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恰似故人来

“师父,酒来了。”一个身穿蓑衣的小孩,怀里抱着酒坛,飞快地跑向玉溪渡口旁边的茅草屋。

三月的玉溪渡口浸在水墨里,细雨如丝,将天地织成一片迷蒙的青绿。山麓薄薄的雾气,好像给这座茅草屋添加一个结界。

不经意间,急速跑动的小孩,和着悠长的嗓音,给这幅泼墨的山水,增加了灵动的意涵,好一个静谧的暮之将夜。

一个身披蓑衣的少年踉跄奔来,怀里的酒坛晃出琥珀色的酒光,在青石板上溅开的水花惊飞了檐下避雨的燕子。唯有篱外几株杏树,正将半树粉白探入雨幕,花瓣上凝着的雨珠,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

少年名叫流觞,今年十二岁,却已在这烟云蒙蒙的渡口住了五年。他脚下的青石板被雨水磨得发亮,从集市到渡口的三百六十二级台阶,他闭着眼都能数清。此刻酒坛比他的小臂还粗,木塞缝隙渗出的杏花酒香混着雨气,在暮色里漫开一道甜腻的轨迹。

他数着步子,今日竟比往日快了半盏茶工夫,想到师父接过酒坛时可能扬起的眉梢,少年嘴角的梨窝便藏不住了,雨珠顺着斗笠边缘滚落,在蓑衣上砸出细密的鼓点,像是为他的雀跃伴奏。

“师父,这是你最爱喝的杏花酒”

茅草屋的柴门虚掩着,竹灯的昏黄光线从门缝里漏出来,在湿冷的空气中凝成一道暖色的光柱。流觞深吸一口气,推开柴门的瞬间,双脚却卡在了门槛处,屋内除了常穿青衫的师父,还坐着个陌生男子。那人身着玄色劲装,袖口翻出半截猩红里子,银线绣成的暗纹在烛光下流转,像藏着流动的水银。他的眼神如淬了冰的刀,剜过流觞后,又死死钉在师父脸上,那目光里有警惕的寒芒,却又浮着层近乎灼人的期待,像漂泊者望见了灯塔,却又怕那光亮是海市蜃楼。

“流觞,过来,坐下”。师父的声音像投入静水的石子,打破了凝滞的空气。少年这才发现自己攥着酒坛的指节已泛白,坛身的温热透过蓑衣传来,那是他一路狂奔捂出来的温度。

他挪到桌边,看着面对面一句话也不说的师父和异服男人,就这么傻傻的呆住了。在流觞的印象中,师父总是穿着一袭青色长袍,将满头的黑发认真的挽起,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在举手投足之间,传递着温润和儒雅的信息,就像是说书先生口中的仙人。他忽然想起昨夜偷看师父练剑的模样:月光淌在剑脊上,青衫旋成一朵浮在水上的莲,剑尖挑落的雨珠都凝着虹彩。

“这就是当年的孩子?”异服男子的声音像砂纸擦过陶瓮,带着一种金属的冷硬。“五年不见,倒抽条了。”他探身向前时,流觞闻到他衣襟里散出的铁锈味,混着种奇异的冷香,像是雪夜里绽放的寒梅,却又藏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

“我原以为是个女娃,没想竟是带把的。你这摆渡人的位子,也该腾出来了。”

“他还小。”师父将茶杯推远些,青瓷杯底在木桌上划出细微的痕迹。“诅咒不是闹着玩的。”他抬起手,替流觞拢了歪斜的头发说,“再说,火候还差得远呢。”

“诅咒”二字让流觞心头一紧,像被细密的针扎了一下。他想起去年冬夜,师父咳着血在渡口布下了一个防御阵,当时问起,只换来一句“小心使得万年船,但摆渡人总要还些东西的”。

此刻异服男子忽然冷笑,声如破锣,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你总说时候未到,再拖下去,怕是要带着秘密进坟了!”

气氛骤然凝冰,连窗外的雨声都似乎低了几分。流觞忙着给两人续茶,青瓷茶壶在手中微微发抖,滚烫的茶水险些泼出。他偷瞄师父,却见他望向窗外的眼神忽然飘远,雨幕里的杏树在他瞳孔里微微晃动,仿佛倒映着遥远的过往。

直到师父忽然指着墙角的酒坛,笑道:“尝尝流觞跑了十里地买来的杏花酿?”异服男子这才扯开嘴角,露出一颗缺了角的牙:“也就喝酒时像个人样,平时那酸文假醋的劲儿,啧啧”。

那夜师父喝得酩酊大醉,伏在案上呢喃着“归期”二字,声音轻得像风中的柳絮。流觞守在床边,听着渡口传来异服男子的琴声。那琴音古怪得很,时而如孤狼嚎月,带着撕心裂肺的悲怆;时而又像千军踏雪,铁蹄下的碎裂声被风拉长了,散在雨雾里成了飘忽的鬼火。恍惚间,他似乎看见师父年轻时的模样:也是这样的雨夜,青衫染血却笑得张扬,身后跟着个肩扛葬天琴的异服男子,两人踏碎满径杏花,走向雾霭深处,脚印被雨水迅速填满,仿佛从未存在过。

七日后雨停,异服男子走了,留给师父一个锦盒和一封信。信中说:本座走了,下次再来。希望那时你还活着。别忘了承诺。

流觞问师父,“他是谁?”师父微笑着说,“他是我的故人,也是我的...贵人”。

流觞隐隐约约的记起,五年前在异服男子走后,师父曾对月低声吟唱“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酌”的辞令。师父辞令中的故人,该不会就是异服男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