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在这荒诞又真实得有些刺眼的世界里,程功时常琢磨,自己这人生,最光辉的时刻到底隐匿在哪个犄角旮旯?

他就这么晃荡在大街上,像是被一股无形的洪流裹挟进熙熙攘攘的人群,周遭尽是些刺眼的玩意儿——豪车嚣张地扬尘而过,名贵的表在别人腕间折射出傲慢的光,还有那款式新潮但价格却能把兜里几张票子衬得一文不值的限量版球鞋。每每瞧见这些,程功心里的疑问就愈发像只不安分的耗子,来回乱窜。不过,他每次都梗着脖子、攥紧拳头,给自己打气,笃定那光辉的日子铁定藏在往后的某一天。

穿戴朴素的程功,努力挺直腰板,好似这么一来,身上那件普通衣衫也能抖擞出几分并不存在的气质。怀揣着这点可怜又倔强的自信,他大步迈向商场大门,奔赴人生头一遭的相亲战场。

“到哪了?大帅哥。”手机里,女方的声音透着股急切劲儿,像是等不及要揭开什么神秘大奖。

“我进商场大门了,这会儿在肯德基门口。”程功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沉稳,可握着手机的手,还是不自觉地紧了紧。

“进来吧,我在吧台,穿黄色裙子。”

程功的心“咯噔”一下,好似被人猛地踹了一脚,刚才积攒的那股豪迈瞬间漏了个精光。眼前这商场的门,陡然化作千斤闸,他憋红了脸、铆足了劲儿,连推带搡才气喘吁吁地推开门跨进去。

“在这儿,这儿呢,程功?”

“对啊,好家伙,跟这破门较上劲了,可算推开了,呵呵。”程功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试图化解空气中的尴尬,可那女孩眼皮都没抬一下,显然没打算接他的话。

程功愈发局促,声音也跟着小了下去,活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额,你好,你好,咱们是先吃饭还是先看电影?”

“呵呵,你可真有意思。”妹子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眼珠子转得飞快,跟直升机螺旋桨似的,没过三秒就给出了结论:“你本人和照片上差别有点大啊。”

程功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儿,半天才磕磕绊绊回道:“是嘛?哈哈,我瞅着差不多啊。”

妹子没再接话,只是沉默着摆弄手机。

“那你饿吗?”程功硬着头皮又问。

“不饿,咋啦?”妹子的语调冷得能掉冰渣,砸得程功一哆嗦。

程功那滚烫的红脸,此刻尴尬得没处搁,只能自个儿干笑两声:“那咱俩先去看电影吧。”

“行呗。”妹子惜字如金。

取了电影票,离开场还有半个钟头,两人站在影院门口,气氛比液氮还冷。妹子盯着手机,像是那上头藏着金山银山;程功也佯装淡定地掏出手机,刚巧,老妈的微信跟颗炮弹似的砸过来:“儿子,人家可是正编教师,你可得把握住喽,加油!我帅气的大儿子!”

程功手一抖,下意识攥紧手机,动作大得引起妹子的侧目。

他憋得满脸通红,磕巴着找话题:“那啥,我想说,啊,我今天上午去参加同学婚礼了。”

“哦。”妹子眼皮都没抬,一个字就把程功的热情拍灭了。

妹子许是瞧见他那憋屈模样,施舍般又补了句:“婚礼咋样呀?”

程功深吸一口气,思绪飘回那场婚礼……

“各位来宾,大家上午好!我受新郎郑重托付来主持今天的婚礼。为啥挑我呢?后来才知道,敢情是我长得安全,不会让新娘走神,更不会抢新郎风头,所以找我,稳当!其实我满心不乐意,奈何跟新郎是铁哥们,推脱不得,只能成人之美了。下面,有请新人进场!”司仪字正腔圆,音乐轰然响起,台上一片喜庆,台下可就一言难尽了。

“老程,咋来的啊?迟到了啊!大伙都念叨你呢!”昔日同学聚成一桌。

“哈哈,骑我爸那摩托来的,中途给亲戚送点菜,耽搁了,待会儿自罚三杯!”

“哟呵,酒量见长啊!早说啊,我昨儿个刚提的宝马帮你捎过去啊,就一脚油门的事儿,权当磨合新车,这十多公里骑摩托多危险呐!”老同学衣着华贵,表情眉飞色舞的说。

“呵呵,太麻烦啦,我骑车挺方便的。”

“你现在在哪上班呢?”另一个同学凑过来问。

“开发区。”

“啥单位啊?”

“家具城的楼层经理。”

“卧槽,老程出息了,都当上经理了!”

程功本想拿“经理”名头为自己撑撑面子,哪承想被知情同学当场戳穿:“说好听是经理,说白了就是楼层管理员。”说完还假装一脸歉意的补充:“老程,跟你开玩笑呢,别往心里去啊。”

“擦,念书那会儿你就爱挤兑人,现在还这样!你呢,在哪高就啊?”程功不甘示弱的反问。

“我在电网上班,家里托关系塞进去的,扣完五险一金,到手七千多点,还不够给老徐那宝马加油的。你一个月开多少啊?”

“没你多,到手六千出头。”程功眼皮都没眨,私自给工资翻了番,说得面不改色。

“那咱俩半斤八两,这点钱,老婆本遥遥无期啊。”

大力调笑着出来解围,“你少说两句,小心老程骑摩托撞你噢。”大力上学时就是出了名的和事佬。

“哎,大力,听说你也快结婚了,行啊,念书那会榆木疙瘩一个,下手倒挺快。对象干啥的啊?”同学七嘴八舌的问。

“你消息还挺灵通。我对象是小学老师,跟老张对象一样。”

老张不懈地抬起一边眉毛:“那可不一样!我对象可是正编,不是合同工。”

大力不愠不火的说:“合同工咋了,我俩合适就行!”

“哎呀,瞧把你能的,结婚记得喊我们,给你包个大红包!”

大力满口答应:“妥妥的!”

紧接着又有人问程功:“老程,你处对象没?”

“真巧,也是个正编小学老师,呵呵。”程功心虚地一抬下巴,悄悄咽了口唾沫,假装镇定。

“哟呵,咱们这桌成小学老师家属团了?那你啥时候办事啊老程?”

“才处没多久,还得再看看……”程功手心冒汗,湿漉漉的,手机都有些滑手。

“你可得抓点紧,没车没房小姑娘没安全感,就算她不介意,也要让女方家里放心才行。多亏我家里给力,早早备好了,完全没后顾之忧。”又是一个打着关心的幌子出来炫耀的同学。

“你少显摆,老跟我们这些‘屌丝’比,有本事跟台上那位比去!”

“你这嘴欠的,念书就爱拆我台,今天非得灌倒你。不过你说得对,老王那可是传奇,老丈人一出手就是宾利,往后怕是离不开车座了。”

“传奇,嗯,传奇。”

“吾辈之楷模。”

大伙纷纷点头,像是集体给这“传奇”行注目礼。程功心里却很窝火,恨不得抄起旁边切蛋糕的长刀,在桌上舞一圈,把这功利场上的极尽炫耀带给自己的落差感一股脑儿挥出去。可司仪那大嗓门跟高音喇叭似的,瞬间打破他的幻想:“下面,有请世界上最漂亮的新娘,挽着父亲的手臂,步入幸福通道!”

舞台上,新郎眼眶泛红,接过新娘的手,新娘眼睛瞪得溜圆,小手白胖像发酵面团,身形圆润如迷你米其林,新郎滔滔不绝发表感言,听在宾客耳中也就一句中心思想:薄酒薄菜。

“真抠啊,这都啥菜,拍黄瓜、炸薯条都能当主菜了。”

“可不是嘛,早知道少随一百,留着给车加油。”

“别提车了,连个接送的都没有,看在老同学份上不计较,没想到吃得这么寒碜。”

“我老家妹妹农村大院办席,都比这强百倍。”

“小点声,别被邻桌听见。”

“怕啥,他们就是没说,心里指不定也这么想。”

……

思绪回转,程功嘟囔一句:“吃得不咋地。”

“哦,婚礼都这德行。”妹子不咸不淡回一句,谈话再度陷入僵局。

电影散场,因票是妹子买的,程功出于礼貌,依旧忐忑着提议请吃饭,没想到妹子竟一口答应。饭桌上,妹子突然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讲起她闺蜜的糟心事,婚姻如何不如意。程功听得一头雾水,不明白突然推心置腹说这么多闺中密友的隐事是为什么。他暗自琢磨,说不定妹子是对自个儿也有点好感?刚才兴许是误会人家了。

“走吧,我吃饱了。”妹子一抹嘴,作势起身。

“刚吃饱,咱俩再找个地方遛达溜达,消消食儿?”程功鼓足勇气。

“不了,家里有事。”

“哦……那下次吧。”

“啊?啊,再说吧。”

道别后,程功失落地望着妹子背影,坐上公交回那五站地外的出租屋。

刚爬上顶楼,钥匙还在门锁里卡着呢,手机铃声就催命似的响起来。进屋接起电话,老妈的声音跟连珠炮似的:“儿子,跟姑娘谈得咋样啊?快跟妈说说。”

“嗯,还行吧。”程功底气不足。

“咋听着没信心呢?拿出你小学六年级那股劲头,这么好的姑娘,必须拿下!妈看好你!”老妈恨铁不成钢。

“知道了,知道了,我还有事,挂了啊。”程功挂断电话,迅速打开微信。

程功:到家了吗?

妹子:啊。

程功:啊是什么意思,难道今天见面的感觉不好吗?

妹子:还行吧,一般般。

程功:那就是没感觉喽?

妹子:啊。

程功:没感觉吃饭的时候为什么还说那些话?

妹子:我是在暗示你,你的条件跟我压根不匹配,懂?

程功心中不是滋味:我什么条件?你也没好到上天啊!

妹子:呵呵,都啥年代了,你还用着古董手机,衣服皱巴巴跟抹布似的,鞋子一看就是假名牌,当我看不出来啊?我费多大劲才当上正编老师,你觉得你配得上吗?

程功不再客气的反讽:我手机是最新款的,鞋子专卖店买的,衣服的品牌以你这眼神估计也认不出来。还人民教师呢,这说话水平也配为人师表?势利眼的劲儿,教书育人也是误人子弟!

妹子:你个小屌丝骂谁呢?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二十平米出租屋还装大爷。全身上下一整个假冒伪劣产品,笑死我了。

程功:我……!(微信对话框弹出大大的红色感叹号)(对方已将你拉黑)。

程功一口闷气梗住,噎得半死,越想越气却无处发泄。翻出对方手机号,在短信页面打了删,删了打,最终男子汉的度量战胜了一时气愤,把手机扔在一边。即便是逞一时口舌之快又有何用呢,翻来覆去就那几句没什么气势的驳斥,到底说不出太过分的狠话。

家里不够殷实,工作不够体面,就连对峙都落了下风,被个小姑娘怼得哑口无言。程功心里最后那道防线“哗啦”一声垮了,泪水夺眶而出,在那张早已没了尊严的脸上肆意横流。哭罢,程功下楼拎了瓶二锅头,回屋瘫在沙发上,大口灌起来。

迷醉之际,程功脑袋昏昏沉沉,嘴里却喃喃自语:我这一生,最光辉的时刻是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