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 界树之墟:生命的残章
- 云淡今生
- 3591字
- 2025-06-17 12:05:24
“悲鸣之地……”陆凡轻声咀嚼着这四个字,舌尖尝到的却只有铁锈般的沉重与荒凉。
“悲鸣!”
这称呼背后的真正分量,让人感觉灵魂都在为此颤抖。
“名副其实。”端木凌的目光越过方向盘,扫向车窗之外那片仿佛连月光都无法穿透的阴影地带。
“能被推入或主动踏入那片炼狱的人,无一例外,都已站在深渊的崖尖。感染早已侵髓蚀骨,蚕食到了不可逆的绝境。有些则是被恐惧控制的悲鸣之人驱逐至此,如同处理一具具还能喘息的尸体。但更多的……是自愿走进去的。”
端木凌的声音停顿了一下,那短暂的空白里似乎塞满了无声的哀嚎,“唯有如此,才能从死亡边缘艰难地掰开一道窄缝,让身后那些感染稍轻、尚有希望吊着一口气的同伴,能挤进去,多活一天……再一天。”
陆凡猛地侧过头,黑暗中看不清表情,声音却像淬火的石子一样滚烫。
“那你们呢?命运审判不是自诩为了解放遗忘区而战吗?号称要为世人带来救赎吗?这里的绝望,这里的哀鸣,不就在你们的旗帜之下吗?”质问带着积压的困惑与一股莫名的愤怒,刺破了车厢的沉寂。
回应他的是端木凌低沉的轻笑,仿佛夜枭掠过枯枝。
“遗憾的事实是,禁区存在的历史,远早于命运审判的成立。而我们也无法抹去它的存在。”引擎的低吼像是端木凌的叹息,“这是遗忘区这台吞噬生命的巨大机器运转至今,最冰冷、却唯一有效的润滑剂。没有这块供绝望自然凋亡的焦土进行隔离,后方那点稀薄得如同水汽的抗体会瞬间蒸发殆尽。”
纤细的指尖敲了一下方向盘边缘,端木凌透过后视镜凝视着陆凡的眼睛,“维持这片焦土的秩序,是以整个遗忘区幸存者为名的、最大的非理性妥协。”
“缺少抗体难道不能向外……”陆凡的声音冲口而出,却在半途戛然而止。像一盆冰水从头浇下,遗忘区那三个字烙印的含义瞬间攫住了喉咙。
这里是政府主动刻下的伤痕,是刻意放逐的孤岛,早已被从文明的版图上抹除。
救助?怜悯?
那是只属于高墙之后、阳光之下都市的奢侈品。
高墙这边,只剩下赤裸裸的筛选逻辑。
资源只够维持一部分。
而禁区,就是执行这终极筛选的焚化炉。
陆凡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最终归于一片死寂。
端木凌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早已预见了这迟到的觉悟。
“正如你所想。与我们无法抹去都市对遗忘区的存在一样,我们同样无法解救深陷禁区的绝望者,更无法阻止每一个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将自己主动献祭进去的人流。”
冰冷的话语像手术刀,精准而无情的将现实展示。
陆凡的身体在阴影里绷紧了,一个念头像毒藤般缠绕上心脏。
“说到底你们终究做了和他们一样的选择……”陆凡声音低得像一声呜咽,充满了某种被揭穿的同谋感。
“的确,从结果上看,我们和那个冷血的新政府执行了同一套法则。”端木凌坦然承认,没有丝毫辩解,“但区别在于……我们身处绝境,无路可退,别无选择;而他们从来都握有选择权。”
话音未落,端木凌忽然猛踩刹车!
刺耳的轮胎摩擦声撕裂死寂!
高速飞驰的越野车在巨大的惯性下,如同一头被扼住咽喉的猛兽,在布满碎石和尘土的路基上剧烈地横向甩尾漂移!
车身在即将失控的边缘疯狂扭摆!
陆凡根本来不及反应,巨大的力量像一只无形巨掌将他狠狠砸向冰冷坚硬的车窗玻璃!
脸颊骨撞击玻璃的剧痛伴随着视野的瞬间漆黑。
陆凡闷哼一声,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意识在眩晕的黑暗中沉浮。
直到急促的喘息稍微平复,陆凡才挣扎着将麻木疼痛的脸庞从玻璃上“拔”出来,狼狈地撑住自己。
强忍着天旋地转的恶心感抬起眼皮,目光穿透脏污的前挡风玻璃,眼前的景象却将他死死钉在了座位上,灵魂瞬间坠入冰窟。
这里曾是什么?
或许是顶级权贵奢享的高尔夫球场,开阔、平整、精心装点着人间的闲适与丰饶。
而现在,它成了一片被诅咒的废土。
视线所及,坑洼不平的黑土上,密密麻麻挤满了低矮残破的遮蔽物。
塑料布、烂木板、生锈铁皮胡乱搭建起的窝棚歪斜扭结,如同大地上生长出的巨大流脓疥疮。
这些脆弱的“家园”之间,是跳跃不定的、稀稀拉拉的橙色火堆,苟延残喘般在死寂的夜里燃烧着,散发出发霉木柴的呛人浓烟和难以言喻的焦糊恶臭。
那火光摇曳而虚弱,非但驱不散黑暗,反而像鬼火般映照出地狱的轮廓。
一股混杂着排泄物、腐朽肉体、药物变质和血腥气的浓烈恶臭,直接灌入陆凡鼻腔深处,像带着倒钩的毒刺,直冲脑髓!
让人想要呕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一阵微弱却钻心的呻吟被风吹了过来。
循声望去,陆凡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一个帐篷的破口处,一个严重感染者的肢体露了出来。
手臂和小腿上,暗褐色的皮肤下如同嵌入了无数不规则、混浊发乌的晶体颗粒,有些地方晶簇已经突破皮肤,在火光下反射出妖异、冰冷的微光。
感染者似乎在剧痛中挣扎着想爬出来,但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如同牵扯着碎玻璃组成的经络,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摩擦声。
另一个人,情况稍好些,但同样能看到皮肤下不祥的结晶硬块在蠕动。
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如同生锈机械般的姿态,艰难地探出半个身子,
用布满细小晶刺的畸形手臂,试图将痛苦挣扎的同伴拖回帐篷深处。
每一次拉扯,都导致同伴皮下的晶簇摩擦断裂,暗金近黑的粘稠血液带着微弱的金属光泽缓缓渗出裂口。
紧接着,诡异而令人窒息的一幕发生了。
血液接触到冰冷空气的瞬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冻结,肉眼可见地迅速氧化、凝结成一种亮黑色的、类似火山玻璃的硬壳,像一层丑陋的痂,重新覆盖在那新撕裂的伤口上!
这个过程循环往复,每一次挣扎都带来新的伤口和新的硬痂!
绝望的呻吟、压抑的哭泣、骨头摩擦晶体的刺耳声响、篝火燃烧时木柴劈啪的爆裂……交织成一首令人心胆俱裂的安魂曲,在空旷焦土的上空盘旋不散。
“这就是悲鸣之地,”端木凌不知何时已经下了车,靠在前车门边。
双臂抱胸,用一种近乎冷酷的观察者姿态审视着这片沸腾着无声绝望的土地。
越野车刺耳的刹车声显然惊动了这片焦土上挣扎的灵魂,无数道目光。
如同点燃的磷火。
从黑暗的棚户缝隙里、破布帘子后投射过来。
穿透薄薄的夜色,齐刷刷落在陆凡脸上。
陆凡几乎是失魂落魄地推开车门,脚下发软地踏上这片被诅咒的土地。
目光与那些投射过来的眼神交织了。
那里面不再是人类的光泽,没有愤怒,没有哀求,甚至没有清晰的痛苦,只有一片混沌的、黏稠如沥青的绝望!
一种完全被抽空了生之渴望、只剩下肉体承受永罚折磨、渴求解脱而不可得的极致空洞!
遗弃者贪婪地目光曾无数次从闯入者脸上扫过,试图在寻找一丝丝可以证明外界还有希望存在的痕迹。
结果却只是茫然地迎接又一个终将加入遗弃者的“同类”。
凉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灰烬和零星的火星。
细小的火花旋转着上升,在浓稠的黑暗里划出道道转瞬即逝的弧光,随即被无边死寂彻底吞噬。
引擎低沉的轰鸣再次响起,撕破了这片沉甸甸的寂静。
黑色越野车沿着来时的道路缓缓起步、提速。
车厢内,空气凝重得如同实体。唯有引擎的声浪在密闭空间中孤独地回响。
陆凡的灵魂,似乎还深陷在那片绝望炼狱的泥沼中,无法挣脱。
一路上,那触目惊心的人间至恶之景不断在眼前循环复现。
生长于光鲜都市象牙塔里的陆凡,见识过实验室的洁净,体会过社会服务的温情,见证过直白、短暂的杀戮,目睹过战斗的残肢断臂和绝望。
然而“禁区”呈现给世界的,却是另一种全然不同的、非人的酷刑!
战场上死去的生命,无论痛苦多久,终归是戛然而止的句号。
可禁区里的人……
他们被时间凌迟!
每一口呼吸都伴随着体内“结晶”的蔓延、如同强行灌入骨髓的玻璃砂砾。
陆凡清晰地看到一个感染者,在无法忍受的痛苦中尝试用半结晶的粗糙手臂去抓挠自己的脖颈。
然而那足以致死的抓痕刚刚出现,那独特的暗金色血液涌出接触空气的瞬间,就化为坚固的黑色结晶硬壳!
死亡成为了一场无法完成的奢望!
这绝不是对生命的剥夺,而是时间之神投下的一枚缓慢毒剂!
他们被判决了不得好死。
唯一的“解脱”,只能是静静地躺着,感受着那种如同湿水泥灌入血管般的沉重结晶感,一点、一点、无可阻挡地从体表向脏腑蔓延、侵蚀。
直到所有器官都被这冰冷的“矿石”所封存、僵化……只有在那时,饱受折磨的灵魂才能被允许离开这片炼狱场。
沉默的煎熬中,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异常刺耳。
“你之前说……”陆凡的声音突兀地在引擎声中响起,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失乐园’里可能有抗体疫苗?”
“情报确认指向这一点。”端木凌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起伏,眼睛始终直视着前方的黑暗道路。“那里被高度怀疑是创世机构的核心抗体生产基地之一。攻破它,不仅是为了获取可能救命的即时抗体库存,更是为了有机会窥探甚至夺取那份配方,那才是能真正解锁未来、打破枷锁的核心钥匙。”
“这样……”陆凡不再出声。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侧脸望向车窗外。
天边,那轮银色的死月依旧高悬,冷漠地俯视着这片疮痍大地。
皎洁的光晕,此刻清晰地、冰冷地倒映在陆凡漆黑的瞳孔深处。
那对因目睹人间至恶而被彻底刷新的眼眸中,映照出的不再是无垠的夜空,也不是救赎的微光。
那里面凝固的,是一个被彻底解构的世界本质。
“这个世界……”陆凡低语,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却带着一种洞穿了所有幻象后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疲惫,
“还真是丑陋得……没有尽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