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韦杜,去天尺五。
八个大字,浓重的写在雪白的楮皮纸上,笔墨纵横,钩画险峻,大开大合之间,更见龙虎气象。
韦谅站在黑檀书案之前,微微松了口气,然后将手里的雕花玉柄狼毫笔放在笔架上,用鎏金辟邪镇纸压在纸张上。
他的目光微微抬起,面前的墙壁上,左侧挂着则天皇后时期书法大家钟绍京仿写的《兰亭集序》。
韦谅知道,在他父亲韦坚的书斋墙壁上,挂着的是太宗朝宰相褚遂良亲笔仿写的《兰亭集序》,那才是当世精品。
右侧挂着当朝殿中侍御史王维的山水画。
韦谅微微侧身,一面精致的竹帘挂在侧畔的小窗上。
一张乌木书橱摆放后侧的墙壁前,上面摆放了四书五经。
角落的两只矮凳上,各放着两只高颈青瓷花瓶,里面是一些当朝年轻士子的字画。
南面窗前摆着一张红木床榻,角落里放着竹纹锦被。
床榻中间的矮几上,摆着一壶清茶和六只青瓷茶杯。
一张六折素面屏风,将南北两面隔了开来。
角落里鎏金博山炉散发着袅袅青烟,让人心静安神,平心凝气。
豪门世家。
韦谅忍不住的感慨一声,前世不过是一名普通中年中学教师的他,一场寒潮之后,成了一名顶级的大唐世家子弟。
关中六大门阀,韦裴薛柳杨杜之首的京兆韦氏。
如果不考虑四年来就会面临的满门被诛的惨局,韦谅说不定会安安乐乐的享受大唐盛世时光。
但现在不行。
庄子有句话,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现在韦谅自己的感觉,他即是前世的自己,也是现在的自己,两个人的记忆完全在他的脑海中,两个人的情绪也完全在他的身体当中。
全然融合,浑然天一。
当然,他现在是韦谅。
在如今这个大唐的长安城中,他也只能是韦谅。
韦谅神色平静下来,昨夜一趟太子宅之行,韦谅深刻的明白,他们这一家,想要和东宫脱钩根本不可行。
他的姑母就是太子妃,怎么脱钩,而且,现在太子和姑母,还有将和政郡主嫁给他的打算,更加难以脱钩了。
所以,只有依靠太子的力量,和李林甫抗衡。
而且有自己的父亲韦坚,还有整个太子府挡在前面,韦谅才更加不会引人注意。
这样,他才能有机会,在暗中,在最关键大时刻,给李林甫狠狠的来上一下。
李林甫也不是完人,他也有他的弱点。
但想要抓住李林甫的弱点可不容易,太子府的人盯着的人太多了,不能动,需要一个对李林甫恨的咬牙切齿的,对他异常了解的人,这样的人……
韦谅不由得轻轻笑了。
这样的人,简直不要太多!
他的目光落在了窗前长榻的木枕下,黑鞘长刀就放在里面。
这世上,属李林甫受到的刺杀最多,而追查刺杀他的刺客,有的时候,一部分会落在千牛卫手里……
突然间,府外猛的传来了一阵轰然的喧闹声。
不,是整个长安城,在突然的一瞬间,轰然喧闹了起来。
韦谅神色有些茫然,很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书房外响起,一名穿着浅蓝色襦裙二八年纪的娇俏侍女,脚步匆匆的走进了房中,满脸欣喜的对着韦谅福身道:“少郎,刚刚传来消息,圣人在兴庆宫勤政楼,宣布改元天宝,大赦天下!”
韦谅顿时满脸喜意,道:“去问问,看看还有什么消息?”
“喏!”侍女立刻转身,快步走出房中。
韦谅脸上的欣喜犹在,改元天宝,说明距离全家被诛灭,又进了一步,整个大唐距离安史之乱又进了一步。
但是,大赦天下,说明有些人可以回长安了。
韦谅的眼神微微眯了起来。
……
看着桌案上记录文字的纸笺,韦谅的脸色微微沉了起来。
改元天宝,大赦天下。
改侍中为左相,中书令为右相。
尚书左右丞相恢复仆射原名。
设平卢节度使,治营州,由安禄山为节度使……
侍中为左相,中书令为右相,这没什么稀奇的。
这不是根据左尊右卑而定的,而是因为在太极宫中,门下省在太极殿左,而中书省和政事堂在右而定的。
所有李林甫称右相。
尚书左右丞相本就是尚书左右仆射。
但韦谅更在意后面的内容。
韦谅前世毕竟是中学语文教师,对于历史还是记得一些的。
平卢节度使的设立,意味着整个大唐天下十大节度使制度的彻底成型。
如今的大唐,共有三百三十一州,另有羁縻州八百。
近年来,为了抵御周边突厥,契丹,吐蕃等部族的侵扰,在沿边各地陆续设置了十节度、经略使,募兵戍边。
同时被授予特权,军、政、财、监一体,以戍守边疆。
今日,天下十大节度使制度的彻底成型,意味着大唐的均田制和府兵制已经被破坏到了空前的地步。
而这一切,最直接反应的,就是赋税。
均田制和府兵制的破坏,意味着每年正当赋税的收入急剧减少,而开销巨大,这同样是唐玄宗依赖李林甫的原因之一。
因为李林甫能搜刮钱财,供皇帝所用。
这也是为什么,越是能弄钱的人,就越容易得到李隆基信任的原因。
大唐已经病入膏肓。
韦谅轻轻摇头,他不由得想起了前世看过的一篇文章。
在唐玄宗李隆基统治天下的某个时候,整个天地间的气候突然变化,平均温度极具下降,不仅大唐开始灾害频频,甚至就连吐蕃,也因此而终结了自松赞干布以来的吐蕃盛世,而这才突然的天气巨变,似乎……似乎……
去年十一月,一场百年难遇的寒潮袭击了长安城。
韦谅是大病一场,同样的,整个长安城还有不知道多少人冻死病死,其中最为代表的,就是唐玄宗李隆基的长兄,宁王李宪的死,李宪也就是李成器,李旦的长子。
然而,这场寒潮袭击的不仅是长安,还有整个大唐,还有整个吐蕃……
韦谅猛然抬头,去年十一月冬日寒潮,去年十二月,腊月,吐蕃人突然袭击在盖嘉运准备不足的时候,突然攻下了石堡城。
十二月啊,高原上本身就是气候严寒之时,再加上又有极度严寒的寒潮,出门都难,更别说别的,是个人都想不到吐蕃人会在那个时候突袭石堡城。
可怜的盖嘉运。
韦谅终于明白,盖嘉运的松懈不是没有理由的。
寒潮之冷,长安深切知晓,更别说是高原上的鄯州军前了。
韦谅的眼神微微眯了起来。
石堡城失陷,盖嘉运这个黑锅是甩脱不了的,但这里面,未尝就没有可利用的机会,毕竟他之前任河西、陇右两镇节度使,负责经略吐蕃,其兵力达十五万人,那么他手下的亲信……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出现在书房门口,韦谅猛然抬头。
侍女婉儿在门口停步,对着韦谅福身道:“少郎,夫人请少郎现在过去。”
“现在吗?”韦谅皱了皱眉,随即点点头道:“好,我现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