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稻子

我是一个普通的庄稼汉,靠种田为生,年近三十才娶了媳妇,日子刚安稳,娃儿落了地,她人就走了。

我在地里耕作,儿子指着那有他母亲在的一座座小山坡,说:“爹,我害怕”,我蹲下身把他搂进怀里,用手摸着他的头,轻声说:“别怕,娃儿。那里头睡着的,是咱的亲人啊”

为了儿子长大能有出息,我舍弃了那片我深爱着的土地,到了城市,儿子再也不用害怕田埂边那些坟包包了。再后来啊,我借钱买了辆车,跑起出租,日子也渐渐有了盼头。

我掰着手指,每月除去儿子的生活费,租房子的钱,还有各种琐碎的支出外,还能攒下些钱,我时常会拿起手机翻看余额,心里甜滋滋的。

有时候跑出租,我会在大街看到一些疯疯癫癫的年轻人,我都会给他们两三个馒头,他们很年轻,嘴里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可我看着心疼啊。都是有爹有娘的孩儿,哪个爹娘看到自家娃儿这样,心不得碎成八瓣?。

儿子渐渐长大了,我也逐渐老去了些,腰杆子也不如年轻时硬朗了。

有时候也偶尔会在手机上看到关于那些疯子的新闻标题“疯子对外卖骑手说谢谢”“疯子放弃铁饭碗去画画”,评论底下说得都可难听了,直戳人心窝子。

后来儿子上了高中,像是个大人了,他的腰比我年轻时还要笔直。他教我“爸,你看,这个叫滴滴,你以后可以在这上面接单”看着儿子流畅的操作,我也只能说自己老了,就对儿子挥挥手,说:“爸老了,学不会,我自己研究,你去玩吧,手机给你充满电放床头了”儿子一走,我又拿起手机,试探地戳着那亮闪闪的屏幕,划拉几下,又点几下,屏幕上的字儿图标晃得我眼花,最后只能不得不服老,把它撂下了。

再后来,儿子说的话我越来越听不懂了,他有时候说我愚昧,说我麻木,我不知道是啥意思,就只能说“爸学问低,听不懂,你说的对”,说完这话儿子大多会摔门离家,我不知道该不该追,只觉得和儿子之间,像隔了条看不见的沟,越来越宽了。

那天收车早,和几个老伙计蹲在路边抽烟,聊起来:“哎呀,这钱越来越难赚了,狗日的无人车,早晚把咱这碗饭都砸个稀巴烂,这世道……”

几年光景一晃而过,儿子考上了大学,我逢人就讲,特别开心。我回村里摆了酒席,请乡亲们喝喜酒,庆祝儿子出息了,他们说我像是年轻了许多。

那晚,我悄悄离场,摸到了他母亲的坟头,和她说这些年的经历,又谈到儿子是多么优秀,我倚在她的坟上,像是倚在她的身上,天上的星星像稻子一样多。

后来,儿子休了学,我平生头一回冲他发了火,我吼着这些年我有多难,骂他有多不懂事,怨他一声不吭就做主,他没有反驳,只说“爸,我要走了”,这一刻我心都碎了,像是被抽走了全部力气,呆呆地盯着自己颤抖的膝盖。

我想要挽留,想要抱住儿子,说别走,最后却只能吼出一句:“走了就不要回来了”

“孩儿不孝”

我听到他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发出沉闷的“咚”“咚”“咚”声,然后开门走了。

我不知道自己那样坐了多长时间,只记得回过神来时,窗外不知啥时候下起了雨,噼里啪啦敲着窗户。我猛地想起儿子没带伞,眼泪唰的一下就下来了。

当别人问我儿子去哪里的时候,我都会和他讲:“他啊,他去做大事去了”,他们都说我老的更快了。

后来我学会了用滴滴。

有一天,一个黑衣乘客上了车,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到地方的时候,他让我帮拿一下行李,路越走越远。

我说:“小同志,这是要去哪里啊,不能走太远的,叔还有工作,你理解理解叔,好不”

他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声音低沉得像压着块石头:“他……牺牲了。”

我手中行李的重量突然变得像山一样沉,手里一直攥着的那本卷了边的旧书,“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书页散开,在风里哗啦啦地响。

我低头看了眼掉落的书,又抬头望向对面那个人。他低着头,腰弯得像被霜打蔫的稻苗,深深插进土里。

“对不起”

我喉咙猛地一紧,像被粗糙的麻绳勒住,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眼前的一切瞬间模糊、旋转,耳朵里嗡嗡作响,盖过了风声。我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砸在冰冷的墙上,冰凉的触感刺进骨头缝里,我才没让身子软下去。

眼前似乎是儿子出现,我一步抢上前,手抬起来,想要抓住他,最终却只是重重落在黑衣人的胳膊上,我五指收拢,死死扣住他。他身上的布料瞬间被我攥得死紧。我张着嘴,急促地喘息,胸腔剧烈起伏,却发不出一点像样的声音,只剩气流在喉咙深处摩擦出的、短促又破碎的嘶嘶声。

我扣着他胳膊的手指,一根,一根,松了力道。手臂颓然垂落,像断了线的秤砣。所有的热气都从身体里抽走了,只剩下彻骨的冷。我靠着墙,脊梁骨一寸寸塌下去,整个人矮了半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上那本被风翻乱的书页,一个字也看不清。

“对不起”他的腰弯的更深了。

“你走吧”我泄气的摆摆手,我第一次懂得麻木是什么意思,就麻木的转身离开。

我不知是怎么回到车上的,只记得行驶的车上,对讲机发出嘶嘶哑哑的声音,然后传来“二仙桥有人,谁去?”我下意识说“我去”然后终于反应过来“我不去了”,那他妈是我儿子啊!!!

我不顾一切,猛打方向盘,轮胎发出“滋啦”的刺耳声音,将油门踩到底,引擎的嘶吼响彻云霄,转眼间又回到了原地。

我蹲在湿冷的地上,拳头握得死紧,指节绷得发白,一下、一下,沉闷地砸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噗、噗”的闷响。喉咙里滚着一种低沉的、压抑的呜咽,像受伤的野兽在胸腔深处低嗥。

我又捡起散落的书页,手指在“二仙桥”三个字上来回摩挲了几遍,然后把整页纸塞进嘴里,咀嚼起来。

后来,我回了乡下,又扛起了锄头,我把稻穗握在手中,像儿时那样体会着那痒痒的感觉,来到他娘坟前,我对着土堆说:“咱家儿子,去干大事啦”

后来,我在街上又看到一个小疯子,那孩子很小,看着比当年我儿子离家时还小,我不管旁人咋看,把他拉到路边,掏出馒头塞给他:“吃吧,娃,馒头顶饿,多吃点,啊?多吃点。”。

后来,我牵着他的手,指向春暖花开的地方,然后我松开手,挺了挺腰杆,朝他挥挥手。那孩子咧开嘴,懵懵懂懂地也朝我挥了挥小手,春风卷起稻絮粘在他睫毛上,金灿灿的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