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过雨后莫云清发烧了。身体灼热,酸软,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林海铭暂时抛下了那个困扰的问题,专心地照顾他。这是生活的伎俩,总是让巧合充满算计的味道,以此制造事端冲突或情感暧昧。生病唤起的是人的怜爱,——如果没有更多的风雨,患难的情感总是回味这样的时刻;如果没有亲人在旁,孤独的人也会在这样的时刻渴望爱情的降临。雨还在继续下着,林海铭一边在锅里煮着粥,一边用凉毛巾给莫云清降温,某个时刻他笑了。他在笑什么呢?
他做完一切该做的之后,躺到床上,侧身对着莫云清,看着他闭着的眼眸,半晌说道:“这一切又都回到了当初。”
关于当初,我们该从怎样的角度去描述呢?描述的目的在于让读者能够“看到”他们彼此的心境,可是我们没有办法做到把一分一秒都描绘出来,只能剪取片段从他们彼此的行为去感悟彼此的心理。我只能说人是会伪装的,有时候我们看到的又未必是真正的内心;然而,河流的一滴水的走向又难以撼动整体的流向,所以我们的人物在整体上又保持着一贯性。
18岁的林海铭当时已经大三,在那个暑假他在A城找了实习工作,当时带他的正是莫云清。工作过程让二人建立了友好的关系,当时未见得是爱情,但我们也不好说他们彼此没有生出这样的情愫,因此“友好的关系”这一描述或许并不会出错。莫云清虽然比林海铭年长了12岁,但是从外表上却很难看出他的年龄有如此之大,二人站在一起或许莫云清还要显得年轻些;但岁月毕竟会在一个人身上了留下痕迹,比如莫云清显然在步调上、语气上要显得缓慢一些,做事更稳重一些。可是他欣赏林海铭做事的果敢与爽利,不拖泥带水的性格让他看到少年人意气风发的样子,所以在工作中也就包容很多,又偶尔带他吃饭。林海铭喜欢莫云清的随和、稳重,喜欢他对生活的观察和思考,虽然他不常说话,又很少与人相交,“他像深山里的一株兰草”,但正是这种孤独的性格让人觉得他身上有坚韧的勇气,时刻准备独自面对生活的风暴。那时,他就在想,是怎样的经历造就了这样的一个人呢?
林海铭在秋天的一个周六联系莫云清,约定一起吃饭。之所以把故事安排在秋天,是因为莫云清每到秋季天气突然转凉的时候,总要生一场病:发烧、流鼻涕,所以此后他们在一起的每个秋天林海铭格外关注天气变化,一旦变天就不管莫云清怎样反抗,总要给他加上厚厚的衣服。这天公司又格外地忙,水喝得少、药忘了吃、饭吃得少,这样当他下班见到林海铭的时候一阵眩晕,等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挂着点滴了。之后,林海铭陪着莫云清回家,在出租车上点好了外卖,直待他们到家,林海铭像今晚这样照顾着莫云清。莫云清稍感舒服的时候,看着外面天色昏沉,便提醒林海铭回学校;林海铭不放心他一个人,又说现在已经12点了,就在你家凑合一夜。莫云清让他到柜子里找一床被子,在沙发那里歇宿。夜里莫云清起烧呓语,林海铭就起来喂水,用冷毛巾退烧,后半夜看守时不知什么时候就趴在床上睡着了。第二天莫云清的闹钟照常七点钟响起,林海铭惊醒,小心关掉闹钟,看了看床上之人仍睡得安稳,便悄悄出了门,到附近买些早餐回来。
生活中这样的事件就像历史的某个转折点一样,引起了连续的反应,并让事件发生了本质的转变。就拿我们的主人公来说吧,从后来的事件看,这两天发生的照顾事件就是他们情感关系的转折点,当然这种变化并非一蹴而就的,但是正是有了这样的契机他们才越来越靠近,像两颗漂浮在宇宙中的星球一样最终撞在一起,是毁灭也是新生。
林海铭在未真正确定恋爱以前以及在恋爱分离的漫长时间里,常常回忆起那两天的情景。莫云清晕倒在自己的怀里,他虽然焦急,但是喜欢那种拥抱着对方的感觉,出租车上他无论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总是紧紧地抱着,像是贪恋美食的孩童,恐怕以后没有这样的机会,就狠命地要在一次吃个够。他手机里存留着一张莫云清躺在医院床上和家里床上的照片,一张明亮,一张晦暗,但照片中人都是闭着眼,以后多年镜头外的自己贪恋着这样偷偷的靠近和拥有。他趁着沉睡人沉睡时,好好端详过他的眉眼,情不自禁地抚过他的脸颊,可是都小心翼翼,只要对方有些微动,他便收回那手和目光,那一刻像偷儿被发现般心跳加速。他问自己这是爱吗?他像所有懵懂的少年初涉爱河时那般谨慎地去网络上寻求印证,结果发现自己的“症状”就是恋爱的表现。他躲在被子里偷偷地笑,偶尔在学校的路上想到也会莫名其妙地笑起来,可是他也谨慎地求证着,再大胆的人在初次的爱情面前都会这样小心翼翼吧,他想,——你会接受我吗?
林海铭的果决在爱恋面前溃败,他想着想着就要笑,继而叹气,有时候望着云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下了眼泪。他得知自己的秘密后,不敢轻易打扰那朵兰草的自在,又不甘心就这样渐渐离远;深藏的情感填塞着内心,憋闷又无法排解,牵动着眉头紧锁,“你真是个懦夫!”他这样想的时候,长吁短叹。生性关爱孩子而又细致敏锐的妈妈细察儿子这次寒假回家来的状态,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像小时候面对一个新奇而又喜爱的事物一样对待一朵花的开放。他安安静静地蹲在那里,等待那朵花的一点点绽放,不忍打扰,直到夜色垂挂下帷幕,他才愿意暂时离开。她坐在儿子身边,抚摸着他的头,笑着说:“你只要有信心好好对待自己的感情,就不妨大胆一点!”他有了害羞感,也仿佛被松了绑,——一句话戳破了自己吹起而又围困自己的气球,“嘭”的一声不是指引道路,而是让自己清醒过来。他头枕在手上,对着天花板,告诉自己“大胆一点”,这时候才拿起手机在凌晨一点发送了一条朋友圈:爱,不妨大胆一点!
当他决定再次站在莫云清面前的时候,已经隔了一个秋季、一个冬季,风转换了不同的角度,变换了不同的温度;当他再次站在莫云清面前的时候,轻衫薄裤,东风是那样温暖。阳光明媚的周六下午,两个人漫步在湖畔公园,莫云清开口问道:“谈恋爱了?”
林海铭嘿嘿地笑着,“你怎么知道?”
“‘爱,不妨大胆一点’,这不是太明显了吗?大胆一些,挺好。”
“其实吧,也不是恋爱,就是单纯地喜欢,那个人还不知道。”
“哦。”片刻后,又“嗯”了一声。
倘若林海铭再细致一些,他的爱情长跑不会绵延到新的秋天,阳光洒落在莫云清眉头沟壑的那一刻,林海铭低头平静着内心的深海,偷偷吁了一口气,说道:“其实我只是单方面喜欢人家,别人喜不喜欢我还不一定。”
“那你不妨大胆一些。我还从没见过你这么害羞小心的样子,估计也做了不少心理斗争,想好了,认准了,就去试一试,失败了也没关系,毕竟还年轻嘛!”
“嗯,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对了,认识那么久,我都没见过你对象……”
“我喜欢一个人的生活。”
“有没有可能是还没遇到合适的?”他急切地要说出这句话。
“也许吧。”
夕阳慢慢拉长了他们的身影,那调皮的影子头并着头,嬉笑着,打闹着,像两个孩子一样。
在林海铭头脑中回溯着的过往与眼前发生着重叠,他用手摩挲着云清的头发,却惊恐起来,他难以确信眼前的景象是否是真实的。如果真实的东西虚假而短暂地存在,又是那样地美好,又如穿越梦境后的空白和一无所有,他该怎么办?这一切和他们曾经在一起的“最后”一晚,和无数个梦境,何其相似。他焦灼地起身,走到窗前,点起一支烟,他感受着窗外忽明忽暗的灯光,远远近近的汽笛鸣叫,天空中的云朵缓缓地浮动,所有星星暧昧地眨着眼睛,他企图用这一切证明鲜活着的是现实……
“你要学着让所有过往变成美丽的梦,留恋、怀念,直至遗忘。不要让琐碎、机械而沉闷的生活成为你的锁链,你要自由成鸟的模样,去经历一切鲜活……”
他记得那信里的美好祈愿,“可是你还不知道,那成了对我的诅咒,我像你说的那样留恋、怀念,却从来没有遗忘——云清,你真的,真的回来了吗?”天空暗淡下去的时候,他的腮边蜿蜒着星河。
莫云清摸了摸身边的被窝,——空的!略微堵塞的鼻子小心翼翼地吸了几下,——空空的!“你在哪”,——空空空的!他笑了笑,觉得这次的梦太过真实和美好,“原来你没有回来过,没有相聚,还是我一个人。”他起身,瞥见床边的熟悉睡衣,把它收叠起来放在衣柜的角落。走进盥洗室,温热的水流抚摸着出过汗的身体,带来清爽而清醒的感觉。站在镜子前洗漱时,他看着镜中的自己,镜中出现了林海铭的面庞,他在悄然耳语着,微笑着……闭上眼睛消除掉一切幻象,用水流来扰乱思绪,“昨天的淋雨可以证明……”“也许昨天从来没有下过雨,一切都是你的臆想。”“你可以求证。”“我疯了!”
他一个人出了门。
清早的公园,热闹着老年人的生活。他沿着湖边的路一直往前走去,一会儿留意看着老人们练剑,一会儿又转到跳操的那里,还有的老人背靠着树上下磨动,老婆婆对着树十指敲击着树干。他往前走着,那脚步催动着太阳,太阳升起来,驱散了人群。可是他不觉得,他现在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绝不是因为清早的失落和伤痛,只是习惯了在烦闷的时候放空自己,像风一样随着其他的风恣意摇摆,不确定下一个方向。他坐在一个凉亭里,看着远处的所有,或许什么也没有的所有。直到一对夫妇带着一个孩子闯进他的视野,他才略微清醒似,看着这图景微笑:
林海铭就应该这样!
他认定在自己离开之后,林海铭现在就应该是这样生活。丈夫、妻子、儿女,太阳光的明媚晕染着这醉人的图景。他就应该这样!所以当时我应该离开!就像有人说的,爱不一定要占有,还可以是放手。我们把所有爱的欲望变成牢笼的时候,就没有人能够逃走,——拆碎它,遗弃它,然后怀念它!怀念是痛烈而幸福的!
他就这样坐着,像之前每一次那样,等待着那个熟悉的空间再度在他的思想里恢复到认识的模样,等待意识的味道被时间的风吹散,他才能鼓起勇气再次走进去。他觉得自己应该吃点东西,不要像失恋一样,可是他不觉得饿。这样怀念的时候那种感觉真是奇妙,甚至是疯狂的!“我被自己的意识囚困了,可是我却甘心待在里面。”外面是什么呢?是丢失后的空白!如果我把它丢了,我就彻底干枯了。
他小睡了一会儿,呆愣了一会儿,周围明亮了一会儿,安静了一会儿,此刻热闹着一簇簇人的幸福。太阳濡湿的衣服,月亮烘烤着,他躺在草坪上,看着星空,不知不觉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