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到处都是三角关系。丈夫和第三者加上原配的关系,老师和成绩不好的孩子加上类似单亲母亲的关系,打工点的老板和恶意同事加上不圆滑的第二员工的关系。钱和食物加上未来的关系。成不了小说家和没有更好生活加上除此之外无事可做的。抑郁和承受加上没有依靠的关系。
总之,很多三角关系,每一种关系中间都夹着一个痛痛苦苦坚持生活的人。好像每一种三角关系都只有入口,每一种关系都想要命。
三十七岁,远嫁的彭婉竞,结婚十年,一半时间都浸泡在痛苦中,至今没有走出。
余额不足,微信和银行卡里的全部加起来好像也不过四千块钱。超市里提前打上标签的大头菜,豆角,蒜苗,她都会重新撕一次。自从发现重新称重会便宜几分或者一毛时,她就这么干了。转一圈又一圈,方便面拿起来又放回去。豆腐超过三块不想买,两块三的大米再等等,贴上黄色标签的时候会是一块九毛钱。
她总因为六块钱一斤的苹果,四块钱一斤的香蕉以及更贵的水果发无名的火。她总觉得花九块九买一板被报道垃圾食品的酸奶抓耳挠腮,她从不去店里看衣服,除非挂上十九块九后面还缀“起”字的时候。一次超市的服装区清仓,合适不合适,最便宜的她会买上好几件。她总觉得超市没有东西可买,满眼望去都是塑料袋;也幸亏有这样的感觉。
计划一百块钱买两次菜,一次花掉六十,她就会出现浑身冒汗的焦虑。
一想到要改变,去人群里挣钱,人生的意义都消失了。
可是,小孩要养的,即便是给一口馒头,也需要钱的。
她喜欢幻想突然写出一部大作,运气好的话又成为了焦点,没有被坑著作权,成名了,有钱了,有自己的房子了,一切好起来了。然而,幻想不可食,她还是焦虑。
暑假,寒假,像两把手,一个撕开前半年的生活轨迹,一个撕开后半年的生活轨迹。去哪儿,做什么,成了远嫁的女人茫然无措的事。
之前还会想家,后来发现没有家。娘家是弟媳妇的天下,婆家是婆婆的天下。无论回哪儿,带着孩子的女人都是多余的。强行想要从中挖一把在家中的存在感,一定会鸡飞狗跳。没有人认为你委屈,他们只觉得你有病。
何况,没有钱。动车确实快捷方便,让远在千里之外的远嫁女感知上略近。其实,票价才是距离;阻挡手脚,也阻挡归心。
彭婉竞钻过内心荆棘密布的低沉惯性,决心将小孩送婆家,她要找工作上班。
天气很热,海边的天空白天很少下雨,云朵都被海风吹散。晴朗的日头下,头皮被晒出头油味。拓宽不久的马路两旁,绿化带里的法桐树像拖把,一根细长的棍子顶一头蓬松的圆顶,树荫太少,热气扑面,到处烫手烫脚。
婉竞带着儿子,一路情绪泛滥,争争吵吵来到应聘信息指定的综合市场,找到一家肉店店铺。一个中年靠下年龄的粗犷男人,说,等等吧,我不是老板,是卖肉的;老板一会儿上班。活儿特别好干,卖卖小咸菜儿,不忙的时候到店里吹吹空调,帮忙理货。
婉竞从来不喜欢服务行业,尤其私人店铺的零售服务员。计时工,在老板眼皮子底下,事项零碎,闲的时间一多就被当偷懒。之所以来,是因为聊天的时候说的并没有商店,只有市场里四面向客的摊位。她觉得,起码不用在老板跟前上班,小时工,四个小时,三点到七点半。一看到还有另外一个店铺,话里话外的意思像另外一个女的还不一定离职需要有人去店里当理货员,隐约地担心起来。
老板从没有大门的敞口进来已是半个小时后,瘦高,蓝色半身长袖罩衣。戴眼镜,脸瘦长,有点高眉头吸顶。看见粗糙大叔指婉竞,他仓促的哦了一声,走近了说,:“带小孩儿没法干吧。”
“如果能上班明天送回老家。”婉竞说,听出了一点分析不出来的东西。
“行,明天下午来吧,每天差不多都是下午忙。一个小时十五块钱,工资月底发,不压。”
婉竞有点高兴,连连答应,谢过粗糙大叔,看看时间,再看看天气,一半浓云,一半晴天,她怕等等下雨,便着急忙慌带儿子往家走,收拾东西,拿上宠物半大小公鸡,来到汽车站,一路回到老家。
婉竞儿子芫瑞一颗下牙牙龈上有三个小白点,观察多日也没有变大或者变小。不上班的时候害怕去医院,准备上班后反倒担心焦虑。于是,回到老家后,她便一刻不停赶到镇医院,想要在下班前给他看看原因。
连续几天大雨,路两边的碧绿玉米被冲刷的一尘不染,杨树哗哗作响,偶尔有红肚子蜻蜓悄无声息地飞。发白的水泥路,开着闪电般的裂纹,在丘陵地形上起伏,碎了边缘的坑洼里,汪着发黄却澄清的温热雨水;车轮碾过,水花翘头,铺成缀着水珠的小扇子。
婉竞翘起脚,迎着风,深吸一口气。她喜欢乡下,尤其下过雨之后的乡下,雨水的味道,泥土的味道,绿叶和红花的味道,随着风像拥抱,像安慰,抚平各种各样的焦虑和不安;尽管短暂。
由于从国道通往村里的破桥被混浊的河水冲塌,想去镇上医院必须绕道,最近的一条路从一个显旧的村子中间穿过,路的另外一端大车很多,以至于村子里的局面碎的很严重,积水很长。
婉竞说,:“回家的时候走远点儿吧。”
天色变得很快,半路上起了冰凉的风,云层还在差不多一树高的地方,刚刚骑上国道,云层便已经来到头顶,还没有骑到医院,白花花的大雨便猛烈的下起来。
钱币似的雨点噼里啪啦往下掉,婉竞电门拧到底,一路尖叫往前冲。儿子吓的一边大笑,一边喊:“慢点儿!啊~!虫子飞进我喉咙里!”
一路着急赶过来,医院的牙科却没有医生,说明天下午有医生坐班。婉竞只能带芫瑞先在医院躲雨,猜密码联网后,突然想小公鸡还被关在笼子里,而笼子扔在外头。情绪波动很大的芫瑞急头急脑喊:“爷爷快把我的小鸡弄进去!”
“淋不死,着什么急,大呼小叫,养这么个玩意儿。”洁癖严重的老头从小鸡被带回家就厌恶,嫌弃鸡屎,慢吞吞地训斥着,不耐烦地将鸡笼子拖进走廊下去。
“我爷爷是神经病吧。”手机还没有挂,芫瑞说。
“不想混了吧,一个月,得罪你爷你跟毛蛋肯定日子不好过。给它找玉米小麦吃,拿水,别饿死它。”婉竞挂上电话说,她一直担心没有家长,孩子即便是跟着爷爷奶奶也会受委屈,虽然并不等于挨打挨饿。
雨下的很急,停的也很快,云层从厚重的灰被抽成一条条灰白的纱,露出干净的水蓝色天空。雨水还在往低处淌,粗糙水泥路显得格外干净。
婉竞没有原路往回走,朝着另外一条路开去。路上她叮嘱说,:“明天叫你爷带你来看,必须要看看。”
“哦,”芫瑞其实没有底气,向任何需要提要求事他都显得胆怯;大概是因为在长时间的拮据生活中吓到了。
路虽然很远,路况还好,这边的短桥被冲刷的并不太危险,不能通车但可以走人。
路过一片杨树下的木材厂,空落落的厂房,生锈的铁门,在没有人的村口显得吓人。
一阵雨追赶似的从前面漏下,非常急促,沙沙作响。
婉竞将电动车拐近生锈大门旁边,贴上去,躲在窄短的门楼底下。一要出去,雨就来了。接连两次,显得诡异。
在人群中受苦太多的人直觉很准,虽然不清楚是什么东西,但是神经上非常不适。
“赶紧走,赶紧走,淋点雨就淋点儿。”她推车闯进雨里,夹着脖子。
刚刚转弯,从一滩被碾的乌黑的泥水滑溜溜的旁边走过去,前方不远的另外一滩浅水里泡着一条短粗的白狗。它声音很痛苦,全身发抖,浑身湿透。一条前腿露着粉红泛白的肉,像是被碾压过,可能断了?
婉竞停下来,看过去。芫瑞激动不得了,指着征求意见似的,:“一条小狗。”
是啊,一条小狗。婉竞不可能养狗,它们跟人不同。对人的敬而远之是知道人的恶,对狗的敬而远之是了解狗的纯粹。一眼看上去,是太可怜了。
“把它抱哪去…”婉竞向高处看去,梧桐树下的细沙地,被树叶滴出圆圆的小洞。如果还有雨,沙地吸水快,至少伤口不会被冰凉的水浸泡。
婉竞踢开马腿,让芫瑞离远,蹲在小狗旁边,:“我给你挪个好地方吧,别害怕。”她说着两手掬起小狗趔着身子往高处走去。狗比看起来的更沉,一股狗身上特有的难闻气味。把它放在沙地后,婉竞又看了看,更高处有一片南瓜叶,如果把它放叶子底下,也许会更舒服。
于是,她又伸手去掬后的肚子。
这次不一样,很突然的,狗迅速扭头发出可怕的声音张开大嘴怼了一口上去。瞬间婉竞右手食指和虎口处上下出现三个烂溃,血迅速地糊了一手掌。
芫瑞吓哭,叫喊“打死你!”抓沙土砸。
婉竞伸手拦住,愣愣的眨巴着眼,翻着手的两面看,简直接受不了。她从来没有想过会被狗咬。小时候家里有狗,有猫,死了又接着找小的养。街上很多土狗,路上也有。它们对人没有这样的敌意,她善待它们,死了也会埋掉,根深蒂固地认为不可能发生被咬的事。可是,这无人的村口,不大的雨里,被咬的事居然真的发生了。
怎么办呢。
她脑袋里紧急冷静,想到了钱,想到了工作,想到了狂犬病。随机疯了似的将车把手捏到底,冲向医院。
医院里吊儿郎当的几个医生看见有人被狗咬,围过来,说镇医院打不了血清,只能打个疫苗。建议去城里人民医院打。给了一小块扁扁的小肥皂丁,让她先冲洗,想想是叫救护车还是大车。
“一定会得狂犬病吗?”她一直想得到一个肯定说法。
“说不好,狗没事你就没事儿,有事儿不好说。野狗不能摸,好心也不行,你心里没数。”一个矮个子的医生看热闹似的,拍手臂上的蚊子。
公婆知道后,一个比一个生气,尤其公公,愤怒地打包票说,“你肯定去摸索狗了!好好的它能咬你!”婆婆叫了出租车,让她放好电动车等着出租车,说已经通知丁罗山,他从班儿上去人民医院。
婉竞哭的很厉害,编了瞎话。为什么不敢说实话?又不是他们拿钱?她也不知道。
医院里,吓坏的芫瑞脸色怔铁,一直看着提示牌带头走,跑前跑后将婉竞带到门诊。医生让她清洗十多分钟后,开始填写表格,从破伤风,血清到狂犬疫苗,她想打贵的,心里一张一张计算四千多块能不能够用。没有医保,没有任何其它保险,医生惊讶地看了一眼又看一眼。
正准备敲定最后的价目,丁罗山一手插腰赶过来。他穿橘红色工作短袖,胖到低矮,视觉上从一米八堆围成一米六:一条挂在屁股上的肥腿裤子,圆粗的腰,硕大的头,肥厚的黑皮肤指头。像个外人走过来,一边嘴角绷着,随时会啾一声牙缝一般。
听婉竞说,:“我打最贵的那一种。”
丁罗山说,:“不不不,打个疫苗就没事儿,听我的。”
“我死了我小孩谁管?你没有拿钱。”婉竞敢在微信上,短信上对任何人破口大骂,面对面总像抱着对关系上的,人性上的某些期待,会生气地说不够有用,也不够狠辣的话。
“好好好,你打。丁芫瑞过来!你在学校怎么回事?”丁罗山冷笑,装腔作势将小孩叫过去,像很忙。
伤口上扎针,比剖腹产时从后背打针还难以想象。
躺下去,两行泪溜下去,她想不通为什么会咬她。明明就要上班,如果能在开始上班的时候手里还有四千多快,总应该能放心的买些必须品。没有电动车,没有自行车,她该怎么上班。
第一针扎下去,婉竞牙都快咬断,疼的直喊,呜呜地大哭。第二针下去,她就突然不咬牙,也不出声,在仔细窥探死亡。第三针后,两只手指头紧绷绷,滚圆老粗,木麻疼痛混凝。医生连连喊她,像怕她已经是死了。
将近十点,丁罗山开车要往老家赶,婉竞不去,:“把我送小区,明天上班。回去每天给我拍作业,拍手机使用时间,敢多玩试试。”
“我知道。”
“回家叫你奶奶弄饭。”
“哦,你吃啥。”
“管我呢。”
举着两根手指头,婉竞准时上班。刚进店门,柜台里一个跷二郎腿的女人抬头看一眼,停下计算机,问,:“怎么了?”
男老板低头,小声说,:“吴师傅招的工人,他不想叫王姐干了。”
女人没有说话,继续点计算机。
“啊,是不是没有招工?”
“没事儿,你理理货,熟悉熟悉。一会儿装绵白糖,一袋四两,称重。”男老板说,店门被推开,他忙去了。
婉竞心里沉甸甸,强烈感觉到自己的多余。
把店门擦了,落灰的桶油擦了,沿着拥挤狭窄的迂回小夹道,走了几圈,她便开始装绵白糖。一整袋子,不锈钢桶铲,一直装,装一下午。
计时不是好工作,煎熬的很。在差不多六点多时,绵白糖已经见底,婉竞手上沾了略微融化的糖颗粒,黏糊糊,举起手拍打时,老板凑近问,:“你手受伤了?”
“没关系,快好了。过不了两天吧。”婉竞说完觉得不该,听得出来老板并不是关心受伤的手指几时能好,有没有关系。
“这样吧,要不等你手好了再来?这几天不是很忙。”
“好好好。我昨天被狗咬了,原本想说不来了,又怕答应过不来不太好。”婉竞忙说。
老板如释重负,笑说,:“没有关系,直接说并不碍事,不说也不碍事。”
“那我要不先下班吗?差不多到点了。”
“行,给她拿六十块钱。”老板扭头,向老板娘招呼。
“我要五十吧,手不太方便,几乎没有干啥。”婉竞说,从柜体叠压的两张纸币中拿了一张。
“都拿上,说十五就是十五。”老板此时显得格外慷慨,老板娘翘着腿,不吱声。
婉竞没有笑笑摇头,拿上挎包和雨伞,着着急急地推门走了。不是因为钱,是一个抽烟的顾客走进来。
从冷气房掉进厚厚的热水中,她撑开紫色太阳伞,打了一个冷战。十块钱可以买好多大米,为啥不要。她妈的,粗糙的老头子真大胆,明明不当家。算了,十块算赏给你们的。只是,怎么办,去哪儿上班。
招聘信息刷新再刷新,第二天一早,她便看见一则招聘,吸引她的不是穿肉串能不能干,是工资日结和干完走人。日结最大的好处就是,如果忍受不了某些人,结完工资就能走!一点不用忍。一发现好处,她也就担心起来。万一不要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