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诗!真是好诗!”
这一声赞叹响起时,恰踩在众人鼓掌的间隙,显得格外清朗明亮,众人不由自主循声望去。
只见主楼雕花门廊下立着个面色苍白的青年,约莫三十出头,瘦削身形裹在皱巴巴的丝绸睡衣里,赤脚趿着双布鞋,左手还攥着支蘸满颜料的画笔。
晨风拂过他乱蓬蓬的额发,露出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岺向文脸上的肥肉明显颤了颤,金丝眼镜滑到鼻尖都忘了扶:“书、书儿?”
他快步迎上前,双手下意识地搓了搓,像是要扶住岺书,却又不敢真碰,只能虚虚地悬在半空,语气里带着几分讨好:“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说要闭关作画吗?是不是饿了?爹让人给你炖了燕窝,一直温着呢……”
岺书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穿过人群,颜料蹭在几位名媛的旗袍上也浑然不觉。
宾客们迅速交换着眼色,穿格子马甲的年轻人突然击掌:“岺公子这般不拘小节,恰似魏晋名士之风!”
“何止是七贤?这分明是李太白再世!”
旁边穿长衫的商人立刻接话,满脸的谄媚几乎要溢出来:“您瞧瞧这气质,这神韵,若非绝世天才,岂能有这般不拘形骸的做派?”
“真正的艺术家,就该是这样随性而为!”洋装女士捏着手帕故作矜持地轻笑。
唐安挤到最前面,眼睛发亮地盯着岺书:“连睡衣都能穿出如此前卫的艺术感,不愧是香兰市第一才子!”
岺向文在一旁听得满脸红光,可目光却时不时瞟向儿子。
此时岺书已在汪好面前猛地刹住脚步,双手一摊,瞳孔倒映着阳光,明亮无比:“你,是怎么写出这首诗的?”
他的疑问中带着强烈无比的兴趣与好奇,那是一种傻子也能听出来的惊喜。
四周骤然一静。
宾客们面面相觑,几位穿洋装的女士用手帕掩住嘴,眼睛却睁得极大;穿长衫的商人们交头接耳,低声嘀咕着“这诗有什么特别”;唐安的金丝眼镜滑到鼻尖,他死死盯着汪好,仿佛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秘密。
岺向文站在人群最外围,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马褂下摆。
他盯着儿子的背影,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一口唾沫,又像是屏住了呼吸,他的眼神很奇怪——既像是期待着什么,又像是害怕听到答案。
汪好笑了笑:“岺公子若想知道,不如,私下聊?”
“这个这个……”岺向文立即露出那招牌的慈祥笑容:“茶会未歇,书儿啊……”
“现在就去。”
岺书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自己父亲,扭头就走,甚至没看自己父亲一眼。
更令人惊奇的是,岺向文竟然真的再没说什么,只是冲自己儿子急忙点了点头。
雷骁趁机凑到钟镇野耳边:“怪哉,这岺老爷怎么见自己儿子,像耗子见了猫?”
“不奇怪,我们来这干嘛?”
钟镇野盯着青年背影皱眉:“只是,山鬼花钱没反应,难道刚刚在二楼的那人,不是他?”
三人以汪好为首,紧紧跟上了岺书,再没人阻拦,外边的茶会是否还能继续,也再与他们无关。
钟镇野三人跟着岺书穿过了复杂如迷宫的欧式庄园,最终看他推开了一扇门、一马当先走了进去。
霉味混着松节油气息扑面而来。
这是间画室。
二十平米的空间里,画架如丛林般野蛮生长,上百张画框堆成危墙。
汪好弯腰拾起地上一张巴掌大的水彩——暴雨中的茶摊,画中女子鬓角湿贴在颊边,正是《槐下》里的梨涡姑娘。
墙角画架上,未完成的油画还泛着湿润光泽。
画中女子侧身坐在窗边,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肩头,她微微回头冲着画外笑。
地上散落的工笔画里,她坐在茶摊前捧碗而笑;油画的集市人群中,她拎着糖葫芦笑得像偷到糖的孩子;速写纸上,她趴桌小憩时唇角还带着慵懒笑意......
每一幅画里,她都在笑。
不是刻意的笑容,而是自然流露的、仿佛被某个瞬间抓拍的真实笑意。
她灶台前擦汗时在笑,倚门嗑瓜子时在笑,蹲着逗猫时也在笑——无论做什么,眼睛总是看向画外,仿佛正隔着画布与作画的人对视。
钟镇野翻起张素描,画中女子站在槐树下捏着叶子,梨涡浅浅。
“岺少爷。”他捏着手里的画,轻声问道:“她,是您的意中人?”
岑书却没有理他,只是眼神迷醉地打量着这些被他亲手画出的画作。
汪好冲钟镇野挤了挤眼睛,意思是由她来说——于是接下来,她走上前,将方才钟镇野问过的问题又说了一遍:“她是您的意中人?”
“嗯?”
这次岺书有了反应,他忽然回过头,双瞳中流露出一抹疑色:“你能写出那首诗——不该知道,她是谁吗?”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蜜糖,每一秒都被拉得极长。
汪好捏着手里的水彩画,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画中女子的梨涡在晨光中若隐若现,那笑容似乎比方才在庭院里看时更加鲜活了几分。
她感觉喉咙有些发紧,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轻轻扼住。
“岺少爷……”
她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要轻,尾音几乎消散在画室浓重的松节油气味里。
岺书站在逆光处,瘦削的身形在满地画作间投下细长的影子。
他的手指神经质地捻着睡衣扣子,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未洗净的颜料,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汪好,瞳孔微微扩张,像是黑暗中伺机而动的猫。
钟镇野的指尖,不知何时已经移到了眼镜右腿上下。
这个微小的动作只有雷骁注意到了——队友的道具作用他当然已经知晓,他知道,钟镇野担心出事,准备动手了。
于是雷骁的右手也缓缓垂到了身侧,虎眼戒指在阴影中泛着暗金色的光。
“您刚才说……”
汪好将水彩画轻轻放回原处,丝绸手套与纸面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我写的那首诗……”
岺书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
他向前迈了一步,布鞋踩在散落的素描纸上,发出轻微的脆响。
“这首诗每一个字……”他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又隐藏着某种兴奋:“都像是从我梦里偷出来的!你一定是看到了什么,对吗?”
窗外的紫藤花架投下斑驳的光影,在岺书苍白的脸上游移,一滴汗珠顺着他的太阳穴滑下,在瘦削的下颌处悬而未落。
汪好摘下墨镜的动作很慢。
她星辰般的眼眸在暗处微微发亮:“我确实,看到了一些东西。”
“在《槐下》这幅画里……”
汪好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像在讲述一个不该被听见的秘密:“我看见了很多。”
“我看见,画者在绘画这幅画时投入的情感,看见这幅画里的灵魂、看见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痴恋、看见画者在深夜里认真地在画布上描眉。”
岺书的瞳孔震动起来。
“这就是我看见的一切。”
汪好轻轻作了总结。
岺书整个人像是被雷击中般僵在原地,他的嘴唇颤抖着,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皱巴巴的睡衣前襟。
过了许久,一声近乎呜咽的叹息从他胸腔里挤出来:“那、那你……你也不认识她?”
钟镇野轻轻笑了笑,手垂了下来。
汪好说的那些,当然都是从诗中倒推出来的,不过岺少爷似乎信了。
岺书很失望、很绝望。
不过,这种绝望似乎没有持续很久。
短暂地沉默后,他猛地重新抬头,盯向汪好:“等等,你能看到这一切,你能不能,看见她在哪?!”
汪好吓了一跳,后退半步。
钟镇野恰在此时,上前一步,轻轻扶住汪好,同时缓声开口:“岺少爷画了这么多幅画,却不知道画中人的下落?”
岺书全身一僵,表情突然变得扭曲。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撞翻了身后的画架,未干的油画啪嗒一声摔在地上,画中女子的笑脸被颜料染得模糊不清。
“她在那里!就在那里!”
他猛地瞪圆了眼,歇斯底里地指着自己的太阳穴,指甲在皮肤上抓出几道红痕:“每一天,每一个夜晚,她都在对我笑!”
岺书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变成神经质的喃喃自语:“可我摸不到她,找不到她……”
汪好悄悄向两个同伴使了个眼色。
“岺少爷。”
她向前迈了一小步,高跟鞋在地板上叩出清脆的声响:“您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什么地方?”
画室角落的老座钟突然敲响,惊起窗外几只麻雀,钟摆的阴影在岺书脸上来回摆动,将他的表情切割成支离破碎的片段。
“在……”他的嘴唇蠕动着,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在梦里,从一开始……就是在梦里。”
在他神经质的呢喃中,一行血字在三人各处的视野中浮现。
【剧情推进进度更新,当前进度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