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模拟晨光尚未亮起,人造夜空依旧泼洒着虚假的星辰。清晨六点,电子闹铃以它特有的、毫无感情的机械蜂鸣,猝不及防地撕裂了林晚短暂的安宁。这声音比起三天前她十三岁生日自然醒时的柔和光线,此刻听来宛如命运之轮冰冷碾压前的预告。
“唔……”林晚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呻吟,眼皮沉得像坠了铅块。她试图将脸更深地埋进略带陈旧气息的棉被里,手臂摸索着去拽被子边缘,想将自己重新裹回那份残留着梦境余温的黑暗中。“再睡五分钟……就五分钟……”
“不行,晚晚。”母亲苏岚的声音已经在床边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柔和却坚硬的质地。一双熟悉的手伸了过来,并非粗暴,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感,轻轻但坚决地将那层薄薄的庇护从她脸上掀开。“今天必须准时到政府大厦。”冰冷的空气瞬间吻上脸颊,让林晚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苏岚已经穿戴整齐,常年物资配给制下略显清瘦的身影挺直着。她手里正仔细地理平那套崭新的、深到几乎吸走所有光线的靛蓝色制服——灯塔搜索员预备役的标识制服,昨天刚刚发放。她的手指轻柔却迅速地在布料上游走,掸掉想象中的微尘,抚平每一处可能的褶皱,眼神专注得仿佛在打理一件祭品。
“这是你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敲打在林晚混沌的意识上,比闹钟更有效地驱散了睡意。
父亲林卫国高大的身影沉默地伫立在门口走廊投下的阴影里。他刚值完夜班回来,脸上带着驱不散的疲惫,眼下的乌青比平时更深,像抹不开的煤灰。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妻子为女儿整理,那双常年与冰冷仪器打交道、指节粗大的手,此刻紧紧握在一起,指节泛白。
林晚彻底清醒了,心底却没有生日晚餐那晚的暖流,只有一股被巨大空洞吸走的寒意。她乖乖坐起身,接过制服。布料是合成纤维的,摩擦在皮肤上有种微妙的冰凉感。她慢慢套上裤子,系好上衣,感觉这身深蓝像一层坚硬的外壳,正缓缓将她熟悉的世界隔离开。
餐桌上异常简单,只有两碗合成营养膏和一杯循环水。空气里没有煎蛋的香气,只有一种无声的凝重。三个人沉默地吞咽着,机械的动作下藏着汹涌的暗流。苏岚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女儿脸上,欲言又止。林卫国则将营养膏搅得稀烂,一口也没吃下去。
“走吧。”林卫国率先起身,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没有私家车,在这个能源等同于血液的时代,公共交通是绝大多数人的唯一选择。寒冷如影随形,即使穿着厚重的公用防寒外套,林晚依然能感觉到从厚重玻璃窗缝隙里渗进来的、足以冻裂钢铁的酷寒。外面的公共显示牌滚动着鲜红的数据:【外部气温:-93℃】、【大气辐射警报:持续橙色】。下方一行小字新闻:【“探索七号”分队在南极冰穹C区发现潜在新型可燃岩层】。林晚凝视着这条新闻,心头微微一震,这就是灯塔搜索员的任务——深入地球最荒凉、最危险的角落,为那座燃烧着城市希望的超级熔炉,寻找维系生机的燃料。
公交车像一头疲惫的老兽在冰冷的金属隧道中穿行。车厢里人不少,大多是穿着和林晚一样深蓝制服的少年少女,以及陪伴他们的父母。车厢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寂静,没有往日的低声交谈或抱怨。只有引擎的嘶吼、防寒服摩擦的窸窣声,以及呼吸在极度寒冷中凝结成微小冰晶的叹息。所有人脸上都蒙着一层相似的、对未来巨大未知的不安。有人死死抓住父母的手臂,指节发白;有人倔强地挺直脊背望着窗外流动的黑暗;有人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林晚坐在靠窗的位置,额头抵着冰冷刺骨的玻璃,努力将自己缩进外套里。母亲温热的手一直覆在她放在膝头的手上,那是在这无边寒意中唯一可感知的温度源头。
政府大厦那宏伟却冰冷的钛合金大门在眼前展开,像一头巨兽张开了吞噬命运的口。门内,景象瞬间将车厢里的压抑放大了百倍。
大厅穹顶极高,冷白色的智能光源从四面八方投射下来,将一切都照得无所遁形,没有阴影,只有苍白。空气被无数的人体填满、加热,却又被某种无形的压力冻结。人潮涌动,鼎沸的人声、小孩压抑的啜泣、父母焦灼的呼唤、以及工作人员通过扩音器不断重复的指令,混杂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声浪。蓝制服像一片浓稠、不安、涌动的海洋。林晚感觉自己的呼吸骤然变得困难,掌心渗出汗,紧紧攥着母亲的手。她从未见过这么多人,被如此赤裸地暴露在公共视线下,所有人都在经历同一种撕裂般的告别。
就在这时,他们前方不远处爆发出一阵尖锐的哭嚎和激烈的争执,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吸引了周围一片侧目。一对夫妇死死护着一个和他们女儿年纪相仿的男孩,男人脸庞涨红,青筋暴起,女人则满脸泪水,歇斯底里地拉扯着男孩的胳膊,试图将他从两名穿着深灰色制服的男性工作人员手中夺回来。
“不!我不允许!他还那么小!太危险了!你们不能!我们什么都不要……”女人绝望地哭喊着,声音嘶哑。
“放开我儿子!”男人冲着工作人员怒吼,挥舞着拳头却被另一名工作人员冷静地拦住。
其中一位年纪稍长的工作人员面无表情,语调冰冷得像外面的寒流,甚至没有一丝起伏:“抽签结果是绝对的。您应当清楚公民守则第一条:年满十三岁抽中签号者,必须履行灯塔搜索员预备役义务。这是城市存续的基石。”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制度赋予的、不容置疑的权威,“带走。”他微微侧头,示意旁边的同伴。两个工作人员不再废话,手法专业却冷酷地分开阻挡的父母,一左一右扣住那个哭闹挣扎不止男孩的手臂,半拖半架地将他拉离了原地。
那对父母徒劳地追了几步,被后面涌动的人群挡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消失在一条标着【预备通道-非授权禁止入内】的走廊深处,然后无力地瘫软在地,抱头痛哭。
这血腥的现实片段如同冰冷的针,狠狠扎在林晚和她父母的心上。苏岚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抓着林晚的手瞬间收得更紧,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林卫国重重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下颌咬得死紧。林晚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仿佛下一个被强行拖走的就是自己。她不由自主地将整个身体向母亲身上贴去,汲取那一点可怜的温暖和支撑。
“别怕,晚晚。”苏岚低下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努力维持镇定,“登记,只是登记。”她几乎是自我安慰般重复着。
他们终于挤到登记前台。前台排着蜿蜒的长队,每一组家庭都笼罩在低气压中。轮到他们时,一名中年女性工作人员头也不抬地递过来一个冰冷的电子签板:“姓名,年龄,区域,父母姓名职业。”
苏岚替女儿回答了信息,声音努力维持平静。林卫国拿出林晚的身份卡,工作人员刷了一下,旁边一个屏幕立刻跳出林晚的照片和基本信息,下方一行大字:【签号:L07-482。预备役编号:E137。状态:待报道。】
屏幕上还醒目地标记着一行红色警示:【风险协议待签署】。
“监护人。”工作人员冷漠地划动屏幕,调出一份密密麻麻的文档,然后将签笔和电子板推到林卫国和苏岚面前。“请仔细阅读,然后签署《灯塔搜索预备役生命保障与风险告知书》。”
林卫国接过电子板,手指沉重地滑动着屏幕。屏幕上冷硬的条款像无数冰锥刺入眼中:【灯塔搜索员岗位涉及极端环境探索与废料物质收集,工作范围仅限地球(含已冻结洋底、冰盖深处、极地冰穹、高危废弃城市地下结构等),任务包括但不限于:潜在可燃物质(如特殊岩层/矿物/遗留化石能源)的勘探与采样、危险结构体(深埋地堡/倒塌建筑群/有毒工业废墟)的安全评估与初探、特殊环境中的定向导航与路径开辟……】【鉴于勘探环境的极端严酷性、突发性危险(如冰隙塌陷、结构体意外崩解、有毒粉尘或废气泄露、未知地质灾害等)以及人类对严寒末世下地球深处未知区域的认知局限,预备役及正式成员面临的人身危险性评级为最高级(S+)……】【强制投保的生命保障最高赔付额为:600标准工时点(约等于城市中等收入20年)。自愿额外投保费用自理……】
每一条都指向一个冰冷而残酷的可能性,且明确地框定在地球范围以内。
林卫国和苏岚的目光在那些冰冷的死亡宣告般的文字上缓慢移动。苏岚的嘴唇微微颤抖,脸色越发苍白,她伸出手,想抓住丈夫的手腕,却最终无力地垂落。林卫国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沉默地站在他们之间的女儿。林晚也看到了屏幕上一些触目惊心的字眼,她竭力抿着嘴,强迫自己挺直脊背,不让恐惧压垮。她的眼睛清澈却又无比复杂地迎上父亲的目光,里面有茫然,有不舍,但努力压抑下,浮现出一种微弱却决然的坚定——她知道别无选择。
林卫国和妻子交换了一个沉重的眼神,那眼神里包含了无法言说的痛苦、挣扎与最终不得不的屈服。他那长满老茧的手指在电子板上停顿了数秒,才颤抖着按下指纹确认键,随后将板子递给苏岚。苏岚闭上眼睛,几滴泪水无声地滑落,打湿了签板屏幕,她几乎是闭着眼睛摸索着按下了自己的指纹。那一刻的寂静,沉重得仿佛要将空气都凝固。
“好。”工作人员收回签板,核对无误后,用毫无感情的声音说:“林晚,预备役编号E137。请跟我来。家长留步,请前往大厅右侧等候区。”
这道指令如同一道无形的闸门落下。苏岚猛地伸手,紧紧抱住了林晚,力度大得让林晚有些喘不过气,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林晚也用力回抱住母亲瘦削的身躯,脸颊贴在母亲冰凉的颈侧,贪婪地吸吮着那最后一丝熟悉的气息。林卫国没有拥抱,只是将一只布满老茧的大手重重地按在女儿瘦小的肩膀上,沉声说:“记住怀表。记住我们。”声音沙哑却蕴含着千钧之力。
“嗯!”林晚用力点头,强忍着鼻腔的酸胀。她不敢再看父母的脸,怕眼泪会不受控制地涌出。
一名年轻些的灰色制服工作人员站在通道入口处,面无表情地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隔绝了父母的视线。“预备役编号E137,林晚。这边。”年轻男子声音平淡无波,如同在执行最普通的扫描指令。
林晚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沉重的脚步,一步三回头地看着父母在人群中渐渐变得模糊的身影,然后踏入了那条名为“预备通道”的冰冷走廊。合金门在身后无声地滑动关闭,彻底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一种绝对的孤独感瞬间将她包围。
通道内部光线柔和了许多,是便于长时间工作的乳白色,但温度似乎比外面更低。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淡淡金属的冰冷气味。年轻的工作人员带着她转了几个弯,来到一扇厚重的磨砂门帘前。
“进去。脱掉所有衣物和鞋袜,包括你佩戴的任何个人饰物。”工作人员毫无情绪波动地说,同时递给她一个无纺布的半透明口袋和一个同样材质的细长束口袋。“所有物品装入这个袋子,封好。然后放进墙边那个回收通道。”他指了指旁边墙壁上一个带有绿色灯光标识的、刚好能容下袋口的滑槽。“完成脱衣程序后,进入前方那扇亮着绿灯的门。里面是净身区。放心,没有监控,只有基础传感器确保你没有携带禁品和穿戴完毕。”
林晚的心跳得快要冲破喉咙,脸颊瞬间滚烫。尽管工作人员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明一件机器操作流程,但她从未在陌生人面前如此暴露自己。她接过袋子,手心里满是冷汗,低着头快步冲进了挂有【更衣- 1】牌子的门帘后。
小隔间里只有四面冰冷的淡灰色墙壁和一个感应式垃圾桶,再无他物。顶部的换气扇发出轻微的低鸣。她动作飞快,手指因为紧张和寒冷有些发僵。深蓝色的新制服被褪下,接着是里面的保暖内衣、袜子……直到最后一件贴身衣物也脱离身体。裸露的皮肤接触到冰冷的空气,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赤脚踩在光滑而冰冷的金属地面上,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让她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寒颤。她飞快地将所有衣物、鞋子,连同父亲那块承载着全家合影的怀表,一股脑塞进无纺布袋里。摸着怀表冰冷的金属外壳,她动作顿了一下,一股强烈的酸涩涌上心头。但她知道规则不容违逆,只能狠下心,将袋子封口,塞入指定的回收滑槽中。“嗤”一声轻响,袋子被抽走,滑槽口的绿灯熄灭,随即亮起红光——意味着无法再开启。她最后一丝与过去的联系,就这样被冰冷的机器吞没。
做完这一切,她抱紧双臂,试图抵御刺骨的寒冷和羞耻带来的晕眩感,赤着脚,快步走向那扇亮着绿灯的门。门感应开启,里面是一间更为宽敞的隔间,像一个小型的安检室。除了感应门外,四面都是某种无缝隙的白色复合板墙。
【预备役学员林晚。编号E137。请站立于房间中央圆形标志圈内。】一个柔和但毫无人情味的电子音响起。
林晚依言站好,下意识地并拢双脚,紧张地环顾四周。没有任何人影。柔和的蓝光瞬间笼罩了她全身。墙壁上几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扫描线自上而下、自左而右快速掠过她的身体,伴随极其轻微的“嗡鸣”。她能感觉到细微的气流变化,像是无形的探针在精确测量着她身体每一处的轮廓、骨骼形态、皮下组织分布……【全身扫描进行中……测量完成。】电子音毫无波澜地宣告。没有“符合标准”的判定,也没有任何解释,仅以冰冷的事实宣告这一步骤的终结。整个过程并不痛苦,甚至没有实质性的触碰,但那种被彻底“观察”和“量化”的感觉,让林晚感觉自己像一件在流水线上等待检测的零件,完全失去了作为“人”的隐私和尊严。她只能僵硬地站着,强迫自己直视前方冰冷的墙壁,不去想任何多余的事情。
扫描结束,蓝光消失。房间侧面的一小块墙板无声滑开,里面是一个内置存储仓。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自动被推送出来,掉落在一个伸出的平台上。同时,先前那个毫无感情的电子音再度响起:【请按规定着装:内层白色抗菌连裤袜,中间层白色紧身保暖服(拉链由下至上闭合),外层白色长丝袜手套。无鞋袜配置。着装完成后请离开房间。】
林晚看着那堆纯白色的衣物,愣了一下。赤脚踩地的寒意持续侵袭着她。她拿起最上面那件。是薄而透气的抗菌材质连裤袜,弹性很大,紧紧包裹住她的双腿,甚至勒进臀部和脚踝的皮肤里,有种被束缚的不适感,但确实隔绝了地面的冰冷。第二件是保暖服,是类似潜水服那种高弹性材料,摸上去光滑微凉。她小心地伸腿、伸手进去,发现它异常贴身,将身体线条勾勒得清清楚楚。尤其是颈部和手腕采用了无缝贴合剪裁,几乎没有多余的空间。她费了点力气才把拉链从裆部拉至颈部,感觉呼吸都有点受阻。最后是那双长及手肘的白色丝袜手套,同样紧紧包裹住整个小臂和手掌,只在指尖留下可供操作的半截。整个穿戴完毕,她看着镜子(如果那能叫镜子的话,只是一面能映出模糊轮廓的光滑墙壁)里那个全身纯白、几乎看不到任何个性特征、如同被包装好的精致人偶一样的自己,一股强烈的陌生感和压抑感涌上心头。衣服隔绝了物理的寒冷,却让她心理上感到更加刺骨的冰凉和孤独。尤其那双被迫踩在冰冷金属地面上的赤足,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提醒着她,她已失去了什么。
当她刚刚扣好最后一个手套的指尖时,隔间门自动滑开了。还是那名年轻的工作人员等在外面,瞥了她一眼,似乎在确认她的着装是否符合要求。
“E137,林晚,跟我来。去你的预备宿舍。”
这一次他们没有再走冰冷空旷的通道,而是进入了一条灯火通明、两侧排列着无数相同金属门的走廊。走廊很长,回响着其他人沉重的脚步声、压抑的低语,偶尔还能听到强忍的啜泣。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通风系统送出的、带着微弱臭氧味的恒温气流。林晚赤脚踩在光滑的地面,虽然穿了连裤袜隔绝了直接的冰冷,但薄薄的材质依然能清晰感受到那无生命地面的坚硬和寒意,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整个空间设计简洁到了冷酷的地步,没有任何装饰,只有指示方向的微弱光带和门牌上跳动的编号。
工作人员在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岔道口拐入另一条稍窄的走廊,然后停在了一扇标着【E - 137 - 04】的房门前。他拿出一张带有复杂芯片的卡片在门旁的感应区贴了一下。柔和的绿灯亮起,伴随着一声微弱的液压声,厚重的合金门无声地向侧面滑开。
“四号床位,上铺。房间配有基础的温控、光源调节(遵循统一作息表)以及个人储物功能。用餐等集体时间会统一广播通知。床头有呼叫器,非紧急情况勿用。进入后门自动落锁,明早统一时间开启。”工作人员用最简练的语言交代完注意事项,侧身让开,示意林晚进去。
林晚屏住呼吸,小心地踏入宿舍。
房间比想象中更简洁,也更具有未来感,完全符合2025年后所能达到的集成科技水准。四张床铺采用坚固轻质的合成材料,统一的上床下桌结构,嵌入墙壁和地板,没有多余的支撑腿,节省空间。床铺周围是半透明的磨砂隐私屏风,开启后能够隔绝视线但透光(此时都处于收起状态)。床铺表面覆盖着温度适宜的智能恒温材料。桌面上方是嵌入式屏幕和几个触摸按键,桌板下方有窄条抽屉。头顶是无声工作的温度调节出风口和可调节色温的光源面板(此时发出柔和的、模仿下午光的白光)。整个空间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只有高效、整洁,甚至透着一丝无菌舱般的疏离感。
更让林晚心头一紧的是——其他三个床铺都已经有人了。她的到来,让室内本就微妙的空气凝滞了一瞬。
靠近门口下铺坐着的是一个身材高挑、留着利落短发的女孩,脸侧有一道小小的陈旧疤痕。她只冷冷地瞥了林晚一眼,随即面无表情地低下头,指尖快速在自己桌面的屏幕上滑动着,像是在查询资料,动作有些烦躁。
她对面下铺的女孩则显得柔弱得多,抱着双膝坐在床上,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肩膀还在一耸一耸地微微抽动。低低的啜泣声就是从她那里发出的。
最里面,林晚的上铺位置,下铺坐着一个身材微胖、脸上有些雀斑的圆脸女孩。她倒是第一时间看向林晚,脸上带着几分不安和好奇,还有一丝刚刚褪去泪意的痕迹,她张了张嘴,似乎想打招呼,但最终只是无声地点了点头,算是接纳了这位新室友。
房间里充斥着一种混合了恐惧、悲伤、麻木和强装镇定的压抑气氛。没有人主动说话。林晚深吸一口气,赤着脚,小心翼翼地走向那个属于自己的上铺。冰凉的合金梯级硌着她的脚底。她能感觉到三个室友若有若无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最终停留在她那身刺眼的纯白制服上。
她终于爬上了她的“巢穴”。床铺不大,恒温的材料试图传递一丝暖意,但这身白制服带来的禁锢感和与家的彻底剥离,让她感觉身处一个巨大的牢笼。躺下后,她面朝墙壁,蜷缩起来。冰冷的金属墙壁映不出任何倒影。她闭上眼,黑暗中只看到父母最后的脸庞,还有那个被强行拖走的男孩父母崩溃的场景。外面的人造天光系统似乎调暗了,房间里的光线也随即变得柔和而黯淡,模拟着黄昏。周围一片死寂,只有那位小个子女孩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以及短发女孩偶尔翻身、点击屏幕带来的细微摩擦声,在这冰冷的科技空间中,撕扯着最后一点脆弱的安宁。
林晚的手指下意识地按向颈侧,指尖只触到连体保暖服光滑冰凉的面料。怀表已经不在了。那曾是她面对恐惧的唯一“武器”。现在,除了这身如蝉蜕般包裹、却无法带来丝毫温暖的白色“新装”,她一无所有。她紧紧咬住下唇,将脸更深地埋进恒温却无人情的枕头里。在这个集体宿舍里,在环绕她的陌生呼吸中,在未知命运的起点上,林晚十三岁的生命,被迫翻开了最孤独、最冰冷、同时也是最沉重的一页。这身纯净无瑕的白色制服,像一个巨大的符号,标记了她与过去温馨世界的彻底诀别。前方等待她的,不再是生日晚餐的暖意,而是为那座维系人类城市希望的冰冷灯塔熔炉,踏遍这流浪地球冰封大地的每个险境,寻找新的燃烧之源。黑暗,真实的、不再依靠模拟营造的、由内而外的黑暗,彻底地、无情地包裹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