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神龙密信·鬼市终局(二)

他需要一个地方安置裴姝,更需要一个能解开鱼符和卷轴秘密的人。鬼市里,只有一个人能同时满足这两样——萨保。

萨保不是名字,是波斯语“商队首领”的意思,放在这鬼市,就成了一个代号。没人知道这代号下的脸换过几张,只知道无论你想要地宫里的陪葬品,还是宫闱深处某个贵人的隐秘,只要出得起价,找到那个挂着“波斯旧毯”幌子的泥沼般的小铺子,总能得到一丝线索。

秦朗的脚步停在一处凹陷的、仿佛随时会被两侧湿滑墙壁挤垮的铺面前。门口没有灯,只挂着一张边缘破烂、颜色浑浊的旧毯子,毯子上模糊的波斯纹样在黑暗中扭曲蠕动。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陈年香料、羊膻味和某种动物油脂腐败的气息从门帘缝隙里钻出来。

他掀帘而入。

里面比外面更暗,只有一盏小小的羊脂油灯搁在角落的矮几上,豆大的火苗跳跃着,勉强照亮几尺之地。灯光勉强勾勒出一个盘坐在厚厚毡毯上的庞大轮廓,裹着层层叠叠、辨不清颜色的宽大袍子,脸上覆盖着一张毫无表情、惨白得瘆人的昆仑奴面具。唯有面具后那双眼睛,幽深得如同两口枯井,毫无波澜地映着跳动的灯火。

“金疮药,止血散,要最好的。”秦朗的声音沙哑低沉,用的是鬼市里求药的黑话切口,“家里有人伤了肺腑,落了水,还烧了皮肉。”

面具后的眼睛在他脸上停顿了一息,又落在他背上沉重的褡裢上,仿佛能穿透粗布看到里面濒死的少女。一个低沉古怪,分不清男女也辨不出年龄的声音从面具下嗡嗡传来,带着奇异的回响:“药有,价贵。人,留下。”

秦朗的心微微一沉。留下裴姝?在这鬼地方?但他别无选择。萨保铺子后面有隐秘的地窖,比外面任何地方都安全,而且萨保的信誉……至少在交易完成前,是可靠的。

“好。”秦朗干脆利落,卸下褡裢,小心地将昏迷的裴姝抱出,放在毡毯上。油灯的光照在她惨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上,肩头和胸口的包扎处渗出暗红的血渍。萨保庞大的身躯微微前倾,惨白面具凑近,那双枯井般的眼睛在裴姝脸上、伤口处细细扫过,又落在她沾满泥污和干涸血迹的手指上,尤其是指甲缝里那些顽固的、墨绿色的铜锈痕迹。

“井里的东西?”那嗡嗡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秦朗没有回答,只从怀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丢在矮几上。里面是几块成色极好的金铤,碰撞发出闷响。“药,现在。还有,”他盯着面具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字一顿,“找个懂‘前朝旧符’和‘神都宫字’的方士来,要嘴最严、手最稳的。我带了‘东西’要解。”

“前朝旧符”暗指鱼符,“神都宫字”则指宫廷内可能使用的特殊密码文字。

萨保的目光在钱袋和秦朗决绝的脸上转了一圈。惨白面具缓缓点了一下,算是应承。他庞大的身躯以一种不符合体积的灵巧无声站起,像一座移动的肉山,走到角落一个被厚重帘子遮挡的洞口前,掀帘进去。片刻后出来,将几个粗糙的陶瓶和一个油纸包放在秦朗脚边。浓烈的药味混合着血腥气弥漫开来。

“后面,左转第三间。”萨保嗡嗡地说了一句,重新盘坐回毡毯上,惨白的面具转向地上的裴姝,枯井般的眼睛再无波澜,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影。

秦朗抱起药,深深地看了一眼地上的裴姝,牙关紧咬,转身掀开萨保指示的那道厚重帘子。一股更浓的霉味和陈年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是一条狭窄陡峭、向下延伸的石阶,黑暗如同实质。

他拾级而下,脚步声在死寂中回荡。左转,推开第三间沉重潮湿的木门。里面空间不大,只有一桌、一凳、一盏同样昏暗的油灯。一个瘦小干枯、穿着洗得发白道袍的老者,正背对着门,低头用几根磨得发亮的骨签在桌面的沙盘上飞快地划拉着什么。桌上还散乱地堆着龟甲、几卷发黄的星图、几块刻满奇异符号的黑色石头。

老者没有回头,干涩的声音像砂纸摩擦:“‘旧符’还是‘宫字’?或者……都要?”

秦朗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他走到桌前,没有废话,先将那半块冰凉的青铜鱼符“啪”地一声,按在沙盘边缘。断裂的鱼口狰狞,绿锈斑驳。

老方士划动骨签的手顿住了。他缓缓转过身,露出一张布满深刻皱纹、如同风干橘皮的脸,一双小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如针,瞬间钉在那半块鱼符上。那眼神,像饿狼看见了带血的鲜肉。

“北衙。”老方士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干涩地吐出两个字,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确认。他枯瘦的手指伸出,没有直接触碰鱼符,而是悬停在断口上方一寸处,仿佛在感受着某种无形的磁场。“断口新,茬口利,非岁月侵蚀,乃近期强断!另一半……必在掌兵者手中!此乃‘合契之符’,另一半持符者,可凭此调动……至少一卫禁军!”他猛地抬头,灼灼目光刺向秦朗,“此物现世,神都……要起风了!”

秦朗心头巨震!调动一卫禁军!北衙禁军拱卫宫城,一卫数千精锐!张昌宗?还是他背后更可怕的黑手?他们想干什么?!

他强压翻涌的骇浪,又从怀中取出那几卷被油布严密包裹的卷轴。油布已经半干,但依旧散发着井底的腥腐、污水的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他小心翼翼地剥开油布,露出里面被浸透、边缘发黄卷曲的绢本卷轴。

“宫字。解!”秦朗的声音低沉如铁。

老方士的目光瞬间被卷轴攫住。他不再看鱼符,仿佛那半块能调兵的神物已失去了吸引力。他近乎虔诚地、用枯瘦如鸟爪的手指,极其轻柔地展开其中一卷。

绢本上,是密密麻麻、排列诡异的墨字。并非寻常楷体行书,笔画扭曲盘绕,间杂着大量从未见过的奇异符号、星点、乃至残缺的八卦方位图。墨迹深浅不一,显然并非一次写成,有些地方还被水渍晕染模糊。

“天枢密文……”老方士倒抽一口冷气,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果然!果然藏在宫里!竟用此等繁复的‘九宫星斗璇玑锁’加密……好大的手笔!”

他猛地扑到桌前,将沙盘上的骨签、龟甲粗暴扫开,抓起一支细如牛毛的银针笔,又飞快地从桌下摸出几块打磨光滑、刻满微型星宿的黑色算筹石。油灯昏黄的光线下,他整个人陷入一种狂热的专注,干瘪的嘴唇无声地快速开合,如同念诵着古老的咒语,银针笔在另一张干净的桑皮纸上疯狂地勾画、推演、计算。时而对照着那些黑色算筹石上的星图排列,时而又在沙盘上快速点画着星辰方位。

时间在斗室中粘稠地流逝,只有银针笔划过桑皮纸的沙沙声、算筹石碰撞的轻微脆响,以及老方士越来越急促的、带着喘息的低语。

秦朗如同磐石般立在阴影里,全身的感官却绷紧到了极致。他能听到外面鬼市隐约传来的、如同鬼魂低语般的窸窣声,能闻到斗室浓重的霉味、药味和卷轴上散发的死亡气息,更能感受到怀中那半块鱼符冰冷的触感和桑皮纸上即将浮现的血腥真相带来的沉重压力。每一息都漫长如年。

突然,老方士的动作戛然而止!

他手中的银针笔“啪嗒”一声掉落在桑皮纸上。整个人僵在那里,如同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死死盯着纸面上被他推演排列出来的一行字迹,瞳孔因极度的惊骇而急剧放大,浑浊的眼白上瞬间布满了血丝!干瘦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不……不可能……这……这怎么会……”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脖颈,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

秦朗一步跨到桌前,目光如电,瞬间攫住桑皮纸上的字迹!

那是由无数推演出的零散字词和符号重新组合排列而成的一句简短、却足以让任何知晓神都暗涌的人魂飞魄散的话:

“**神龙将醒,甲兵入库,辰时三刻,血洗紫微。**”

神龙!

甲兵入库!

血洗紫微宫?!

秦朗的脑子“嗡”的一声,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这句来自地狱的密令彻底贯通!

铜匣画皮——张昌宗兄弟完美容颜下掩盖的非人邪术!

废苑枯井——女帝武曌深埋的、恐惧的禁忌源头!

明堂烈焰——焚毁证据、灭口知情者的滔天凶焰!

半块鱼符——调动北衙禁军、开启宫门的神兵钥匙!

而这道密令……“神龙将醒”!指向的,是那被女帝废黜、囚禁于东宫深处整整十四年、却依旧拥有大批李唐旧臣死忠拥护的——前太子,李显!他的年号,便是“神龙”!

这是一场酝酿已久、即将爆发的复辟政变!时间,就在明日辰时三刻!目标,直指女帝武曌所居的紫微宫!他们要血洗宫闱!

“甲兵入库……”秦朗齿缝间挤出冰冷的字眼,目光如淬毒的匕首射向老方士,“何解?!”

老方士如同被这目光刺醒,猛地一颤,脸上惊骇欲绝的神色被一种更深的恐惧取代。他枯瘦的手指抖得如同风中秋叶,指向鬼市更深、更黑暗的某个方向,声音破碎不成调:

“库……军械库!北衙……北衙甲胄兵器转运……鬼市西……西尽头……阴兵……阴兵借道……”

阴兵借道!鬼市西尽头!北衙军械库!

秦朗的心彻底沉入万丈冰窟!政变者要利用鬼市这法外之地和转运之便,将北衙禁军所需的甲胄兵器提前秘密“入库”藏匿于鬼市深处,只待时辰一到,鱼符合契,便能让披甲执锐的“自己人”瞬间武装起来,化作扑向紫微宫的致命洪流!明堂大火吸引了全城注意,正是他们暗度陈仓的绝佳掩护!

“萨保!”秦朗猛地转身,眼中燃烧着决绝的火焰。他必须立刻控制军械库!阻止兵器出库!必须赶在辰时三刻之前!

然而,他拉开沉重木门的手,却僵在了半空!

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萨保铺子里特有的陈腐香料气息,如同冰冷的毒蛇,顺着门缝猛钻进来!

斗室之外,那点着羊脂油灯的外间,一片死寂。

原本盘坐在毡毯上的庞大身影——萨保,连同地上昏迷的裴姝,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那盏豆大的油灯依旧在角落跳跃,昏黄的光线下,厚厚的地毯上,赫然残留着一大滩新鲜刺目的、尚未完全凝固的——

暗红色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