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打在帐篷帆布上的声音突然变了。
张小满裹着军大衣坐直身子,手指还搭在地图边缘陈铁柱的字迹上。
风势像是突然被谁抽了鞭子,卷着雪片劈头盖脸砸下来,帐篷支柱发出吱呀的呻吟——这不是普通的山风,是长白山脉特有的暴风雪要来了。
“小满!“赵团长掀开帐篷帘,雪花跟着灌进来,糊了他眉毛上一层白霜,“方位仪失灵了,指南针转得跟抽风似的。“老团长鬓角的冰碴子簌簌往下掉,“先撤到背风处,等雪停再找路。“
张小满抄起地图冲出去。
风刮得人脸生疼,他眯着眼望向被雪雾吞没的山脊——半小时前还能看见的标志性冰瀑,此刻连影子都寻不着。
黑皮不知何时站在他身侧,裹着破毯子的肩头落满雪,却像根钉子似的扎在雪地里:“东南坡有溪流。“
“对!“张小满的手指在地图上快速划过,陈铁柱标着“冰瀑下暗河“的位置突然清晰起来,“溪流不会封冻,跟着水走能避开风口!“他的声音被风扯碎又拼起来,“高海拔容易雪崩,咱们往下切三百米!“
赵团长的军大衣下摆被风掀得猎猎作响。
他盯着张小满冻得发红的脸看了三秒,突然拍了拍他后颈:“听小队长的。“话音未落,队伍已经开始收拾行装——自从夜袭后,这些在雪原里滚了三年的老战士,眼里多了种不一样的光。
暴风雪来得比预想中更狠。
雪花不是落,是砸,砸得人睁不开眼。
张小满走在最前头,黑皮断后,两人用绳子系着彼此的腰。
他的皮手套是黑皮塞的,指根那块蓝布蹭着掌心,像团小火苗。
突然,脚底下的雪发出空洞的“咔嚓“声,他猛地拽住身后的绳子:“停!
冰壳子太薄!“
队伍贴着山壁排成一列,像条灰色的蛇在雪幕里缓缓挪动。
等风势稍弱时,韩梅梅的棉帽上已经结了层冰,她扶着伤员的手冻得通红,却还在笑:“小满哥,你看!
溪水!“
雪雾里露出一线暗蓝,水流在冰层下闷声作响。
张小满抹了把脸上的雪,喉咙突然发紧——他想起老金沟的小河,想起爹蹲在河边给人修水桶,想起娘在河边洗他的破棉袄。
陈铁柱说“你才十四“的声音在耳边晃了晃,被风卷走了。
第二日晌午,赵团长掀开最后半袋玉米粉时,锅里的稀粥连底都照得出人影。“还剩三颗土豆。“司务长的声音比雪还冷,“明儿要是找不到吃的......“
黑皮的皮靴突然碾过积雪。
他把步枪往怀里拢了拢,没看任何人,只对张小满说:“我去南边坳子。“那里是日军巡逻的必经路,可林子里或许有野物。
张小满刚要开口,黑皮已经消失在雪雾里,像片被风卷走的叶子。
直到后半夜,黑皮才回来。
他的左袖洇着暗红,怀里却抱着只冻硬的野兔。“陷阱夹的。“他把野兔往火边一扔,血珠滴在雪地上,像红梅开了两朵。
韩梅梅立刻掏出匕首,刀尖在野兔肚子上顿了顿:“伤员三天没吃热乎的了。“她把半只兔子放进陶碗,推给躺在草堆里的二牛,自己捧着剩下的啃得很慢。
张小满盯着自己碗里的兔腿。
兔肉的香气裹着热汽往鼻子里钻,他想起黑皮袖口的血——那道口子深可见骨,却被草绳草草捆着。
他捏起兔腿,趁黑皮低头擦枪时,轻轻塞进对方的军大衣口袋。
黑皮的手指在枪托上顿了顿,抬头时,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
狙击手的眼睛像化了层冰,他没说话,只是把自己的破毯子往张小满脚边推了推。
篝火噼啪响着,火星子窜上夜空。
韩梅梅的日记本在膝盖上摊开,铅笔尖在纸上沙沙走着:“少年英雄张小满......“
“别这么写。“张小满突然开口。
他盯着跳动的火苗,喉结动了动,“我爹是木匠,他说过,人活着不是为了报仇,是为了不让人再恨。“风卷着雪粒子扑进火里,发出嘶嘶的响,“我娘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爹的怀表。
我跑的时候,怀表硌得我胸口疼——后来才明白,疼的不是怀表,是这儿。“他捶了捶自己心脏的位置。
帐篷外突然传来响动。
黑皮的步枪已经顶在肩上,人像猫一样窜了出去。
等再回来时,他押着三排的刘二柱。
那小子的手还攥着青鸢名单的边角,脸色白得像雪:“我媳妇...在奉天...“他的牙齿打战,“鬼子说...说我要是不交名单,就把她......“
张小满按住黑皮的枪管。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两下,像老金沟的更夫敲梆子。“他不是叛徒。“他说,“他只是怕。“赵团长蹲下来,拍了拍刘二柱的肩:“明儿你跟我打前站,要是能引开巡逻队,既往不咎。“刘二柱突然哭出声,眼泪砸在雪地上,冻成了小冰珠。
天快亮时,张小满被一阵闷响惊醒。
他掀开帐篷帘,就看见东边山坡的雪层在往下蠕动,像条白色的巨蟒。“雪崩!“他的喊声响得自己耳朵发疼,“都起来!
跟紧溪流!“
黑皮已经背起最重的伤员,绳子在两人腰间缠了两圈。
张小满冲进帐篷拽起韩梅梅,又去拉刘二柱——那小子正抱着伤员的药箱往外跑。
雪浪的轰鸣越来越近,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盖过了一切,直到最后一个队员跨过冰溪,直到雪崩的轰鸣在身后炸成一片白雾。
晨光穿透雪雾时,赵团长拍了拍张小满的背。
老团长的手很重,像座山:“从今儿起,侦察小队归你带。“队员们围过来,有人拍他肩膀,有人往他手里塞硬邦邦的炒黄豆。
韩梅梅站在人堆外头,手指绞着衣角。
等张小满转身时,她突然塞给他什么,转身跑开了。
那是半页纸,边角还留着日记本的齿痕。
上面用铅笔写着:“谢谢你,让我相信光。“张小满把纸条塞进贴胸的口袋,怀表的铜壳隔着布硌着他。
远处的山影在雪雾里若隐若现,他听见赵团长在喊:“收拾行装,往南走!“
风又起了,却吹不散东边天际那抹淡红。
张小满望着远处,仿佛看见斑驳的城墙在朝阳里若隐若现,像道被血染红的伤疤,又像团永远不会熄灭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