骁望着那些四散的黑点,喉间溢出声冷笑:“师兄是说,我该鼓盆而歌?”

老道士微垂眼皮:“你可知蝴蝶梦醒时,翅膀上还沾着露水?”他霜白的眉睫闪动着:“所谓放下,是叫你莫把露水当沧海。”

“可她的儿子、小龙的病……”

雷骁转身,道袍下摆扫落栏杆积雪,供桌上未燃尽的往生钱被风卷起,粘在他湿透的布鞋上,他瞪向自己师兄,震声问道:“我放下了,谁来治!”

三清殿内传来法器相撞的清越声响,正在收拾坛场的年轻道士们纷纷噤声。

老道士深深看着自己这位师弟:“当年你执意还俗救她,如今又要为那孩子……”

“不一样!”

雷骁猛地拍向石栏,震落一片积雪。

香案上的遗照被气流带动,黑纱拂过女人永恒的微笑。

他声音低下来,却像淬了火的铁一般冷硬:“当年是债,现在是责任!我对小龙有责任!”

山风穿过回廊,将老道士的叹息吹得七零八落:“痴儿,你当逍遥是枯坐山顶?”

他伸手指向殿前歪斜的引魂灯:“你看那火苗,可曾因照不亮整座山就不烧了?放下是放下、救人是救人,并不冲突。”

雷骁沉默不语。

法鼓余韵里,他仿佛又看见她弥留时攥着他手腕的枯指,听见监护仪刺耳的长鸣。

香炉中最后一缕青烟断了,化作灰白的残骸。

“我放不下。”他瞪着自己师兄,咬牙道:“小龙当我是父亲,我就要照顾他一生!”

“雷骁!”

老道士突然直呼其名,惊飞了啄食供果的寒鸦。

待扑棱棱的翅声远去,才从袖中排出三枚油亮的铜钱:“你且看——”

铜钱落在积雪上,排成卦象。

“坎,上善若水。”

老道士轻声道:“水从不会问该不该流。”

雷骁目光一顿。

老道士咳嗽了几声,苍老的面容泛起病态的潮红,声音却依然平和:“你为那孩子奔波,何尝不是,咳咳,随波而行?”

雷骁盯着渐渐被新雪覆盖的卦象,想起那孩子攥着他衣角的小手。

“师兄,你说得对。”

他忽然笑起来,眼角皱纹里夹着未落的雪水:“可我不是水,我是块石头,注定要硌在这条路上。”

老道士沉默地看着雪地上凌乱的脚印,不言不语。

“我走了。”雷骁重新从烟盒里抖出一根烟、叼进嘴里:“小龙该等急了。”

啪嚓一声,打火机擦燃了明亮的焰光。

“师兄。”

他咧嘴笑道:“在我看来,这是我想做的事,我顺着心意去做、哪怕付出生命,这才是我的修行,我不会学庄周鼓盆而歌,小龙叫我一声爸爸,我就得给他挣命。”

老道士深深一叹。

雷骁走了,没有回头,只是举起右臂挥了挥。

道观山门上的铜钉将他身影分割成碎片,像一帧帧定格的胶片,年轻道士们开始诵晚课,超度经混着木鱼声飘向山顶。

远处传来雷骁发动摩托的轰鸣,惊飞满山寒鸦。

铅灰色的雪云终于裂开道缝隙,斜阳将归真观的影子拉得老长,赤色的夕阳工光伴着风,撞击着雷骁的护目镜。

忽然,他停了下来,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手机不停震颤着,“无敌超神三人组”的小群里,一张又一张图片不断弹出,连续二三十条信息刷了屏。

雷骁皱着眉头点开几张,发现全都是写在A4纸上的内容,两种不同的笔迹交错,看着像是对香兰市过去一些诡异事件记录的总结和分析。

发现这一点后,他呼吸猛地一窒。

下一秒。

江南第一绝情:@道法如常雷哥!我和钟镇野研究了一天!资源共享!你那边呢?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吗?

道法如常:我……我忙忘了……

江南第一绝情:……

蓝莲花:……

雷骁干咳着按熄了手机屏幕、将其塞回裤兜,单脚支地、摩托原地掉了个头、划了个漂亮的半圈,随即灰溜溜地重新往山上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