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最后一桌客人走后,霞姐把大灯关掉,留下几盏昏暗的灯,让我们开始收拾,然后她开车回家了,此刻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脚底板隐隐作痛,但手上的活却不能停,我负责收拾桌面,李子龙负责扫地拖地。我把餐具往后厨送的时候,发现厨师都已经走了,只剩下那两个“傻子”还在刷碗。
“你们也收拾到这么晚啊?”昏暗的灯光里,我冲着厨房里的两个人说。他们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低头继续干活。
凌晨两点,终于收拾完回到了那间地下宿舍,已经顾不得发出怪味的枕头和被子,一头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深夜里,我被脚底上的刺痛弄醒了,我坐起来摸了摸脚底,侧面皮肤裂开了,还有黏黏的液体,不知道是血还是脓。宿舍里很黑,看不见任何东西,呼噜声和磨牙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冰冷的潮气,每吸一口气进去,都能感觉到这股潮气在肺里来回的搅动。
我把手伸出去,摸到了冰冷的床杆,踩上鞋子时,脚底传来剧痛,我坐着缓了缓,准备去外边上厕所,“吱呀”一声,楼道里的声控灯亮了,昏暗的灯光下,我一瘸一拐去一楼上了厕所,回来躺下以后,脚底的刺痛让我后半夜没有睡安稳。
第二天早上开了灯之后,我才发现这个宿舍一共住了6个人,除了李子龙和我,还有那两个年轻厨师以及那两个年轻的“傻子”,两位年轻厨师都非常健谈,姓牛的厨师跟我们说,看你们两个的小身板,吃不了传菜生这个苦,挣得也不是很多。
我插了一句,传菜生一个月能拿多少钱?当得知是450块钱之后,我有一些心疼我爸,我每个月生活费200块,如果他做传菜生养活一家人,一个月工资的接近一半分给我,剩下的怎么算都支撑不起一家人的开销。
“怎么没看到主厨和赵大哥啊?他们不住这里嘛?”李子龙说
“人家他们两个住4层的一个单间,就东头那间,谁稀罕住这破地下室啊?哈哈哈哈”另外一个厨师说
快到了上工时间了,我跟李子龙说自己的脚底板流血了,李子龙说我太矫情了,在家肯定没怎么帮父母下地干活。我说,你爷爷奶奶也没地让我下啊。众人一阵哄笑,李子龙恶狠狠的骂了我一句,捶了我两拳。
李子龙刚刚说我矫情的那句,让我想起来一件小时候的事儿,大概在我7、8岁时,那天下暴雨,河水暴涨,我爸下班回去的路上听见有人喊救命,他把那人救上来以后带回来了家,那人当时大概60多岁,头顶鹤发蓬松如乱云,银白山羊胡垂至胸前,他说自己是算命的,为了答谢我们家,可以免费帮我卜上一卦。我爸当即来了兴趣,赶紧让他算一算。问清楚我的生辰八字之后,只见他从包里掏出三个磨得发亮的大铜钱,然后把它们放到一个茶杯里,来回晃啊晃,然后一把扣在了桌子上,掀开之后盯着三枚铜钱沉思了半天,说:“恩人哪,说出来你别介意,这卦象显示你们家公子...怎么说呢?有句老话讲的,锄地锄地头,吃饭喝香油”,我当时还小不太理解这话的意思,但我爸当时暴跳如雷,完全不顾外面的暴雨,把他赶出了家门,我妈拦都拦不住。
上工以后,我才发现脚底的情况比我想象的更严重,每走一步都伴随一阵刺痛,就像脚踩在了针尖上一般。还没到午餐时间,不是特别忙,我送完一餐回到厨房发现无餐可送,为了缓解疼痛,我坐在光头主厨的那张椅子上休息,院子里那棵树竟然是樱花树,整颗树都被又密又白的花朵覆盖了,淡淡的花香弥漫在整个院子里。记得高二的一个周末,我从网吧出来走在回学校的路上,“喂~文凡”,我转头一看,是许悠然骑着自行车过来了,她的刘海被风吹得有点凌乱,围巾往脖子上撇了两次还是掉了下来,“我骑累了,你带我吧”,那天我带着她,两边的公路上也是一排樱花树,她把手伸出来,问我:“你说我是不是可以接到一朵好看的樱花?”我告诉她不太可能,然后大笑,她在后座上轻轻锤了我几下。
“谁让你他妈坐在这里晒太阳的?我给你发工资是让你来这里玩的?”我想的太出神了,没有发现霞姐已经走到我身边了,我赶忙站起来道歉。“手脚勤快点,别没事就坐那里发呆,去前边大厅收拾收拾去,我这一天天的还没空坐下歇会呢,可真TM闲!”
我又道了歉,赶紧跑回了大厅,霞姐踩着高跟鞋噔噔蹬的跨进了厨房,等我再回来厨房端菜时,发现她一边打那个“大傻”耳光,一边骂:“这葱剩了这么大一截你就给我扔了?你知道挣钱多不容易嘛,不是你花钱买的你就TM随便扔是吧?”
我端了菜赶紧逃出了厨房,心里想起《孟子》中讲到的一个故事: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在想是否尊严和生存这两者也不可兼得,又是否所有环境下二者只能取其一,又或者是没得选,只能是生存下去,因为生存本身就带着生命的尊严?回过神来以后发现,自己好像变了一个人,我在上学时候虽然感觉无聊,但我深知老师、父母的底线,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所以整日浑浑噩噩的上网、睡觉,就仿佛在一个温室里,我穿着单薄的衣物肆意的奔跑和破坏。但目前的场景让我很没有安全感,我不知道霞姐或者其他人的底线在哪(她会不会也突然打我的耳光?会不会突然扣钱?),更让人烦恼的是,我不知道接下来的人生所遇见的人的底线在哪?我想象着原来我是一条鱼,生活在恒温的水缸里,肆意的在小小的环境里游荡,现在却进入了大海里,环境恶劣不说,各种凶恶的庞然大物不停的在身边游过。
我艰难地吃完午饭之后,脚底板愈发疼痛难忍了,本来想让李子龙去帮我买点药,结果可能又跑去上网了,没找到他人,我只能一瘸一拐的去了旁边药店买了药,脱下鞋来上药才发现,右脚底板几个裂缝渗出的血把袜子都粘住了,我纠结了半天要不要直接把袜子扔了,最后没舍得,还是洗了。
下午,脚底板仍旧是刺痛无比,但我又怕走慢了被霞姐训斥,只能是在她面前我还是保持速度,一旦她看不到了,我就一瘸一拐的慢慢走。去二楼送餐时,子青姐看见我一瘸一拐的慢慢走,问我怎么了,我说了脚底板有点裂开了,她说刚开始都这样,站和走得时间太长了,得慢慢习惯。
终于,傍晚时分,脚底的刺痛让我没托稳盘子,将一盘干炸肉丸子整个摔在了地板上,盘子碎了,丸子散落一地,霞姐听见动静走过来,表情冷漠的说了一句:“扣钱,盘子5块,干炸丸子成本价10块”说完她扭头走了。我眼里有了泪水,但忍住没流下来,李子龙帮我一起收拾,没想到霞姐又走了回来,又冷冷的蹦出来一句:“扣10块吧,干炸肉丸你们捡起来晚上吃”,李子龙小声的骂了一句,我心里盘算着,今天这累死累活的一天,只挣了5块钱,仅仅只够我买一张最小面额的游戏点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