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双面人心(续)

打谷场的石磨盘上,七十八岁的李猎户正用细砂纸打磨桑木箭簇,箭头嵌着的星屑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他身旁的竹筐里,整整齐齐码着七十二支这样的箭——每支箭尾都系着绣娘王彩姑连夜赶制的喜鹊羽毛,绒毛上还沾着槐花露水。“当年我爷爷说,仙女的金梭能织就天衣,”老人布满老茧的手指划过箭杆上的槐树纹,“咱这些凡物,权当给董永撑撑场面。”

祠堂西厢房里,二十三个村妇围坐在槐花堆中,用熬了三昼夜的天然染料给棉线染色。靛蓝染的是“天河蓝”,茜草煮的是“相思红”,最珍贵的金黄线,是用老槐树清晨的露水浸泡槐花瓣制成。绣娘王彩姑的银针在月光下飞针走线,绣出的喜鹊眼睛竟随着光线转动,仿佛下一刻就会振翅高飞。“七仙女当年织的云霞,怕是比这还好看吧?”她身旁的小闺女摸着未干的彩线,鼻尖还沾着靛蓝颜料。

董永蹲在老槐树下,看老牛用尾巴尖沾着金汁画鹊桥。树干上渗出的金汁越来越浓,在青石板上勾勒出的桥栏竟慢慢浮现出村民们的剪影:张媒婆踮脚挂红灯笼,刘管家在调配驱邪药水,就连村口总流鼻涕的虎娃,也往槐树根部塞了颗舍不得吃的麦芽糖。“这些心意,够不够铺条通仙的路?”他轻声问老牛,却发现老牛的眼睛里映着祠堂方向——傅聪正和张世廉的贴身小厮在角门处低语,袖中闪过半块漆黑的令牌。

亥初时分,土地庙传来巨响。董永赶到时,只见香案上的土地公神像已被泼了黑狗血,底座刻着歪扭的“七仙女必死”。王老汉捧着半幅烧焦的黄符,指尖在符文上颤抖:“玄阴教的锁魂咒,要用至亲之人的血来解...”他突然抬头望向董永,“傅聪这几日总问你生辰八字,莫不是...”

话未说完,打谷场方向传来惊呼。晾晒彩线的竹匾竟被人泼了桐油,七色彩线在火中蜷曲成灰。绣娘王彩姑哭着扑向火堆,却被董永拉住:“莫急!金梭能织光阴,这些彩线早就在老牛的金汁里留了魂。”他握紧金梭,梭尖掠过焦黑的竹匾,竟真的抽出几缕若有若无的光丝,正是村民们熬夜染色时的笑语所化。

子时三刻,傅聪准时提出去村外巡风。董永看着他消失在月巷尽头,悄悄摸向怀里的槐叶金梭——这是老牛用犄角碾碎七片槐叶凝成的,能映出持有者的本心。当金梭照向傅聪背影时,他腰间玉佩突然泛出血光,那是玄阴教“血契令牌”的标志。

西河滩的芦苇荡里,张世廉正把三牲血淋在稻草人上。草人穿着董永的旧衣,心口插着刻有生辰八字的桃木钉,旁边跪着的傅聪正用匕首划破掌心,将血滴在令牌上。“待鹊桥现世,贫道便引天河之水冲毁根基,”玄阴子道长的骷髅念珠发出咯咯声响,“七仙女若强行下凡,必遭天谴。”

雾气中突然传来老牛的长哞,二十个青壮村民举着浸过槐树皮汁的火把冲出芦苇丛。傅聪抬头看见董永手中的槐叶金梭,瞳孔猛地收缩——那金梭上分明映着他昨夜在厢房烧毁傅员外家书的场景。“原来你早就知道...”他的声音带着不甘,手按向腰间的短刀,却触到了贴在刀柄上的桂花糖油纸——那是董永今早硬塞给他的,说“巡风时垫垫肚子”。

混战中,李猎户的桑木箭射穿了玄阴子的符袋,七张黑符无风自燃。张世廉的剑劈向董永时,老牛突然撞开芦苇丛,犄角上的金梭虚影扫过剑身,竟将其斩成两段。“你以为投靠张家就能当嫡子?”刘管家从树影里走出,手中挥着本残破的账册,“二十年前傅员外亲笔:‘吾儿永诀,玉佩为凭’——傅聪,你脖子上的玉佩,分明是张家仿造的!”

傅聪踉跄后退,掌心的令牌突然碎成齑粉。他望向董永,后者胸前的玉佩正泛着微光,那才是真正的傅家信物。回忆如潮水涌来:三年前董永把最后一块麦饼掰给他,去年冬夜替他挨了张家护院的三棍,还有刚才塞进他手心的桂花糖,此刻还带着体温。“为什么不揭穿我?”他哑声问。

“因为你是第一个喊我‘兄弟’的人。”董永捡起地上的半块腰牌,“但背叛村民的信任,总得付出代价。”他转身望向渐渐显形的鹊桥,每级台阶都闪烁着村民们的信物光芒:李猎户的箭簇化作桥灯,王彩姑的香囊悬成风铃,就连虎娃的麦芽糖,都在桥头凝成一颗晶莹的星子。

玄阴子趁机抛出“千针煞”,无数细针带着黑雾袭向董永后心。老牛突然发出悲怆的长哞,挡在他身前。金梭光芒中,老牛的皮毛褪去,露出槐树年轮的纹理——原来它就是千年槐树精魄所化,每一道年轮都刻着守护董永的誓言。“老伙计!”董永抱住逐渐透明的老牛,发现它的犄角已完全融入金梭,梭尖还挂着一滴未落下的“槐泪”。

“莫哭,”老牛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槐树不倒,我便常在。”最后一丝精魄融入金梭时,槐树突然绽放出满树金花,花瓣落在村民们肩头,竟化作无形的护盾。傅聪看着这一切,突然冲向玄阴子,用身体挡住了道士刺向董永的毒镖:“这次...算我还你的!”

鲜血染红了傅聪的衣襟,他望着鹊桥顶端渐渐清晰的七色彩霞,笑中带泪:“原来仙女的衣裳,真的比朝霞还美...”董永来不及包扎,只来得及把桂花糖塞进他手中,便被金梭的光芒托上鹊桥。身后传来张媒婆的哭喊、刘管家的叮嘱,还有傅聪用微弱声音说的“替我看看天上的星星”。

鹊桥每走一步就会变窄,董永终于明白王老汉说的“凡人登仙桥,需断三千念”。他握紧金梭,梭尖划过之处,浮现出村民们准备信物的场景:绣娘熬夜时揉红的眼睛,猎户打磨箭簇时磨破的手掌,就连张世廉踢翻的染缸,都被虎娃偷偷用槐花补上了颜色。这些凡人的心意,让鹊桥在天河浪涛中稳稳伫立。

桥的尽头,七仙女提着绣鞋向他跑来,衣袂上的星斗与他玉佩碎玉相呼应。就在指尖相触的瞬间,董永听见槐树方向传来巨响——张世廉正举着玄阴教的“断仙斧”砍向树根,傅聪用身体挡住了第一斧,鲜血溅在槐树皮上,竟开出金色的花。

“先回去!”七仙女眼中泛起泪光,“人间的劫,还需凡人来解。”金梭突然调转方向,带着董永俯冲回槐树。落地时正看见傅聪躺在血泊中,手中还攥着半块从张家偷来的解药——那是救老牛的最后希望。

“为什么...不恨我?”傅聪望着董永焦急的脸,第一次觉得阳光如此温暖。

“因为你是傅聪,”董永替他包扎伤口,望向渐渐消散的鹊桥,“那个会把咸鸭蛋留给我,会在我被欺负时挡在身前的傅聪。”他举起金梭,梭尖对准槐树伤口,千万缕金光涌出,将傅聪心口的骷髅印记慢慢褪去。

西河滩的薄雾中,玄阴子看着手中碎裂的法器,忽然听见槐树传来千年叹息:“凡人之情,最是难破。”当他抬头时,正看见董永扶着傅聪走向祠堂,老牛的精魄化作金光缠绕在他们腰间,而打谷场上,村民们正举着新染的彩线,准备重新编织鹊桥。

这一夜,陈户镇董家村的老槐树第一次在深秋开花,金黄的槐花飘落在每一户人家的窗台。绣娘王彩姑发现,被烧毁的彩线竟在槐花香中重生,每一根都缠着细小的光丝,那是村民们不曾言说的真心。

董永坐在牛棚的草堆上,傅聪的鼾声从隔壁传来。他摸着金梭上新增的年轮纹,知道老牛从未离开。窗外,北斗七星正慢慢连成一线,槐树影在地上投出鹊桥的形状,而在更遥远的天际,七仙女的金梭光芒,正穿过层层云雾,与他手中的梭子遥相呼应。

“下一次,”他对着星空低语,“我们会带着整个村子的勇气,堂堂正正地走在仙凡之间。”

槐叶沙沙作响,像是古老的回应。而在祠堂的偏殿里,那幅褪色的壁画突然泛起微光,画中女子的目光,终于从千年等待中,落在了带着全村希望的董永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