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阴霾

黎明前的黑暗往往最令人窒息。

墙壁外被无数火把的光连成了硕大的光之纽带,可纽带下无数颤动的战盔与相触的甲胄迸出的丝丝声响依旧令人头皮发麻。

2000余个十字军士兵避开先前为了作战已沦为火海的正向街区,

另外找了别的路从三个方向将圣使徒修道院围了个水泄不通,且超过3000的后续部队正在路上。

就算天主教和东正教的修道院都遵从圣人教诲建得如同小型堡垒,

但并不意味着在遭到千人包围后内部人员仍然能泰然处之,更何况他们的勇气早已随着城破丢干净了。

为了进一步打击士气,那个肥胖如弥勒佛的随军主教聚集了百名教士朝修道院方向齐声朗诵,

从“沦为鬼魔住处与污秽之巢的巴比伦大城倾倒,”再到“不听从神的话必将遭到咒诅灭亡”,最后再以“结局已临近你们的四境”结束。

虽不保证修道院内的希腊人能否听到,但己方大军确实士气已达峰值,阵阵欢呼如滚滚天雷响彻云霄。

修道院内除了主建筑的数道窗户内透出微弱光芒外漆黑一片,

主教没等到答复选择伫立原地,正好也让喉咙喊哑了的教士们喝杯酒喘口气。

在他看来,希腊人就是一群背弃了基督教诲的撒旦奴仆,注定要和犹太人一样在地狱火湖中永生永世遭到咒诅,

考虑到撒旦始终被主压一头,这些希腊人在目睹基督的威光后理应倒戈卸甲以礼来降才是。

若真能这样,他还能发挥牧羊人职责监督他们,并施真心悔改者以封侯之位岂不美哉……才怪。

“等撒旦的居所被烈焰净化,希腊人的哀嚎化作镇魂曲时,我倒是不吝啬为你们免费祈祷……”

随军主教的呢喃没说完,一支从黑暗中袭来的箭矢就精准命中了他的头颅。

他倒地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是沉重的闷响,反而因厚脂肪格挡呈现出呕吐物落地的怪异声响,

表情则定格在了那副犹如癞皮狗般似笑非笑的表情,周遭的士兵吓了一跳教士们则脸色铁青哀嚎着挤入军队中逃命。

“很好,比我想的要勇敢。”

亨利坚毅如铁的脸上露出一抹赞赏的笑,微微点头后飞速抬起左臂,

下属们见状随即接力似的大喊进攻,密集的人潮也在排山倒海的口号声中进攻而去,可一开始就翻了跟头。

圣使徒修道院位于外城北部,而十字军入城后主要的活动范围却在中部和南部,

这导致他们虽靠游兵散勇勉强能找到通行道路,但抵达这座修道院却是名副其实的第一次。

就和惯性一样,他们中很多人都想当然地代入了西欧的丐版乡村修道院,以至于攻城器械仅有几十架数人高的攻城梯。

继那支致命的箭击毙主教后,又有无数箭矢化作黑色波涛袭来,前排十字军顶盾不及死伤甚众,

可依旧有不少披盔着甲的猛士操着整齐划一的古法语口号架着攻城梯就冲出去,即使同伴肉眼可见地倒毙也不曾停下。

两边距离只有不到五十步,最终抬着梯子到达墙边的仅余数个军士或扈从,

他们来不及歇息,脚刚停下就准备架梯,可梯子刚搭上去后抬头一看全傻眼了:这修道院的墙比攻城梯还高。

这还没完,在搬着攻城梯猪突猛进的拉丁人愣在原地的同时,他们手上的火把又暴露了他们,

护墙上的希腊守军则趁此机会搬来东西朝火把的方向砸,凡是听到惨叫与叫骂声传来就砸得更卖力。

这些东西五花八门,大到花园里砌鱼塘用的石头小到储物室里空了的酒桶板条箱,但凡能造成杀伤力且搬得动的东西都拿来了。

但这样的小插曲难以影响整体颓势,蝗虫般的十字军大部队依旧如蛮牛般不断往前拱。

为掩护步兵,勃艮第弓手和热那亚弩手故技重施,一字排开射出浸了威尼斯燃油的火箭以攻击石墙,

这些燃油都是威尼斯人参考偷来的希腊火配方后用威尼斯古法加以改良的版本,引燃效率更上一层楼的同时还更方便携带。

无数火星化作密集的弹幕朝高空一跃而去,

有的嵌入墙中化作孤火变成了友军的坐标,有的射在在墙外新建的突堞上引起局部火灾,

但更多的则是直接落入修道院内部引燃了空地内的易燃物与木制设施,跳动的外焰之高甚至在墙外都能瞥见。

“亨利阁下,看吶看吶!”奥托一脸兴奋地指向修道院并看着对方,“他们肯定马上就会投降了,届时能让我来杀了他们吗?”

与奥托的兴奋不同,亨利对那把火兴致不大,倒是循着那一颗颗墙上的火星发现了那扇影遁在黑夜白墙中的大门:

“将攻城锤抬过来,对准那扇门砸。”

传令兵挤过人群飞速向后而去,杰弗里又是看看修道院又是看看远处金角湾的方向,犹豫片刻后问道:

“要不要……把威尼斯人的投石机搬过来?虽然有些大材小用但至少——”

“那些投石机是固定在船上的,没法下到岸上,”亨利语调平静,双手抱胸俨然信心十足,

“不过在你们进军的同时,我找博尼法斯阁下和鲍德温大哥商量过这事,他们说老总督已经在想办法了,上帝保佑他们。”

很快,那尊后吨前用金属包裹的粗壮玩意就被十多个轻步兵哼哧哼哧地抬过来,

得到命令后就沿着前面友军左右让出的一道径直道路再度吼叫着冲撞而去。

希腊守军注意到了他们,纷纷将弓弩对准他们的方向射击,

勃艮第人和热那亚人也在亨利指示下再度抛射,有效地驱散了他们的火力网。

轰!

如果说君士坦丁城墙大门尚算坚固,那修道院门就应当是用纸糊的,一个全力撞击整个门就当场断裂垮塌化作了两块烂木板子。

之前没有注意到它外强中干,很大程度上还是得益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将其隐蔽了。

见有了前进的路,离门较近的士兵纷纷嚎叫着涌向大门的方向准备猪突,

对杀戮的兴奋与渴望让他们无视了前方浓重的黑暗,心里仅余复仇和贪婪。

已经记不得是多少次了,伴着黑暗中一声希腊语口令,

冲入修道院内的十字军士兵正面各个部位都在一阵破风声后长了数支箭矢,几声此起彼伏的惨叫后全部倒在地上断了气。

后排的十字军见前方出事,一边顶盾一边朝后大声呼喊,可希腊人的反击还没结束:

“给我扔!”

箭矢飞来的地方又应声飞过几个小陶罐,

陶罐在拉丁筝形盾上爆开的瞬间便迸出强烈的光芒,几道黄色的火焰腾空暴起将整个入口化作宛如地狱之门的火海。

火焰借着地上的门板与十字军的身躯为燃料越烧越旺,石质城墙与周边的空旷又让其不会扩散,

最终汇聚的火焰形成了一尊闪光障壁代替了有形的门再度将光与暗的世界隔开。

……

“海尔姆阁下,拉丁人停止进攻了!”驻守城墙的十夫长一路小跑着下来,浑身颤抖地报告。

“辛苦了。听说是你一箭射死了拉丁人的主教?干得好。”

没等挠头的对方故作谦虚,海尔姆就马上拉下脸来往下说:

“不过在他们撤退前不能掉以轻心。去统计伤员数量和检查武备情况然后告诉军需与后勤官!”

目送那个十夫长原路返回后,他回头望了望那栋高耸威严的建筑,心里除了悲哀还多了一丝嘲弄。

油盐不进的修士们依旧拒绝拿起武器,只如老鼠般窝在建筑内瑟瑟发抖,

故海尔姆便顺理成章地在指挥军队的同时还成了代理院长,自然也就不小心地将修道院里的东西都赏给了部下们。

吃饱喝足赏赐到手后,不论是罗马人还是瓦兰吉人都知趣地回归岗位并表现出了超出预期的战力,

对海尔姆来说,这甚至比靠小希腊火击退了拉丁人进攻更让他有成就感,至少能让他有那么一丝能追到狄奥多尔背影的可能。

毕竟,作为一个蛮族与罗马的混血,生来就注定要受到两边的夹板气,

继曾在瓦兰吉卫队任职的父亲与还俗修女的母亲相继去世后,唯一接纳并重用他的就只有狄奥多尔了。

“阁下,我有个问题不知当不当问。”在海尔姆旁边指挥射手的十夫长忽然开口了。

“说。”

“我们出发前,不是有教士们在奥古斯塔广场宣称我们已经被上帝抛弃了吗?您认为——”

“抛弃了。”

十夫长的双眼因惊讶瞪得老大,周围待命的士兵听到了后也纷纷转过头和十夫长呈现一样的表情。

“教士们口中所说的那个神,那个我们看不到也摸不到的神确实抛弃了我们,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该束手就擒。即使神抛弃了我们,我们也能够战斗到最后一刻。”

“可是,要是没有神的庇佑,我们根本……”

“我们其实一直是被神庇佑着的,只不过不是我们以为的那个神,确切来说他现在与耶稣一样是肉体凡胎。”

十夫长等人显得更惊讶了,甚至在此之上还萌生了恐惧:这种话放在平时可是妥妥的异端罪啊!

“的确,我知道他不会希望我这样说,可扪心自问一下:如果没有他,我们现在应该在做什么?

是窝在酒馆里用酒精麻醉灵魂,还是窝在教堂里空洞祈祷等待着审判来临?”

在临走前,他又补充了一句作为结尾:

“我也很希望世间只有一个神,但若在我们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不回应我们,我们去给另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以神的名号也未尝不可。”

地下的修行室内总体和先前别无二致,孩子们只有在看到海尔姆带来的面包篮眼神中才能泛出些活着的光芒。

“拉丁人刚才被我们击退了,大家不用担心太多……”

为了稳定众人情绪,海尔姆不得不以尽可能温和的语气汇报情况

但与孩子们有条件的友好相对的,是那些提灯修女们敌意依旧的眼神。

只是比起先前他看到的,此时修女们的眼眶似乎变得更加红肿,泪痕也更加明显。

海尔姆对这种情况早已司空见惯本也没多在意,直到一声尖叫传来打破沉默。

“别这样!圣母在上求您别这样!”

说话的是一个容貌恬静又年轻的修女,她一边哭一边拼命拽着另一个修女的胳膊想让其冷静下来,

后者的手上握着匕首,在烛光下泛着黯淡的光。

“放手!审判之日已经来了,不论是上帝还是圣母都弃我们而去了!”

对方的音色较为沉重,在她一把将年轻修女甩开露出侧脸时大家才认出那人是修女长。

不论是孩子们还是其他修女,他们对这个老嬷嬷的印象都是如泰山般坚强不屈,可也正是这种人在崩溃时迸出的能量才最大。

“主啊,您为何要遗弃我等?这片土地现今已满是残忍、忿怒、烈怒,莫非是您的日子将近了吗?

主的忿怒已然临近,大巴比伦倾倒了,而我们正是那罪恶之城的残渣!”

修女长近乎疯癫,原地挥舞匕首蹦跳的同时又是哭又是笑,整个一副被魔鬼附身的样子。

就像第一副多米诺骨牌被推倒,其他修女见她这副模样不但没像平时那般指控异端,反而一个个也如断了的弦唱起了各自的苦情戏。

有的仰天拗哭,有的掩面抽泣,

更有的直接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微微低头看着自己缓缓湿漉的修女袍和愈发扩大的水洼在脚下蔓延。

修女们的这番举动吓坏了孩子们,关系较好的抱在一起哭泣,

其他的则如雏鸟般四下张望后扑向海尔姆,拼命搂住他巨树般的身躯拼命掩饰悲伤与恐惧。

即使是见惯了绝望与死亡的海尔姆,看到这一幕也不由得感到不安,

果断雷厉风行地冲到疯癫的修女长面前一把夺下了她的匕首。

“你们大家都冷静下来听我说!现在不是什么审判日,神也没有放弃我们!”

海尔姆的声音如惊雷平地起,霎时就慑住了崩溃的修女们各式各样的哭嚎与绝望,一个个如迷途羔羊般迷惘地瞧着他。

“听我说……你们听我说!”

海尔姆连续深呼吸了好几下,一是压惊二则是酝酿话术,

“神从来都没有放弃过我们,不论是耶稣还是圣母都是如此……

诸位会以为这是末日都是撒旦故意装出来的!这一切实质是上帝和撒旦的赌注,赌注我们能否在绝望时仍旧坚持信仰!”

其实海尔姆是更想直接把跟军队说的那套搬过来的,但考虑到修女们的身份还是决定悠着点。

与大众的刻板印象不同,海尔姆其实懂得许多神学方面的内容,而这一切都离不开他最爱的母亲的教导。

“你……你在说谎!”其中一个哭泣的修女马上出来指责,

“战争与火焰充斥四方,这不正是主耶稣所说的末世吗?这座城市早就充满堕落与污秽,如今像巴比伦那样倾倒也是注定的!”

“如果神真的抛下了我们,我们还能像现在这样存活于世吗!”

海尔姆被整得有些不耐烦了,没忍住吼了一句,不成想效果意外的好。

修女们即使名义上自恃上帝的仆人,但终究再怎么样也仍是肉体凡胎,只要是肉体凡胎就必然会畏惧强势与暴力。

“的确,在我亲眼看到拉丁人攻破金角湾,进到城市里烧杀抢掠的时候我也一度认为神抛弃了我们,

可直到狄奥多尔专制公——狄奥多尔·拉斯卡里斯阁下的出现,我的想法才改观过来:

神从来就没有放弃我们,他只是容许撒旦予我们惩罚来借此考验我们的信心,就像约伯一样。

但神是偏爱我们的,神考验约伯时没有给予他帮助,但考验我们时却给我们送来了帮手,那个帮手就是狄奥多尔专制公阁下。”

修女们听到这里,敌意缓和了些,可脸上依旧刻着满满的不信任:

“神的意志我们怎能参会?你又有什么依据证明他是神的使徒?难道你想说……”

那个修女说到这里就停住了,只是微微低下头咬着发紫的嘴唇,似乎在忧虑接下来的话会带来严重的后果,

但这些逃不过海尔姆的眼睛,他清楚地记得母亲生前最喜欢的就是这部分的内容:

“尽管我也不十分确定,但我倾向于相信狄奥多尔阁下,相信他就是经书中所说的‘复临的耶稣’!”

本应该强烈反对这一异端言论的修女们面对这番话表现得比想象中更加平静,也或许她们疲惫的心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但要说她们完全不在乎也不对:那就是基督复临时也是审判到来之日,与先前强调的末日就不谋而合了。

海尔姆自然也清楚这一点,为了解决这最后的拦路虎,他果断搬出了母亲说过的原句:

“是的,耶稣的复临确实是末日的征兆,

但你们有听到象征审判的号角吹响吗?有看到毁天灭地的灾难降临吗?都没有!

那就说明如今并不是末日,只是末日的预兆!只是神在用他至高无上的权柄予我们的最后警告!

主曾告诉我们要预备,因为人子会在我们想不到的时候降临——现在就是预备时刻,人子的降临就是来领导我们做好准备的!”

话说到这里,海尔姆已经热泪盈眶,孩子们眼中一扫阴霾重现希望的光芒,

甚至是先前疯癫的修女长都停止了疯狂,缓缓地跪下来以谦卑的模样聆听着海尔姆所说的圣喻。

至于修女们则表现得更加惊叹:一双双瞪大的双眼似乎真的在海尔姆身上看到了什么。

“外面的拉丁人就是末日的预兆,身为复临耶稣的狄奥多尔降临世间就是为了带领我们迎接最终的审判。

但审判并不意味着终焉,有时也会是开辟。

只要我们满怀对他的信心,末日的尽头也终究将给我们开辟一个全新的世界!”

话语终了,从修女到孩子的所有人终于彻底遗忘恐惧高兴得欢呼起来,

修女们互相拥抱着喜极而泣,孩子们高兴地涌上来围着海尔姆转圈,

苍老的修女长则是在刚才被她甩开的修女帮忙下缓缓地起身,然后一齐向海尔姆满怀感激地鞠了一躬。

一阵剧烈的地动山摇忽然袭击了众人,底部不断迸落的沙子将他们来之不易的好心情再度一扫而空。

“地震了吗?”有人惊慌地喊。

“不,”海尔姆的面容再度扭曲,那是已经做好去死觉悟的人才会有的表情,“拉丁人的总攻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