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日的狗官,活着刮地皮,死了倒会找棺材本!”
王二说着转头冲少年咧嘴:
“小崽子,跟着爷们混就得有个诨名,往后你就叫——”
“牛有田。”
少年突然开口,沾着血痂的嘴唇翕动:
“俺、俺叫牛有田,俺爹说,有田就有活路。”
“牛有田?”
王二笑得前仰后合,红头巾差点歪在脑后:
“你他娘连半垄薄田都没有!屁的有田!”
少年闻言声音陡然拔高:
“俺家原有三亩水浇地,但是去年县衙丈田,硬说俺家田契是假的!”
王二听了翻了个白眼:
“丈田?什么丈田?不过是把民田改作王庄的把戏!狗官们量地的弓都是猴儿变的!福王在洛阳圈了四万顷地,硬把民田量成无主荒田,额听说南阳府清丈,书吏拿朱砂笔在鱼鳞册上画个圈,水浇地就变成藩王的膳田咯!”
顾正炎闻言叹了口气:
“学生也曾见过类似惨状,某曾听一位老农说给周王府种了十年地,去年官吏拿二百四十步的大弓量田,硬说老农佃的二十亩地实有一亩!当真是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酸掉牙的穷措大!”
王二啐了口赶忙往前疾走两步:
“读书人就会念歪经!”
王卷之跟着走出了瓮城,硝烟未散的街市扑面而来。
三十步外的粮铺招牌斜插在地,“晋隆昌”的金漆招牌下,三个顺军士卒正用长矛捅破米袋,发霉的黍米漏进写着“均田”的箩筐。
走在最前的王二冷笑道:
“都他娘是戏!”
王卷之闻言看到那些挂着“顺民”幡的店铺,掌柜的正在门槛后焚烧朝廷官府的地契。
有个绸缎庄伙计抱着“贱卖“的牌子撞出店门,被巡逻马队撞翻在地,布料被马蹄踏进泥泞。
十字路口矗立着三丈高的点将台,原本供奉城隍的神龛已改成“大顺永昌皇帝万岁牌位”。
“让道!”
一队头裹红巾的辎重兵推着独轮车冲来,车上“开封府常平仓”的封条尚未撕净。
县衙辕门前,十八面“刘”字将旗猎猎作响。
顾正炎望着辕门前熔铸铜狮的匠户,拽住王卷之的袖子低声道:
“孙督师此来必败无疑,刘宗敏驻守郏县专司劫粮,单是县衙后仓便屯着十万石开封常平仓的积粟。反观孙部,破唐县时竟要分食二百匹骡羊充饥,如今大旱,粮道又被李闯轻骑截断于白沙,将士们怕是要效仿柿园之役啃食青柿了......”
话到这他话锋一转:
“王兄此时若振臂一呼,收拢流民编练新军,待孙、闯两败俱伤时......”
“放你娘的酸屁!”
王二垫着脚听了书生的私语忍不住骂道:
“额看啊,驴日的官狗子不如投了李闯得了,捡现成的多好!闯王正在郏县募火器匠,凭王大这手苗刀功夫,混个掌旅都尉......”
话未说完,一阵铁链拖地的刺耳声响突然撕裂了街市的喧嚣。
十八骑红衣蓝巾的闯军马队横冲而来,马鞭在空中甩出清脆的爆响。
马队后跟着甩出串明军俘虏,那些兵士被麻绳捆成一串。
有个伤兵踉跄着栽倒在泥泞中,立刻被马背上的闯军用长矛杆狠狠戳起,伤口处顿时又涌出暗红的血水。
牛有田突然蹲下,捡起伤兵滚落在脚边的腰牌瞅了瞅,却因不识字随手装在了腰间。
忽然,俘虏队列中一个披头散发的校尉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这边:
“王大哥!”
话音未落,旁边的闯军骑兵便是一鞭子抽在他背上:
“乱叫什么!”
校尉被抽得一个趔趄,却仍挣扎着回头张望。
王卷之眉头紧锁,转向王二:
“你认识的人?”
王二摸着后脑勺,一脸茫然:
“额哪来当官军的小弟?”
顾正炎轻咳一声,低声道:
“此人……应当是在唤壮士。”
王卷之闻言凝视着那校尉的背影,只见对方在推搡中仍频频回首,眼神中透着说不出的急切。
可任凭他如何回想,脑海中却寻不到半点关于此人的记忆。
“额说你个驴日的可别犯浑。”
王二一把拽住王卷之的衣袖:
“这儿可是闯王的地盘,不是城外随便砍人的地方。”
顾正炎听了这话,皱眉看着王卷之:
“壮士莫非……不认得此人?”
王二咧嘴笑道:
“这驴日的官狗子前些日子挨了记铁骨朵,此刻怕是连自己亲爹娘站跟前都未必认得!”
说着还夸张地比划了个敲脑袋的动作。
王卷之沉默的望着那已被拖远的校尉感到一阵莫名的眩晕,恍惚间仿佛听到耳边响起金铁交鸣之声,还有人在远处喊他的名字……
“喂!那汉子!你这刀不错!”
王卷之循声抬头,只见县衙辕门前转出数骑,领头的是一个身披文山甲的年轻将军。
那将军头戴六瓣明铁盔,文山甲外罩青袍,胸前护心镜却镶着睚眦兽首。
更扎眼的是铠甲右肩竟缀着串东珠,明显是从哪个藩王妃子颈上扯下来的。
“说你呢!背苗刀的!”
青年将军说着策马逼近,围着王卷之转了一圈:
“好一柄苗刀!刘爷我正在募刀牌手,你若肯......”
“少将军!”
话未说完,辕门内奔出个头裹红绸的掌旗官:
“总爷钧令,白广恩的粮队过老虎沟,着您即刻点三百精骑截击!”
刘文秀闻言猛地勒马,甩鞭指向王卷之:
“把这刀客带回大营!”
转头又对掌旗官狞笑:
“告诉父帅,本将会在一个时辰内把官军的粮草烧成灰,骡马剁成泥!”
王卷之望着已经远去的少将军瞳孔骤缩,父帅?刘宗敏的儿子?
史载刘宗敏确有一子名唤刘文秀,崇祯十五年随父破洛阳时阵斩明将罗泰。
只是自己绝对不能入营,若随刘文秀入营,莫说寻孙传庭,单是自己夜不收总旗的身份怕也会暴露。
“将军明鉴!”
正思索间,王二突然横身挡在王卷之与正走来的掌旗中间:
“这刀客是额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傻子,连爹娘都......”
话音未落,一旁的顾正炎突然惊呼:
“壮士何时成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