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轻轻告别

她要把当天的事情尽早做完,晚上还要去沈医生家里照顾猫。她已经有几天没见到他了,不知他是忙于工作还是忙于治疗。晚上照例是乘坐完颜的车去,当她从电梯口走出来的时候,看见几个工人正抬着一张新床从另外的电梯下来,小麦看见沈医生家门打开着,灯也大开着,一时间还以为自己下错了楼层,定睛再次确定无误后才走了进去,只见打扫卫生的阿姨正在屋里忙碌着,那几个工人也抬着床走到了门口。

“放这里。”阿姨走到靠南的一个房间,对工人说。

“沙发呢?沙发放哪里?”其中一人问道。

“哎呀,你们先把旧的运走新的才能放进来呀。”阿姨道。

看到小麦走了进来,阿姨道:“你可算是来了,这两只猫臭哄哄的,快去洗洗,我都不知道沈医生女儿来了会不会同意沈医生继续养着。”

“沈医生的女儿要来了?”小麦问道。

“是啊,要不怎么要换家具呢,床,沙发,橱柜,全部按照她女儿喜欢的风格统统换掉。他就一个女儿,当然要当宝贝一样宠着啦。”

“那她女儿大概什么时候回国?”小麦问。

“这个我也不清楚,应该是快了。父女团聚,本来是好事情,只可惜。唉!”阿姨长叹一声:“算了,不说了。”说完,又去打扫卫生了。小麦也赶紧收拾猫舍。她发现瑁儿的腿疾越发严重了,站起来都已经变得困难。臀部那里明显的凹了下去,倒是眼睛圆圆的,脑袋萌萌的,它长了小孩子的脸,却又拖着年迈的后半身,而且表情总是看起来有点忧伤,不能化解的淡淡忧伤。

天气渐渐不那么热了,完颜车里的空调温度刚刚好。小麦昏昏欲睡,却又不敢睡,因为马上就要到了,总不能让完颜把她拍醒,只能勉强睁大眼睛。

“沈医生的女儿要回来了。”有她说。

“什么时候回?”完颜问道。

“就这几天。”

完颜并不感到意外,平静地说:“她当然要回来,她爸爸生病要来探望,再说还有财产的事情要交代。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医生,又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一定存下来不少钱,她在国外应该也发展的不错。”

小麦听他的语气,像是仔细研究过沈医生一家一样的。但是她也不感到意外,因为他只对钱感兴趣。

“林女士那边进展怎么样了?”果然他句句不离赚钱的事。

“没有进展。”小麦道。

“你抓紧点,签个合同这么慢,再这样下去,我们都要喝西北风了。”他闭口不提上星期小麦已经签好另外一个单子的事。

小麦不明白,他明明已经很有钱了,为什么还总觉得钱不够多呢?他平时除了衣食住行讲究些,但绝不是个铺展浪费的人,即便他停止工作,以他现在积累的财富也足以支撑他以后的生活了。我要是他,小麦心想,我可能就放下这些,把房子出租出去,全世界各地旅游。转念一想那公司怎么办?他亲手创办起来的公司,他当孩子一样照顾负责的公司,他应该舍不得交给别人吧!想到这小麦突然间似乎理解他了,并且深刻意识到他俩之间的差距,当她为果腹而发愁时,他却在追求如何实现自我价值。小麦又想起了诗人,他也是想尽办法追名逐利,不遂人愿的是至今仍然是不温不火的状态,尤其已经到了知天命之年,想必要实现年轻时的抱负是不太可能了。原来对于世间事努力的结局有两个,一个是可以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一个是即便很努力了也一无所获。

她胡乱想着,有点凄凄然。

“你要不眯一会儿。”完颜明明直视着前方,却清楚地感觉到她困了。

“算了,我一旦睡着了,就醒不过来了。”小麦捂着嘴打了个呵欠,强打起精神。

他看了小麦一眼,见她一脸疲态,便说:“工作有这么累吗?怎么天天跟睡不醒一样的?”

小麦又打了个呵欠,说:“还好吧,就今天这样。”

“等沈医生女儿回来了,估计你也在那里做不长久了,倒不如你来我家帮我整理下家务,我一个大男人,对于收拾房间很不在行。当然,我也不会让你白做事,工资按照市场价给你如何?”他转身望着她,这时他在他闪烁的瞳孔里望见了自己,只有自己。

小麦的倦意一扫而光,望着他问道:“你是认真的吗?”

完颜笑出了声:“怎么?难不成我是个爱撒谎的人?”

她还分不清他的用意,只是含含糊糊地说:“到时候再说吧。”

车上播放起薇薇安娜的歌,小麦问:“你也喜欢听她的歌?”

“我去年还是前年,看过她演唱会。那次本来是别人送的票,本来没打算去,去了之后一发不可收拾,把她所有作品找出来听。”完颜道。

“是前年,当时我也在现场。”小麦道。

“只可惜现在已经没有她的相关消息了,不知还有没有活着。”完颜道。

“我好久都没关注她了。”小麦道。

“你每天都好像很忙的样子。”完颜道。

“那也没你忙。”小麦道。

“既然没那么忙,我就拜托你帮我一个忙。”完颜转过头来,望了她一眼说。

“什么忙?”小麦问。

“听说你对编织很在行,你要么给我织个杯套,我的茶杯有两个,怎么样?”

“你确定喜欢?我织的不好看。”小麦道。

“怎么会?回头我把我的茶杯拍给你。”完颜听小麦没有拒绝,很是开心。

薇薇安娜的歌声朦朦胧胧,他对小麦有种朦胧又清晰的喜欢,就好像小麦清晰又模糊一样,他总是不能把她看得很透彻,她所呈现出来的坚强独立的部分是他喜欢的,她所表现出清冷疏离的一面又是他想要去探究的。跟小麦在一起,他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静,她总能让他浮躁的心静下来,静下来的时候,他会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如果他们二人置身于一个陌生的地方,如果他们身边没有车水马龙,如果所有的喧嚣声都隐匿了,或许此时完颜会在红灯亮起的路口,试探性地握起小麦的手,如果小麦没有反抗,他可能会近距离的凝视着她的眼,若是她垂下头,他就低头去拥抱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对她说:“小麦,我们不是不可以。”

但是,他们是身处闹市,当完颜驾车经过枫香树的街道,再往桂花香的小巷转弯时,他们的目的地也就到了。

然而这一次当小麦走向沈医生家的门口时,却听到里面传来争吵声。小麦一开始并没有听清楚她们争吵的内容,直到走近时,才听见有一个女孩儿带着哭腔说:“可是你跟我说你只是生了病,并没有跟我说你是得了肺癌,而且还是晚期。现在,你还要让我提前参加你的告别会,这我如何能接受?”

接着,传来沈岩低沉的声音:“凡殊,我没有告诉你实情,是因为我怕你接受不了,觉得当面说会好些。即便爸爸不在了,但是你还有妈妈。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陪你太久,只能用其他东西弥补,保障你以后衣食无忧。”说着,沈医生又剧烈咳嗽起来。

小麦在外面听他说这些,一时不知该进还是退,身体突然变得僵硬,内心更是隐隐作痛,因为她突然觉得,活着的珍贵,不,应该是死去的悲哀。

“爸爸,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我现在只想你活着,好好活着。”女孩儿的声音已经失控,小麦也掉眼泪了。

这时沈岩也不禁湿了眼眶,他背过脸去,沉默了几分钟,房门外,小麦默默走开了。

第二天,小麦正在办公室办公,忽然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女子。她站在门口,环顾了一下四周,像是在找谁。

“肖麦在哪?”她问就近的戴茹。

“那边。”戴茹把头转向小麦的方向。

那女子直接向小麦走去,她皮肤白皙,身材性感傲人,披着栗色的卷发,浑身上下透着一种精致的高贵气息,走起路来耀耀生辉,小麦早已注意到了她,看见她径直向自己走过来,不禁站了起来。

“你就是小麦?”女孩儿飞快地上下打量了小麦一眼,小麦就觉得自己在通过飞机的安检站,被浑身上下扫描了一遍。

“你有什么事?”小麦见她未怀善意,警惕地问道。

“我是沈岩医生的女儿,我来,是想跟你商量下终止合同的事。”她说。

原来昨晚在房间里哭诉的女孩儿是她。

“为什么?”小麦不解地问。

“我爸爸需要进行系统性的治疗,我打算带他去美国,今年就举行葬礼还为之过早。现在世界是怎么了,怎么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呢?我第一次听说活着的时候办葬礼的,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无论是在美国还是日本,在所有发达国家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事。”沈凡姝说道。

小麦听她揶揄的口吻,又想到沈医生温文尔雅又谦逊的样子,很难把两个人联想在一起,她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沈医生知道这事吗?”

“我回头会告诉他的。”沈凡姝道。她有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她居高临下的态度,让小麦突然想到最近她住的小区边上新开的楼盘来,新盖好的楼处处彰显着奢华尊贵的气息,看着很气派,这样一来,更显其它小区的楼低矮破旧了。

小麦虽是这样想,但是还是站的笔直,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公司的规定是如果违约需要当事人过来处理。”

“既然你做不了主,那我去找你们主管好了。”说完,沈凡姝转过身,向外面走去。

完颜此时正在办公室办公,沈凡姝门也没敲就闯了进来。

他知道对方来者不善,但见是一位长着一张精致脸庞的女孩儿走路带风,便知来者不善,等着对方先说话。

“你好,请问你们公司主管在吗?”她走到他电脑桌旁边问。

“你好,我就是,我是完颜宏光,请问有什么事吗?”完颜语气柔和,再加上他富有磁性的声音,不凡的气度,使得沈凡姝调换了一种缓和的语气。她说:“我来这里是想取消我爸的合约,我是沈岩的女儿。”

“好,你先坐下,慢慢说。”说着,完颜站了起来,把她引到沙发上坐下来,沙发前面是一张长方形的鱼肚白大理石茶几,完颜的办公室有点居家的感觉。

完颜拿出一个纸杯,去给她接了一杯温水,放在她面前,在沙发的另一侧坐下来。

他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取消合约,你能跟我说说原因吗?”

“我打算带我爸去美国治疗,他并非无药可救的。美国的治疗体系更加完善,说不定会有很大的转机。”沈凡姝道。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不过我们公司也有公司的规定,如果因特殊情况需要终止合约,需要当事人确认签字,你回去跟沈医生商量一下好吧。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慎重考虑,因为我们这个仪式有纪念意义,而且对于当事人来说,也是了愿的一个过程,我想这也是沈医生选择跟我们合作的原因。”他的话柔和温暖,不卑不亢,有理有情。沈凡姝收敛了盛气凌人的姿态,如果再不收敛一些倒显得自己飞扬跋扈了。

她不情愿地说:“那今天先这样,我回去再跟我爸商量一下。说着便站了起来,完颜也起身,陪她向门口走去。可能情绪的冲荡让她的心摇晃起来,随之脚步也变得踉跄了,她没走两步便脚底一滑,身体向完颜这一侧猛地倾斜过来,她不禁哎吆一声,完颜手急眼快,迅速地抽出右手挽住了她的腰,左手护住了她的腹部,两只手臂弯成了月牙的形状。

沈凡姝感到自己猛然下沉又猛然顿住,就像失控的车被动刹住了闸,停在了平稳的路面。

“没事吧?”完颜将她扶稳,关切地问。

她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正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她脸疼地一下红了,慌忙地捋了一下额前的头发,笑了一下,说:“没事,我先走了。”完颜看着她捋头发的样子,忽然想起小麦在海边缕头发的样子,忽然顿住了,等他再望向她时,她已经走到电梯口了。

完颜折回把小麦叫到办公室,问她:“怎么回事?沈医生的女儿怎么来了?”

“她可能一时接受不了沈医生生病的事,还想让她爸爸去美国治疗,打算违约。”小麦道。

完颜半晌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对小麦说:“所以,这几天你还得去沈医生家问问情况,别煮熟的鸭子飞了。”

想到沈凡姝不友好的态度,小麦内心很是不情愿,但是工作的事情为重,她连忙点头同意了。

晚上到了沈医生家,看见门口处有几滴血迹,内心不由地一紧。她赶紧敲了敲门,这次是钟点工阿姨开的门。

看见小麦,阿姨紧张的表情终于松弛了一些,她把小麦拉近屋里,说道:“你可算来了,刚才没把我吓死,沈医生的女儿跟他吵架,吵着吵着,沈医生突然咳嗽起来,接着就吐出一大口血来,地板上,茶几上,沙发上,喷的到处都是。”

“啊!”小麦失声叫道:“他人没事吧?”

“谁知道呢!被拉去医院急救了。”阿姨道。

小麦耳边响起救护车滴嘟滴嘟的声音。

她默默地望着那两只猫,小的那只若无其事地舔着自己的前爪,跟平时并无两样,大的那只加菲猫眯着眼睛,就像是快要圆寂的寺庙高僧。几天没来,它的身上又臭哄哄的了,屁股那里黏着粑粑,小麦赶紧用湿纸巾给它一点一点清理掉,它的后肢蜷缩着,已经伸不直了,屁股那里的凹陷更加明显了,全靠前肢在支撑。前胖后瘦,显得它既年轻又苍老。

小麦打扫完猫舍,走到门口准备关门的时候,又留恋地转过身来,将这屋子角角落落看了一遍,她的目光停留在那个茶几上,还记得上个月他的几个学生特意来拜访过他,那时还有谈笑声,如今寂寂无声。沙发上有沈凡姝精致的包包,一只口红从锁链的一侧滑出头来,她又望向那两只猫,只有这两只猫,还是原来的样子。不,老的那只更加老态龙钟了。

人在即将离去的时候,是有迹可循的,也许是因为要有个新的开始,所以旧的东西就要改变。她想起柳源离世前的那几天,突然有一天变得勤快起来,小麦下班回到家看到他在厨房里忙碌,餐桌上还摆着炒好的河虾。她很是纳闷,毕竟好长时间以来,柳源只是闷闷不乐地对着电脑屏幕下象棋的。遂放下包,打算去问个究竟。

这时柳源端着一盘菜走过来,放在桌上,小麦看他表情木木的,并不像是有什么高兴的事。

“回来了?稍等一下,马上就好。”柳源道。

说着又去厨房炒下一个菜了,小麦跟他来到厨房,地上全是水,还散落着菜叶,对此,小麦已经见惯不怪了,她不明白一个人只是烧菜而已为什么弄的满地都是水。

柳源菜炒的还可以,火候到位,颜色鲜艳,就是口味偏轻,只加了一点点盐,这样也好,保留了食物的本来味道。

小麦只顾着自己吃饭,柳源把虾和肉都往她碗里夹,自己却没怎么动筷子。

“你自己也吃呀!”小麦道。

“我不是很饿。”柳源道。

小麦放下筷子,剥了一只虾递给他,他说:“真吃不下了,我看着你吃就好了。”

“你今天有点怪怪的。”小麦道。

“是吗?我还好吧,只是我突然有点想我奶奶了。”柳源道。

“你想她你可以回去看她,反正你现在还是待业状态,也不用请假的。”小麦道。

“不回去了,回去了还得回来,麻烦。”柳源道。

“你已经在家呆了一个多月了,新工作有着落没?不要整天呆在家里炒股好吧?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你要振作起来,重新开始。”小麦焦躁起来。。

柳源表情突然变得沉郁:“我现在想的不是如何开始,而是如何结束。”

现在小麦回想起来,他所谓的结束大概就是结束跟世界的一切关联吧。但是他不会想他是一走了之了,烂摊子还得小麦收拾,就如同那天他做菜时弄了一地的水,还得让小麦亲自打扫干净。太自私了,小麦想,你只不过给我做了几顿饭而已,我却要用这么多年的忙碌劳累偿还。

小麦回到家,想到沈医生房间里的血,又想到柳源躺在地上的样子,不禁感到一阵恐惧,房间里的灯不够亮,不足以驱散那些暗影,鬼魅一般的,不说话,不动,但又感到那些暗影随时又扑过来,缠住她的身体,扼住她的咽喉,在她耳边叫嚣咆哮,小麦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么害怕,只觉得似乎无处可躲无处可藏。

她摸索着打开手机,点开微信,飞快找到诗人的头像,拨通了他的电话。没过几秒钟,电话那头传来了他的声音,温暖的跟万道霞光一样。

“小麦。”诗人说:“你在哪里?”

“在家。”小麦道:“我突然有点害怕。”

“怕什么?不要怕。”诗人道:“不过你一个人住,是要多注意安全的,尤其是现在小偷,抢劫的那么多。”

“你说这世界到底有没有鬼呀?”小麦道。

“别自己吓唬自己,这世界如果真的有鬼倒是好了,伤害人的从来不是鬼。”

“可是我怕黑。”小麦不放心地望向四周角落。

“要不这样好了,我手机开着,微信一直开着不关掉,有事你跟我说。”诗人道。

“你不睡觉的吗?”小麦问。

“我还要写东西,如果困了,打个盹就好。”诗人道。

“你天天这样?”小麦问。

“差不多吧,就跟煤油灯似的,别人是一根捻子在燃,我是两根。”

“这么辛苦难道你不怕死吗?”

“怕,我现在每天都喝中药,我的胃简直就是药罐子。我想尽可能把身体维护好,因为我还有未完成的事。”

小麦知道他所谓的未完成的事就是指未写好的诗。他在诗的古都,也想着在墙壁上刻上自己的名字,永垂千古,将来有天自己不在了,这面墙壁便成了纪念他的碑文。

小麦心想:我也怕死,难道也是有未完成的事?

这时候他突然说:“假如我再年轻十岁就好了。”

“你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小麦道。

“傻丫头”他说:“好吗?”

小麦心里一酸,但是没有说话,半响说道:“现在不害怕了。”

一连几天都没有沈医生的消息,想必是病情很是严重,一天,沈凡姝又来了,她去见了完颜,对他说:“我爸的病情不是很乐观,这次陪他去住院,也详细地了解了他的状况,可能不久以后就……”说着,她突然哽咽起来。

“哦,不好意思。”沈凡姝尽量又平复了自己的情绪,继续说道:“我想既然如此,倒不如近期把告别会办了的好,就像你说的,也算是了他的愿。”

“那回头我们商量一下具体日期,生老病死虽说是人之常情,但是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是难以面对。但现在事已至此,你还是要坚强起来,往前看,让他在最后的时间里过得开心一些。”完颜劝解道。

“谢谢你对我说这些。”沈凡姝望着他,凄然地笑了。

完颜拜托小麦的事情,小麦一直放在心上。她研究了好几天的颜色,款式,还拿出配色卡去搭配,最终敲定了一款总体都算满意的图案,于是网购了材料,就开始动手编织了。

编织过程不是很顺利,尤其是刚开始的时候,编了拆拆了编,来来回回好几次才算是渐渐上手。她知道完颜是一个心很细的人,要是哪个线头没弄好,他肯定会发现。

沈医生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才回家,他请了一个保姆照顾自己,病床上的他消瘦的两颊凹陷下去,面色也变的灰暗了,只有那两只眼睛依然闪烁着温暖的,智慧的光芒,不过由于消瘦的厉害,那光芒也逐渐黯淡了。小麦打扫好猫舍,回去的时候跟沈医生告别,沈医生微弱地声音说道:“今天凡姝不在,去见她同学去了,我在家躺了一整天,很是无聊,你要是不着急回去的话,跟我说会儿话吧。”

“哦,我没什么事。”小麦道。

沈岩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小麦赶紧去把他扶住,找来个靠枕垫在他背部。

“小麦,你有没有发现瑁儿的状况比以前更差了?”沈岩问道。

“发现了,瑁儿最近腿脚更加不灵便了。”小麦道。

“我前几天跟凡姝商量在我走之前,把它安乐死。你猜怎么着,第二天它就不见了,最后还是在阳台的角落找到它的。”沈岩道。

小麦听了,大为触动,说道:“看来它也是听得懂人话的,可能是它听到你们的对话,躲起来了。”

“是啊,就连一只都动弹不得的病猫,都能用力活着,何况是人呢。我这一生,努力过奋斗过,平淡过精彩过,就此别过,可以说是心无所憾,人必有一死,并且大多数人不得善终,这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我已经想的很是明白。现在,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凡姝,她多少还是有些任性的,如果她像你一样坚强独立,我就可以放心地走了。”沈岩道。

“如果她像我,那就不好了,女孩子还是要任性娇惯一点的,这样长大后吃得开,不会吃亏。”小麦道。

“她现在吃得开,多半原因是我和她妈给她提供了优渥的条件,而不是她自己通过努力得来的,谁知道她将来会是什么样子呢。”沈岩道。

小麦不知说什么好,她早就知道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但她现在也渐渐明白,就算是不缺钱的人,也会有别样的烦恼。到最后,都会死去,一步步走向生命的终点。这样看来,只有死亡是最公平的,贫穷也好,富贵也罢,都会经历死亡这个过程。

“我这几天,正在联系我的旧友故交,这也许是我们今生今世最后一次相见了。以前稀松平常的见面,却被冠以最后一次,实属有些伤感。”说着,沈岩不觉泪湿了眼眶。

小麦心情亦是沉重,劝解道:“借这个机会,见面聊聊也好。”

“但现在又一想,我终于可以解脱了。我再也不用每晚借助止痛药才能入睡了,我再也不用在医院和家中来回奔波了,我要好好睡一觉了。”沈岩轻轻地说。

小麦的眼泪忽然滴滴答答落下来,就跟扯断线的珍珠项链一样,一颗颗堆落下来,掷地有声。

沈岩忙抽出来一叠纸,递给她,小麦擦了擦眼泪说道:“真正的死亡是被遗忘。”

沈岩笑了,他说:“那我相信很多人会记得我。”接着他又望了她一眼,她的眼泪让他动了恻隐之心,语重心长地嘱托道:“你是个重感情的女孩子,你这样的女孩容易被情感所累,你以后要多考虑自己的感受,不要委屈了自己。”

小麦听他如此说,刚收住的眼泪又开始吧嗒吧嗒落下来。

她想开口,却说不出一个字,只是咬着嘴唇点点头。

小麦怀着沉重的心情走出沈医生的家,抬头望向天空,乌黑的,什么也看不清,有种失重的感觉。这时候,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那就这样,有什么事你叫我。”

女孩儿点点头。

小麦向对侧望去,看见一高一低的两个身影,高的身影轮廓是完颜,矮的身影轮廓是沈凡姝。两个人的影子碰在一起,像是一团火,黑色的火苗把他们的背影点燃了。

小麦心突突直跳,要不是有黑夜掩护,她们准能打个照面。她前进也不是,后退也不是,只能安静地站在一旁。两个人不知在说些什么,听不真切,过了一会儿,又听完颜说:“快上去吧。”

“好,那再见喽。”沈凡姝说着面对着他后退两步,随即转过身去,向前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发现完颜还在原地。旋即说道:“谢谢你宏光,今天很开心。”

“还不快上去?一会儿冻到了,可就不好了。”完颜关切地说。小麦虽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听得出他是笑着说的。沈凡姝上楼了,完颜也离开了,只剩小麦一人,跟空心地竹子一样驻在原地,分不清是悲是喜,只是觉得这一切如梦似幻,真真假假,难以分明。过了许久,才挪动脚步,匆匆离去。心变空了,脚步却沉重了,而空的地方,又被一些坏情绪填了进来,很不舒服。

幸好还有寄托,小麦只要七点整站在地铁站台,准能遇见那位大叔。每次看到他坐在对面气定神闲地翻阅报纸,小麦的心会松弛下来,她也能暂时忘却现实的琐碎,放空自己。然而这次,他没有出现。小麦左顾右盼,眼睛不觉茫然地望向别处。地铁上十个里有八个人都翻看着手机,她身旁的一个同她年纪差不多的男士在打电话,只听他压低声音说:“我不打车……带雨伞了……拜拜。”小麦继而心想:也许大叔是因为下雨才没来的。

还没有下地铁,她就接到了完颜的电话,让她赶紧去办公室找他。小麦一看时间,马上要迟到了,等地铁门刚一打开,便慌忙地跑下去,没吃早点,肚子空空,小麦真怕自己跑着跑着突然晕倒了,但是也不敢放慢脚步,到了他办公室门口,还喘着粗气。

她深吸了几口气,敲了敲门,走了进去。

完颜见她头发凌乱,慌里慌张,便说:“怎么跟被打劫一样的?”

小麦吐了一口气道:“你找我什么事呀?”

“小麦,也不知你天天都在忙些什么。你看都八点三十五了!怎么总是迟到?”

小麦百口难辩,偶尔迟到一两次,就被说成了总是迟到。

“沈医生的告别会下个月举行,我当主持人,你负责照顾他。至于现场布置和摄影我已经安排好了,你跟紧点,不要出什么差错。”完颜道。

“哦,好。”小麦答应着。

“对了,林女士的那个案子还没搞定吗?”完颜问。

“还没,我最近在联系别的,这个暂时搁置了。”小麦道。

“沈医生的这个结了,你着重忙这个。”完颜说。

他大概不知道昨晚夜幕下,小麦看见了他和沈凡姝面对面站着,两个影子重叠在一起,站成一棵树的模样。不过小麦明显感觉到他跟以往不一样了,以往他公事公办的语气中会夹杂一丝缱绻的柔情,但是现在只剩公事公办了,就好像咖啡没有放糖,有点苦,却让人清醒。

沈医生家不用去了,他的告别会选在了一个天气晴好的周末,时植三月,万物萌新,又是新的开始,也是旧的结束。小麦在家的时间突然变多了,有些不习惯。还是要去做兼职才好过,小麦斜倚在窗前,默默地想。想了一会儿,也没有想出头绪来,于是便像窗外望去。枫香树的叶子已经抵着窗了,嫩绿色,跟花瓣一样薄薄的,反射着阳光。秋天长出来的枫香果实还没有掉落,圆圆的,长着许多刺,黑黑的跟海胆一样。

这世界就是这样的滑稽,在海洋里能看见珊瑚树,在树上也能发现海胆。小麦想着这些滑稽的事物,无声地笑了。

她继而又想到完颜,一个月前还对自己表示出好感,一个月后又跟别的女人约会,呵,好假,男人的情和爱有什么正义感可言。但是,小麦忽然又庆幸起来,假如自己不是这种处境,说不定就会义无反顾地陷入完颜精心设计的情网中,不断挣扎不断妥协,到时候被抛弃了才能大彻大悟。她太了解自己的执拗,自己认准的人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别人说给她的经验教训,她只是表面上的认可。因此也可能不是坏事,至少避免了沦陷,想到这,她觉得自己眼前开阔了不少,她手工编织的那些布偶,花朵,靠垫,此刻变成了马卡龙色。

告别会那天,沈医生穿着淡粉色的衬衣,浅灰色的西装外套,出现在大厅里。大厅铺着麻灰色的地毯,白色的墙面,原木的窗,内衬米白色的窗帘。窗帘拉开,阳光透进来,照在桌上的花瓶上,反射出亮晶晶的光。花瓶中有几枝红梅,房间的布置遵从了沈医生的想法,看上去温馨舒适。

舞台的一旁是一个乐团组合,有两个小提琴手,一个大提琴手,一个钢琴伴奏者。完颜穿的也是正装,无论是西裤还是西装,都剪裁的刚刚好,他腰板挺得很直,单手插兜站着,不急不躁。

沈岩和沈凡姝站在门口迎宾,跟来客一一握手,小麦站在沈岩后面,像个保镖一样,确保他的安全。人到齐了,

完颜做为支持人开场,介绍了告别会的流程。流程主要分四部分,沈岩发言,参与人员代表发言,告别仪式,聚餐,散会。

台下的人围成两个半圈,多数是他的家人、朋友、同事,还有他的学生。沈岩站在半圆的对侧,缓缓的音乐流淌着。沈岩道:“今天站在这里,心情有些复杂。因为我不是来做讲座,告诉你们胃肠道手术应该怎样切口,缝合,也不是来讲课,我是跟大家告别的。”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以平复心情,继续说道:“在我有限的七十四年的人生中,我有幸结识了你们,正是各位的陪伴,让我的人生更加丰富多彩,当我身处逆境,你们让我明白,我不是一个人。假如病痛可以代替,我相信在座的各位都愿意为我分担其中一部分,但是公平的是,唯有病痛必须需要自己去承受的。在患癌的三年里,

我经历了大部分患者的心路历程,从不能接受,质疑,心存幻想到面对现实,不过这一切都将画上句号。同样,关于死亡,我也经历了从逃避现实到接受现实的过程。我就像履行完任务能量即将耗尽的旅行者一号,将永远地与地球失去联系,飞往未知的外太空。在这里,我要郑重地跟你们说声感谢,感谢你们多年的陪伴,照顾,怀念我们把酒言欢,谈笑风生的日子,怀念我们风雨共进,同甘共苦的年月。最后,感谢我的女儿,是你让我的人生更加完整,谢谢你选择我做你的父亲。今天,我希望你们给我更多的笑容而非眼泪,我希望收到更多的祝福而非同情。接下来,在各位亲友的见证下,我宣布我的遗产,包括房,车,现金,书的著作权在我死后全部转交我女儿沈凡姝继承。谢谢大家!”说完,他深深鞠了一躬,许久才直起身来。

大家上前一一同他拥抱,很快沈医生就被大家包围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聚餐了,小麦望着空荡荡的房间,突然觉得这房间像是灵堂,安置着灵魂。

后来很长时间都没有沈医生的消息,只是偶尔会看见沈凡姝出现在她们公司,她是来找完颜的。直到有一天,她急匆匆的赶过来,神情凝重,打那以后,完颜有好几天都没有上班,小麦知道沈医生已经变成了能量耗尽的旅行者一号,永远回不到地球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