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菜市场的重逢

秋末的晨光刚爬上锈迹斑斑的铁皮棚顶,菜市场的喧嚣便像摔碎的搪瓷盆般炸开了。我蹲在土豆摊前,指尖在坑洼不平的表皮上摩挲,忽然听见斜后方传来噼里啪啦的算珠响,像极了老巷口那台掉漆的算盘发出的声音。

“大姐,您这筐土豆称错了。“带着淡淡薄荷味的嗓音混在此起彼伏的讨价声里,惊得我指尖一颤。抬头望去,穿深灰西装的男人正半蹲在相邻的菜摊前,骨节分明的手指拨弄着摊主的木质算盘,西装裤脚沾满暗红的泥点,在晨雾里泛着温润的光。

算珠碰撞的节奏突然变了,变成了那首我熟悉到能背下来的《茉莉花》改编版。心跳猛地漏了半拍,记忆像被撒了把酵母,蓬松地涨满胸腔。

十二岁那年的夏天,巷口的梧桐树正盛,张秉礼总在傍晚搬个小马扎坐在青石板上,用算珠敲出不成调的曲子。他说那是专门给我编的《雪明专属算珠谣》,可我总笑他五音不全,直到某天发现他课本扉页画满了歪歪扭扭的蝴蝶,每只翅膀上都写着我的名字。

“姑娘,您到底买不买?“摊主大婶的催促声拉回现实,我慌忙抓起两个土豆:“要这俩。“大婶接过土豆往电子秤上一放,突然瞪大眼睛:“哎哎,旁边那小伙说我算错了,你这俩土豆该是三块二,不是五块八。“我愣住了。电子秤明明白白显示着 5.8,可穿西装的男人已经掏出钱包:“大婶,您这秤该校校了。“他抽出三张皱巴巴的纸币递过去,指尖掠过秤面时,我看见他虎口处有块淡褐色的疤——是初中帮我捡掉进粪坑的蝴蝶发卡时烫的。

“秉礼?“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花,软塌塌的。男人动作顿住,指尖的算珠“啪嗒“落在铁皮柜上,抬头时眼底翻涌的光比晨露还要清亮。他鬓角沾着片枯黄的梧桐叶,像极了那年秋天我偷偷别在他书包上的那片。

“雪明,你还是喜欢挑圆土豆。“他站起身,西装裤上的泥点在 Movement品牌的定制剪裁下竟透出几分烟火气。十年未见,他的嗓音沉了许多,却仍带着当年帮我抄作业时的小心翼翼。摊位上方的灯泡忽明忽暗,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投下晃动的影,我看见他手腕内侧隐约有串数字纹身,像极了老巷门牌号的后四位。

摊主大婶突然拍着大腿笑出声:“敢情你们认识啊!这小伙儿可神了,一早上帮仨摊主算清了糊涂账,说是什么...珠心算传承人?“她递过塑料袋时特意多塞了两根小葱:“拿着,当喜糖。“

塑料袋的提手勒进掌心,我盯着他皮鞋上的泥点:“你怎么在这儿?“话刚出口就后悔了,菜市场离他公司足有五站路,以他的洁癖,从前连巷口的石板路都要垫张报纸才肯坐。

张秉礼弯腰帮我捡起滚落的土豆,指尖不经意间划过我的手背:“路过。“简单两个字,却让我想起上周在社区医院看见的场景——他扶着拄拐的张叔排队,西装袖口沾着老人的药渍。原来不是路过,是特意绕了远路。

菜摊上方的广播突然响起《新闻联播》前奏,我这才惊觉蹲得太久,膝盖传来细密的麻意。正要起身,张秉礼已经伸手搀住我的胳膊,掌心的温度透过薄毛衣传来,带着淡淡的雪松味,却又混着菜市场特有的葱蒜香。这种违和的混搭让我想起他高中课本里夹着的辣条包装袋,明明家教森严,却总在我饿肚子时变魔术般掏出零食。

“你瘦了。“他的目光掠过我手腕上的银镯子,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我的,刻着半只蝴蝶。十年前他转学那天,我戴着这镯子在巷口哭到发抖,却没敢追上那辆黑色轿车。后来听外婆说,他在车窗后贴了整整一路的蝴蝶贴纸。

摊位间的过道突然涌来买菜的大爷大妈,张秉礼下意识将我往怀里带了带。他的领带歪了,垂在胸前像只折翼的蝴蝶,我鬼使神差地伸手帮他扶正,指尖触到他锁骨处的凸起——是当年救我时被自行车刮伤的疤痕。

“雪明!“隔壁水果摊的李姐突然喊我,“给你留了串巨峰葡萄,你妈生前最爱的那种。“这句话像块突然扔进湖心的石头,惊起层层涟漪。张秉礼的眼神暗了暗,却很快被笑意掩盖:“阿姨...她还好吗?“我接过李姐递来的葡萄,塑料筐边缘还带着晨露:“走了十年了。“

阳光穿过铁皮棚的缝隙,在他肩头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极了母亲葬礼那天,他躲在梧桐树后偷偷抹泪时,落在校服上的光影。

菜摊的电子钟显示七点十五,是当年我们上学的时间。张秉礼突然从西装内袋掏出个牛皮纸袋,里面躺着用油纸包着的韭菜鸡蛋饼:“巷口老陈头的摊子,你以前总说他的饼少半勺醋。“纸袋上的油渍晕染出蝴蝶的形状,我突然想起他初中时总在早读课假装借橡皮,实则是想把自己的早餐分给我。

指尖触到纸袋的温度,眼泪突然不听话地涌上来。十年了,他还记得我吃韭菜鸡蛋饼要多加半勺醋,记得我挑土豆喜欢圆滚滚的,却独独不记得,当年他转学后,我在巷口的梧桐树下等了整整三个夏天。

“秉礼!“远处传来摊主的呼喊,原来又有商户请他帮忙算账。他应了声,却迟迟没有松手:“周末社区有算珠展览,你...要不要来?“他说话时脚尖无意识地碾了碾地面,像极了当年向我借笔记时的局促。

我盯着他西装裤脚的泥点,突然发现那些暗红的痕迹,竟和老巷拆迁时,他蹲在梧桐树下擦粉笔字时沾的泥土颜色一模一样。原来有些东西,从来都没变过,就像他看我时,眼底永远盛着的那汪清泉,倒映着十二岁那年的夏天,和那个总把肉丸子夹进我饭盒的少年。

算珠声再次响起,这次是《雪明专属算珠谣》的调子。

张秉礼转身时,西装后摆扬起的弧度,与记忆中少年奔跑时的衣角重叠。我忽然明白,有些重逢,早在二十年前的巷口就埋下了伏笔,就像他拨弄算珠的手,早已在时光的算盘上,为我敲出了一生的偏爱。

铁皮棚顶传来雨滴敲打声,秋末的第一场雨来了。我抱着土豆和葡萄往出口走,塑料袋上的水珠滴在手腕的银镯上,发出细碎的响。

路过海鲜摊时,听见张秉礼正在帮一位大爷算螃蟹的价格,算珠碰撞的节奏轻快而温柔,像在诉说一个跨越十年的、关于偏爱与等待的故事。

菜市场的烟火气里,我忽然读懂了外婆常说的那句话:有些缘分,就像算珠与算盘,看似各自独立,却早在相遇时,就注定了一生的羁绊。而我与张秉礼的故事,或许从那个蝉鸣聒噪的夏天就已开始,只是在时光的长河里,我们终于在这个秋末的菜市场,迎来了属于我们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