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大学的秋阳把塑胶跑道烤出股橡胶味,吴锋抱着相机蹲在看台阴影里,取景框里晃过阿兰的身影——她刚跑完三千米,运动背心被汗水濡成深紫色,贴在脊背上勾勒出流畅的弧线。发尾滴落的汗珠砸在跑道上,洇开的痕迹像极了他日记本里夹着的、陈墨当年落在河埠头的发绳水印。
他第一次注意到阿兰是在新生运动会,她冲过终点线时甩起的马尾扫过他镜头,发丝在阳光下透明得像蝉翼。此刻她弯腰系鞋带,后颈露出的皮肤白得晃眼,他下意识按下快门,相机马达声在空旷的操场格外清晰。“又在拍跑道?”阿兰突然直起身,嘴角挂着汗珠,“上次新闻系采风,我看见你蹲在沙枣树下拍落叶。”
吴锋的心跳漏了半拍,镜头盖“啪”地掉在地上。她走过来时,白色钉鞋踩在跑道上的声响,和他暗房里放大机的运转声莫名重合。“这跑道的纹路像不像蝉翼?”她用鞋底蹭了蹭地面,“我老家在南方,夏天雨多,蝉蜕总粘在树干上,翼膜上的纹路跟这跑道防滑纹一个道理。”
这话让他猛地抬头。阿兰额前碎发被汗水粘住,左眼下方有颗淡褐色的痣,像苏棠眼尾的桃花痣被阳光晒淡了些。“你也注意过蝉蜕?”他蹲下身,指尖触到跑道上一道较深的纹路,“我老家河边的柳树上,每年夏天都挂着空壳,翼膜透明得能看见光。”
“所以你才总拍这些‘没用’的东西?”阿兰在他身边蹲下,天蓝色毛巾从肩上滑下,盖住两人交叠的影子。她说话时,身上的洗衣粉味混着汗水,像极了蓝花小褂在太阳下晒透的气息。他想起夏老师办公室里的蝉蜕、陈墨脚踝的墨痣,突然发现阿兰袖口磨出的毛边,和林晚晴当年的数学练习册边角一模一样。
深秋越野赛那天,吴锋在白塔山腰撞见阿兰蹲在沙枣树下。她指尖捏着片虫洞密布的叶子,叶片上的孔洞排列成缠枝莲纹,和夏老师银戒内侧的刻痕分毫不差。“这叶子像不像某种密码?”她抬头看他,睫毛上沾着黄土,“我奶奶说,虫洞是时光写给树的诗。”
他摸出裤兜里的黄河石子——那颗青灰色石头上的白纹,此刻正和叶片虫洞形成奇妙的共振。“我老家有个老师,总在教案本里夹蝉蜕,”他听见自己说,“她说蜕壳时的疼痛是光的形状。”阿兰突然笑了,小虎牙在阳光下闪了闪,神似陈墨当年在河边笑他吓跑小鱼的模样。
冬至食堂的牛肉面热气腾腾,阿兰把碗里的牛肉夹给他:“我看见你暗房里的照片了,那张跑道上的光斑,像不像蝉蜕翼膜的反光?”她的汤匙碰到碗沿,发出清脆的响,和音乐教室钢琴盖上的口红印一样,在他记忆里敲出回声。他这才发现,她手腕红绳手链的结,和林晚晴送他的橘子糖纸折痕完全相同。
寒假前的黄昏,阿兰在跑道上递给他一个铁盒。打开是片风干的沙枣叶,虫洞被细心地用透明胶带粘好,背面写着:“橡胶跑道记住了所有鞋印,就像蝉蜕记住了所有疼痛。”他突然想起埋在柳树下的铁皮盒,蓝花小褂的折痕此刻正隔着千里,与这片叶子的纹路遥遥相对。
“下学期我去深圳实习,”阿兰的钉鞋在跑道上划出火星,“但我知道你会留在西北,”她转身时,红色运动服像团火,“就像蝉知道自己该飞向哪棵树。”风卷起她的天蓝色毛巾,边角擦过他手背,那触感让他想起陈墨当年弹在他裤腿上的水珠。
暗房里,吴锋把阿兰的沙枣叶和自己的黄河石子并排放置。放大机的红光里,叶片虫洞与石子白纹恰好组成完整的蝉蜕图案。他在照片背面写下:“不是风动,不是心动,是千万片叶子摩擦时,千万颗石子滚动时,千万次快门按下时,共振出的、关于预兆的频率。”
窗外的白杨树又在哗啦啦响,他知道那是阿兰的钉鞋声,是夏老师的银戒声,是陈墨的搓衣板声,是苏棠的翻书声,是欧阳靖的钢笔声——它们在西北的风里交织成网,而他终于明白,所谓双向奔赴,不过是不同时空的蝉蜕,在光线下显影出相同的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