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少年

不过那时,沈时颐定好的出行时间已经到了。

他从小跟着母亲学习医理,后来拜遍了全京城的医生。

再后来,就要探访天下名医,诊遍天下病症,方可将学习到的医理融会贯通、化为己用。

临走时只笑着打趣裴愿,说自己应当没法吃他的喜酒。

不曾想短短三年,已经物是人非。

沈时颐叹了一声,将信纸收好。

……

午后燥热,燕娘耐不了冷也受不了热,秋月打扇子的手就没停下来过。

送沈时颐出门的冬草回来得晚了些,一进门便兴冲冲地说:“娘子,云恩寺今日讲经说法呢,听说还有些素斋可用。”

云恩寺是皇寺,虽地处郊野,却来往人流如织,每日香火不断。

最关键的是,云恩寺里有数棵枝叶繁茂的大树,遮天蔽日,整座寺庙都被笼盖在其中,寺里清幽凉爽。

燕娘眼眸微亮:“讲几日?”

“三日。上午说怪,下午讲经。听不听讲的人,都能花一二文钱吃到素斋!”

“备马,我们明日就去云恩寺。”

陆珩今日没回来。

他公务繁忙,且因在圣人跟前陪侍,下职时间很不稳定。

每日都是丑时刚过便要起身,卯时就得候在宫中。偶尔中午能抽出一点时间回来,夜里天擦黑归家。

更多的时候,一整天忙到子时将近,才匆匆折返。又或者连续好几天,都抽不出时间回来。

陆珩不回来才好,燕娘乐得清闲,又因明日预备早起出门,天还没全黑,已经窝在被褥里睡熟了。

她是没心没肺,接到纸条的裴愿却靠在硬床板上辗转难眠。“嘎吱嘎吱”的声音引来小厮询问。

裴愿心中难安,借着烛火,顺着燕娘的笔迹一点点摸索,摸到洇开的那处磨点时,只觉得自己心都跟着绞起来了。

他猛然翻身下床,胡乱捋了把长发,用发带缠出一个高马尾,这才快步往门外走去。

“阿兄,阿兄!”

站在裴景芝的书房外,裴愿扯着嗓子喊。

他知道裴景芝每日都要读书到将近子时才止,才如此恣意妄为。

只是让他自己推门而入,却是不敢的。

“二郎君,请进。”

书童过来开门,冲裴愿挤挤眼睛,示意大郎君今日心情一般。

裴愿下意识整理了一下衣服褶皱,这才迈入书房。

屏风后,一名与他有八分相像的青年端坐在书案后。

他身着玄黑常服,乌发轻束,肤色略显苍白。

为防损伤眼睛,屋里点了许多灯烛,亮堂堂的,裴景芝就坐在那一团亮堂里,脊背挺直,凤眸微抬,看着他。

“何事?”

裴愿叉手行礼,又不请自来地跪坐在裴景芝对面。低头说:“阿兄,沈息看到燕娘了。”

尽管对同胞弟弟的人际关系漠不关心,裴景芝还是能记住这些名字。

他静静地看着裴愿。

裴愿等不到询问,抬头悄悄看一眼。只一眼就连忙低下头。

“继续说。”

“燕娘现在过得很不好,她那个姐姐在府里就欺负她,等嫁给陆珩后更是变本加厉。”

裴愿身上还是一团孩子气,说着说着便义愤填膺起来,连观察兄长的表情都顾不上,愤怒道:“沈息说她还给燕娘下了避子药,又下了毒!”

“沈息说若是不好好调养,她活……活不过三十岁……”

“裴愿。”

裴景芝冷静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要跟西行军走。”

青年垂首,瓮声瓮气地说:“我要去西漠。”

“你想死?”

“我不想死。”

“不准去。”

裴愿的声音骤然拔高:“我不去她就要死了!”

裴愿原本是要跟更加安全的北行军去草原。

草原部落在去年分崩离析,散兵游勇,不足为惧。

是很安全。

但是安全就意味着没有军功。

没有军功,他何年何月才能立业?

不立业,他靠什么去救燕娘,靠他有一个好哥哥吗?

裴景芝看着他,面无表情。

两人虽是同胞兄弟,但年纪渐长后,外貌自然分出差异。

像如今这样对座,任谁来都能轻松分辨。

明明是一样的年纪,一个看着是青年,一个瞧着却还是少年。

在同胞兄弟的对比下,裴愿显得越发年轻气盛,更加天真鲁莽且不识好歹。

“贺燕娘如今是陆珩的妾。”

裴愿一下泄了气。

他知道裴景芝是什么意思。

裴景芝的意思并不是裴愿不能娶一个二嫁女。也不是裴愿不能去保护别人的妾。

裴景芝最先是先太子的少詹事,后来投靠圣人,圣人登基后,他做了一月的近侍,便开始步步高升。

在那之前,他最出名的事迹,还要数年少时在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中连中榜首,六元及第。

圣人登基至今,只开了一次恩科。

而就在裴景芝距离位极人臣只一步之遥的时候,圣人提拔了这新科状元陆珩做御前近侍,又要将他推上詹事府。

圣人抱的什么想法,下官皆不敢乱猜。可私底下却都在想,恐怕裴大人同圣人亲厚不足。

不然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刻意提了新人上位。

这显然是制衡和提醒。

裴景芝不将一个状元放在眼里,被他放在眼里的是圣人的心思。

因圣意,裴景芝和陆珩简直就是天然对立的关系。

若裴愿和陆珩的房中人有纠葛,无疑是自己把把柄往陆珩手里送。

裴愿盯着案上的木纹,突然说:“阿兄,当年贺家拒婚后,你是不是故意不让我再去提亲?”

“说什么为了裴氏的脸面,其实你就是看不起燕娘,对吧?”

裴景芝冷淡点评:“胡言乱语。”

“你既没有看不起她,等我跟西行军走了,你一定要看好她,别让她被人害了!”

“胡搅蛮缠。”

裴愿承认:“对,我就是胡搅蛮缠。”

他不再说自己要和燕娘如何,只一口咬死了,这次他一定要跟着西行军走。

“随你。”

裴景芝最终只说:“等你死了,你那个燕娘没人护着,也让她随你而去,算是全了夫妻情分。”

裴愿却咧嘴笑了。

他知道裴景芝这是答应帮他照顾燕娘。

等他上了战场,等他夺了军功。

到那时,即便不能和燕娘有什么牵扯……

只稍微释放一些警告和威慑,他也能护着燕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