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痕惊梦

落雪镇的雪总比别处早来半月。

卯时三刻,青石板路还凝着薄霜,苏明雪的铁锤已砸在铁砧上,“叮——”的声响惊飞檐角积雪。他左手掌心的“雪痕”胎记随挥锤动作泛着微光,像有片融化的雪水渗进皮肤,在晨光里时隐时现。这是他十七年来从未对人说过的秘密——每当触碰铁器,或是梦见那个白衣女子,掌纹便会亮得灼人。

“明雪,给婶子打把新剪刀。”王婶挎着竹篮推门进来,篮里装着刚摘的霜白菜,叶片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你这铺子啊,比镇西的老槐树还无聊——除了打铁,也不知找个姑娘说说话。”

苏明雪抬袖擦汗,露出腕间褪色的红绳——那是老郎中临终前系的,说能“避寒”。他望向墙上挂着的半块断剑,剑柄处“武”字的刻痕被铁锈覆了大半,却总在他靠近时微微发烫:“婶子又拿我打趣,我这双手糙得很,哪敢耽误人家姑娘。”话音未落,掌心忽然一跳,断剑上的锈斑竟簌簌落下,露出底下半枚雪莲花纹——与他襁褓里的剑穗残片一模一样。

王婶没注意到他的异样,絮絮说着镇上的琐事:“昨夜刘大爷家的牛丢了,雪地里留着狼爪印,你说怪不怪?往年这时候,狼早该躲进深山了……”她忽然瞥见铁砧旁的布包,里头露出半截绣品,雪白色的缎面上,未绣完的雪莲花停在第七针,“这是你总揣着的那块?唉,也不知你爹娘给你留了多少谜……”

锤声忽然顿住。苏明雪望着布包里的剑穗残片,穗子边缘的线头还缠着几根白发——那是老郎中十年前从他襁褓里解下的。据王婶说,那年雪夜老郎中抱着襁褓中的他敲开铁匠铺门,襁褓里除了半块绣着雪莲的剑穗,再无片语,只说“这孩子姓沈,小名明雪”。后来老郎中成了镇上的大夫,常摸着他的掌心胎记叹气:“雪痕映心,终究躲不过……”

“婶子,我去后院添些炭火。”苏明雪避开她的目光,攥着断剑往后院走。柴房角落堆着老郎中留下的药箱,箱底压着半幅泛黄的画——画中女子白衣胜雪,指尖捏着绣针,绣绷上的雪莲花只差最后一针,背景是座被白雪覆盖的高山,山巅隐约可见飞檐斗拱的阁楼,匾额上“归墟”二字被风雪揉得模糊。

梦境忽然袭来。

他看见自己躺在雪地上,耳边是呼啸的风与兵器相击的脆响。白衣女子(他知道那是母亲)跪在他身侧,绣针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却不是刺向敌人,而是飞快地拆解着什么——是她腰间的剑穗。“明雪,带着它去落雪镇,找陈叔……”母亲的声音混着血滴落在雪地上,绣针在剑穗上留下最后一针,忽然被人从背后击中,半块染血的穗子落进他襁褓。他想伸手抓住母亲的手,却看见父亲握着断剑挡在前方,剑穗上的雪莲花被血染红,断剑上的“武”字忽然亮如晨星……

“砰——”断剑从掌心滑落,砸在青石板上。苏明雪猛地惊醒,发现自己靠着柴房的老槐树,掌心的雪痕胎记正贴着树干上的刀疤——那是老郎中当年为救他,用匕首砍退野狼留下的。树皮缝隙里嵌着半片碎银,他忽然想起母亲梦境里的细节:剑穗残片的流苏处,曾缠着半枚刻着“雪心”的银饰。

“明雪,你发什么呆呢?”王婶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刚才有个要饭的老头路过,说想讨碗热水,我让他在铺子里等着了,你顺便把新打的剪刀拿过来。”

苏明雪捡起断剑,指尖触到剑柄内侧的凹痕——那是个小小的“心”字,像用细针刻的,边缘还留着毛边,分明是孩童的笔迹。他忽然想起老郎中临终前塞给他的半本《寒潭手札》,扉页上母亲的字迹:“吾儿明雪,见雪莲花,便知有人念你。”此刻断剑与剑穗残片在袖中相触,竟发出极轻的“叮”声,像久别重逢的喟叹。

前堂里,穿灰布衫的老头缩在炭火旁,头发和胡须上结着冰碴,怀里抱着个布包,边角露出半截木柄。苏明雪递过热茶,忽然注意到他袖口绣着半截冰封的剑纹——与他梦境里父亲剑穗上的纹路一模一样。老头抬头时,眼角的疤痕斜斜划过,竟与老郎中藏在药箱里的旧画像上的人重叠。

“小哥儿,这剪刀……”老头接过剪刀,指尖在刀柄上摩挲,忽然顿住,“你这断剑,可是从寒潭底捞的?”

铁锤“当啷”落地。苏明雪盯着他袖口的剑纹,忽然想起老郎中临终前的叮嘱:“若遇着袖口有冰封剑纹的人,便说‘雪照非剑,是照人心’。”他深吸口气,掌心胎记亮起:“老伯,您可知道‘归墟阁’?”

老头浑身一震,布包“啪”地落在地上,里头滚出半块青铜令牌,背面“武当·雪心”的暗纹在炭火里泛着微光。苏明雪瞳孔骤缩——那正是林小满后来塞给他的令牌,而此刻老头盯着他的掌心,忽然老泪纵横:“二十年了……当年沈掌门夫妇坠崖前,曾说‘雪痕现世,归墟门开’,没想到……没想到你竟还活着。”

雪忽然大了。

苏明雪望着窗外纷扬的雪花,掌心的雪痕与断剑上的雪莲花纹遥相呼应,仿佛有无数细雪在血脉里流淌。他想起昨夜的梦,母亲的绣针终究没能缝完最后一朵雪莲花,而此刻老头带来的令牌,却像一把钥匙,轻轻叩响了被雪封存二十年的门。

“老伯,我爹娘……他们究竟怎么了?”他蹲下身,拾起青铜令牌,指尖触到牌面刻着的小字:“剑心映雪,护心为刃。”这八个字忽然在掌心发烫,竟与断剑、剑穗残片同时震颤,仿佛在回应某种遥远的召唤。

老头擦去眼角的泪,望向镇外被雪覆盖的群山:“二十年前,武当掌门沈怀谦因拒献《雪照剑图》,遭六大派围剿,你母亲用剑穗护着你坠崖,我亲眼看见她将半块剑穗塞进你襁褓……后来我寻了十年,只在寒潭底找到这半截断剑和令牌,却始终没找到你。”他忽然指着苏明雪的掌心,“这雪痕胎记,是沈夫人用绣针在你襁褓上刺的‘雪心咒’,为的是让你在绝境中能唤醒剑图真意。”

前堂的钟敲了七下。王婶抱着刚晒的棉被进来,看见地上的令牌,忽然愣住:“老陈头……你不是说去关外寻亲吗?怎么……”

“王婶,他是……”苏明雪刚要开口,忽然听见镇外传来马蹄声,三匹快马踏碎积雪而来,马背上的人穿着猩红飞鱼服,腰佩绣春刀——是东厂的血衣卫。

老头猛地起身,将令牌塞回布包:“他们来了!明雪,带着断剑和剑穗去长白山,找归墟阁的‘雪桥’阁主,记住——《雪照剑图》不在兵器里,在……”话未说完,飞鱼服卫已踹开铺门,刀刃上的寒光映着苏明雪掌心的雪痕,竟在雪地上投出半朵未完成的雪莲花影。

“武当余孽,果然在此。”为首的卫所千户把玩着半卷残图,图上绘着雪山与剑穗,边缘字迹“雪照非剑,是照人心”与苏明雪梦境里的画面重合,“交出剑图,饶你不死。”

铁锤被苏明雪握在手中,却不是挥向敌人。他看见老头悄悄将布包塞向王婶,看见王婶攥着剪刀的手在发抖,忽然想起老郎中说过“剑穗要用来护人,不是杀人”。掌心的雪痕忽然爆发出强光,断剑上的“武”字竟脱离剑身,化作雪光缠上卫所千户的绣春刀——不是攻击,而是缠住刀刃,让刀无法落下。

“你……你使的是武当‘雪心诀’?”千户惊退半步,忽然注意到苏明雪腰间的剑穗残片,“当年沈怀谦夫妇坠崖,剑图本该失传,你从何处学来?”

雪越下越大,铁砧上的火星溅进雪里,发出“滋滋”的响。苏明雪望着掌心的雪痕,忽然想起梦境里母亲的话:“明雪,雪莲花会在暖处盛开。”他松开铁锤,任由雪光包裹住自己和王婶、老头,断剑悬浮在身前,剑身上的雪莲花纹渐渐清晰——那是母亲未绣完的第七针,此刻竟在雪光中缓缓补上。

“我不知道什么剑图。”他盯着千户腰间的玉佩,那是块刻着“护妹”的玉牌,边缘有磕碰的痕迹,像被孩童咬过,“我只知道,我爹当年修桥补路,我娘用绣针替人缝补伤口,他们从没害过人。”

千户的刀“当啷”落地。他盯着苏明雪掌心的雪痕,忽然想起自己十岁那年,妹妹病重时,沈怀谦曾带着药箱敲开他家的门,用半块雪莲花糕哄妹妹笑。玉牌在怀中发烫,他忽然转身,对身后的卫所兵说:“走,回东厂。”

“大人,可是剑图……”

“剑图?”千户望着漫天飞雪,忽然笑了,“或许老沈说得对,雪照剑图,从来不在纸上。”

雪停时,老头从柴房拿出那半幅未绣完的雪莲花绣品,递给苏明雪:“这是我在寒潭底找到的,你母亲的绣针还别在上面——第七针,是留给你的。”

苏明雪接过绣品,指尖刚触到绣针,忽然听见镇外传来狼嚎。他望向老槐树,树干上的刀疤在雪光中泛着微光,忽然想起王婶说过,老郎中曾用断刀砍退野狼,刀上刻着“护心”二字。

掌心的雪痕与绣品上的雪莲花终于重合。他忽然明白,这二十年的雪,从来不是为了掩盖什么,而是为了让他在某个清晨,看见雪地里藏着的光——那是母亲未绣完的剑穗,是父亲断剑上的“心”字,是老郎中的药箱,是王婶的热汤,更是每个江湖人心里,从未真正熄灭的“护心”之火。

夜幕降临时,苏明雪在铁匠铺的角落埋下断剑与剑穗残片,用老郎中留下的雪莲花种子围了个圈。他知道,当春天来临时,雪莲花会带着这些秘密绽放,而他的掌心,将永远藏着一片不会融化的雪——那是父母留给他的,关于“护心”的答案。

窗外,落雪镇的第一盏灯笼亮起,映着苏明雪掌心的雪痕,像朵在寒夜里初绽的花。而远处的长白山,正有一片雪花落下,悄然覆在“归墟阁”的飞檐上,等着某个带着雪痕的人,来赴一场二十年的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