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黄的纸页带着一股陈旧纸张特有的、混合着灰尘和淡淡霉味的沉郁气息,在沈砚舟指尖下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窗外是深秋的苏州,暮色来得早,湿冷的空气无声无息地钻进这间位于瑞锦祥老宅二楼的书房,带着水乡特有的、能沁入骨缝的寒意。书桌上,一盏老式绿罩台灯勉强撑开一小片昏黄的光晕,将父亲沈国昌伏案疾书的侧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影子随着笔尖的移动微微晃动,显得格外凝重。
沈砚舟的目光落在账簿最前面那几页墨迹浓重得几乎要晕开的记录上。1994年,秋。一笔笔触目惊心的赤字,像一道道无声的鞭痕,抽打在那些脆弱发脆的纸上。原料价格飞涨,销路却滞涩如铁。他几乎能想象出父亲当年坐在这张书桌前,被四面楚歌的困境逼得额头青筋暴跳的模样。指尖无意间划过账簿边缘一处异常厚重的纸页,感觉像是粘了什么东西。他小心地用指甲挑开页缝,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颜色更为深沉的纸片滑落出来,无声地躺在桌面。
不是纸。是法院的传票。
纸张早已失去韧性,带着被岁月反复摩挲过的脆弱感。沈砚舟屏住呼吸,将它轻轻展开。油印的字迹有些模糊,但核心内容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他的视线:
“应诉通知书……原告:顾明远……被告:瑞锦祥丝绸厂(沈国昌)……案由:不正当竞争、商业诽谤……传唤时间:1994年11月7日……”
“顾明远”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眼底。沈砚舟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那是父亲口中偶尔提及的、二十多年前瑞锦祥最强劲的对手“明远丝绸”的老板,一个在父亲描述里“心术不正”、“手段卑劣”的商人。但眼前这张冰冷的传票,却指向了截然不同的指控方向——被告是瑞锦祥,是父亲沈国昌!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耳膜嗡嗡作响。那泛黄的纸页上,父亲沈国昌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签名——“沈国昌”三个字,此刻看起来竟带着一种陌生的狰狞,仿佛在无声地咆哮着一个被刻意掩埋了二十年的秘密。
就在这时,放在桌角的手机屏幕倏然亮起,一条推送新闻像冰冷的毒蛇般蹿了出来:
“【快讯】丝绸新锐‘云织造’完成B轮超千万美元融资!创始人顾晚晴:传统丝绸产业格局将被彻底颠覆!”
新闻配图是一张抓拍。照片上的女人站在明亮的落地窗前,身形挺拔利落,一身剪裁精良的烟灰色西装套裙,衬得肌肤胜雪。她微微侧着头,目光投向窗外林立的高楼,侧脸线条清晰而冷静,唇角似乎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那种掌控全局、睥睨一切的姿态,隔着屏幕都带着极强的压迫感。下方赫然标注着:顾晚晴,云织造创始人兼CEO。
沈砚舟的呼吸猛地一窒。视线死死锁住“顾晚晴”三个字,再猛地转向书桌上那张冰冷的、指向“顾明远”的旧传票。一个巨大的、令人眩晕的漩涡在他脑中轰然炸开。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急速冷却下去,指尖一片冰凉。顾明远……顾晚晴!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抓起手机,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迅速在搜索框里输入“顾晚晴顾明远”。弹出的百科词条寥寥数语,却像重锤砸下:“顾晚晴,女,XX年生。云织造创始人。父:顾明远(已故)……”
“嗡——”
书桌上的固定电话猝然响起,尖锐的铃声在死寂的书房里炸开,惊得沈砚舟浑身一震。他定了定神,伸手拿起听筒,电话那头传来助理小张明显带着慌乱的声音:
“沈总!不好了!刚刚……刚刚‘云织造’那边发来一份正式的商业函告,措辞非常强硬!要求我们立刻停止生产仿制他们专利花型的那批‘烟雨江南’系列,并且……并且公开道歉!否则就要启动法律程序,还要联合行业协会封杀我们的线上渠道!他们……他们动作太快了!几个我们谈了很久的线上平台分销商,刚才都打电话过来,说要暂停合作!”
沈砚舟握着听筒,指关节捏得发白。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沉下来,浓重的夜色如同墨汁般浸透了窗棂,压得人喘不过气。瑞锦祥厂区里几盏昏黄的路灯亮起,微弱的光线无力地穿透黑暗,只能照亮下方一小片湿漉漉的青石板地面,更远处厂房的轮廓在夜色里沉默地蛰伏着,像一头疲惫而伤痕累累的巨兽。
他缓缓放下听筒,目光再次落回桌面那张泛黄的传票,还有手机上顾晚晴那张冷静锐利的照片。冰与火的碰撞在他胸中激烈翻涌,最终化为一缕无声的叹息,沉重地逸出唇边。二十年前那场被尘封的旧债,终究还是裹挟着冰冷的现实,以如此迅猛而残酷的方式,砸在了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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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澜”会所的顶层包间,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流淌的黄浦江夜景,游船曳着长长的光尾缓缓滑过深蓝的水面,两岸霓虹闪烁,勾勒出这座城市繁华而冰冷的骨架。水晶吊灯折射出细碎耀眼的光芒,落在光可鉴人的黑色大理石桌面上。空气里弥漫着顶级雪茄的醇厚气息和若有若无的清冷香水味,是金钱与权力无声角力的味道。
沈砚舟独自坐在宽大舒适的丝绒沙发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玻璃杯壁。他来得稍早了些,这短暂的等待像是一种无声的煎熬。包间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侍者恭敬地侧身让开。
顾晚晴走了进来。
她换下了新闻照片里那身凌厉的烟灰色西装,此刻穿着一件质感极佳的月白色真丝衬衫,领口设计别致,带着柔和的褶皱,袖口挽起一截,露出纤细的手腕和一枚简约精致的腕表。下身是同色系的阔腿长裤,步履间带起利落的线条。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自然地垂落颊边,减弱了几分锋芒,却更添一种沉静而不可测的优雅。
她的目光精准地落在沈砚舟脸上,唇角随即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温婉得体,如同精心排练过无数次。
“沈总,久等了。”她的声音清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金属质感,像上好的瓷器轻轻相碰。
“顾总客气。”沈砚舟起身,微微颔首。两人隔着那张象征谈判的大理石桌,握了握手。她的指尖微凉,力道适中,一触即分。
侍者无声地布好茶点,悄然退下。包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窗外流动的繁华。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
顾晚晴端起骨瓷茶杯,杯沿凑近唇边,却没有喝。她的目光越过杯沿,平静地落在沈砚舟脸上,那眼神如同沉静的深潭,表面波澜不惊,底下却暗流汹涌。她轻轻放下茶杯,杯底接触桌面发出极轻微的一声脆响。
“沈总,”她开口,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温和,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重若千钧,“瑞锦祥是老字号,有底蕴,有情怀。这一点,我从不否认。”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措辞,又像是在欣赏沈砚舟脸上细微的变化。
“但是,”她话锋一转,唇角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那温和的表象下骤然透出冰冷的锐利,“时代不同了。情怀不能当饭吃,更不能成为践踏规则、侵犯他人合法权益的挡箭牌。”她的目光变得如鹰隼般锐利,直直刺向沈砚舟,“你们未经授权,公然仿制‘云织造’独家设计并申请了外观专利的‘烟雨江南’系列花型,利用瑞锦祥的‘老字号’名头,混淆视听,低价倾销,抢占市场。这种行为,已经严重侵害了‘云织造’的商业利益和品牌声誉。”
她的语速不快,但字字清晰,逻辑严密,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向瑞锦祥的软肋。
“沈总,”她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优雅地交叠放在桌面上,那迫人的气势却丝毫未减,“商场有商场的规矩。侵权,就要付出代价。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们‘云织造’并非不讲道理,只要瑞锦祥立即停止侵权产品的生产销售,在主流媒体及自有渠道发布公开致歉声明,并按照我们核算的数额进行赔偿,这件事,可以到此为止。”她微微停顿,目光在沈砚舟紧抿的唇线上扫过,唇角那抹优雅的弧度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嘲讽,“否则,我们只能走法律途径。届时,对瑞锦祥百年招牌造成的声誉损害,恐怕就不是几份道歉声明能挽回的了。”
她微微后靠,重新倚进沙发里,姿态放松了些许,但眼神依旧紧锁着沈砚舟,仿佛一只优雅的猎豹,正耐心地观察着爪下猎物的挣扎。
“沈先生,”她的声音忽然又低了几分,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耳语般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沈砚舟耳边,每一个音节都像裹着冰凌,砸进他翻涌的心湖,“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你父亲沈国昌当年欠下的债……如今,也该由你来还清了。”
“父债子偿”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沈砚舟脑中轰然炸响!二十年前那纸冰冷的传票、父亲深夜在书房里踱步的沉重背影、账簿上那些触目惊心的赤字……无数碎片瞬间被这四个字强行串联起来,指向一个呼之欲出却又不敢深想的可怕真相!
胸腔里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血液冲上头顶,又在顾晚晴那双洞悉一切的冰冷目光注视下急速冷却。沈砚舟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那点尖锐的痛感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他迎上顾晚晴的视线,声音因为强压着翻江倒海的情绪而显得有些干涩紧绷:
“顾总,关于‘烟雨江南’花型,其中或许存在误会。我们瑞锦祥的设计师……”
他的话被顾晚晴一个极轻微、却极具嘲讽意味的摇头动作打断。她眼底的冷意更甚,仿佛在嘲笑他的负隅顽抗。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几乎要凝结成冰的时刻,沈砚舟垂在身侧、靠近桌沿的右手,手背忽然传来一点极其轻微的、带着纸张质感的碰触。
极其短暂,稍纵即逝。
沈砚舟的身体瞬间僵硬。他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睫,目光飞快地扫过桌沿下方——那只属于顾晚晴的、白皙纤细的手,正极其自然地收回,仿佛刚才那一下触碰只是无意的刮蹭。而就在他刚才被触碰的手背旁边,大理石桌面下方不易察觉的阴影处,静静地躺着一张折叠起来的、边角磨损的纸片。
不是纸片。是照片。
沈砚舟的呼吸骤然停滞。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他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立刻去抓那张照片的冲动。顾晚晴依旧端坐在对面,姿态优雅从容,仿佛刚才桌下那隐秘的传递从未发生。她的目光甚至还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落在他脸上,似乎想捕捉他任何一丝细微的破绽。
沈砚舟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找回自己的声音,试图将话题拉回所谓的“误会”上,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我们的设计灵感,源于苏博馆藏的清代花鸟纹样,有明确的参考来源。贵司的专利范围界定,恐怕需要更严谨的……”
顾晚晴轻轻嗤笑一声,那笑声很轻,却像冰渣子刮过耳膜:“沈总,这种苍白无力的辩解,法庭上法官恐怕不会采信。证据链,我们很完整。”她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笃定而冰冷,像是最后的通牒,“我的条件已经说得很清楚。三天时间。希望沈总能做出明智的选择。否则……”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比任何威胁都更加森然。
“告辞。”她干脆利落地起身,拿起手包,月白色的身影没有丝毫留恋,高跟鞋敲击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决绝的回响,一步步走向门口。
沈砚舟依旧僵坐在原地,没有起身相送。他的全部心神,都被桌下阴影里那张神秘的旧照片死死攫住。直到包间的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他才像被抽干了力气般,猛地靠进沙发深处。
窗外,黄浦江的流光溢彩依旧,却再也照不进他眼底的冰冷和混乱。他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紧张,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探向桌下,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带着岁月痕迹的纸面。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张折叠的照片,在桌面上缓缓展开。
包间里明亮的灯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照片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照片有些泛黄,边角卷曲磨损,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颗粒感略重的质感。背景是……是瑞锦祥的老厂房!斑驳的砖墙,高大的木梁结构依稀可辨,光线透过高处的小窗斜斜地照射进来,空气中仿佛还漂浮着细小的棉尘。
照片中央,并肩站着两个年轻的男人。
左边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袖口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头发有些乱糟糟的,脸上沾着几点污渍,但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充满了蓬勃的朝气和一种近乎天真的憧憬。他咧着嘴,笑得毫无保留,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那笑容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那是二十多年前的沈国昌!是沈砚舟从未见过的、如此年轻、如此意气风发的父亲!
而站在沈国昌旁边,一只手随意地搭在他肩膀上,同样穿着工装,笑得同样灿烂开怀的另一个人……
沈砚舟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脊椎骨瞬间窜上头顶!
是顾明远!年轻时的顾明远!
照片里的顾明远,没有后来父亲口中描述的“奸猾”或“刻薄”,只有纯粹的、如同兄弟般的亲昵和信任。他们身后,是一台巨大的、老式的木制织机,上面似乎还缠绕着未完成的、闪着柔和光泽的丝绸。
照片底部,一行用蓝黑色钢笔写下的、有些褪色却依旧清晰的小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沈砚舟脑中所有的迷雾:
“1992年秋,国昌兄与明远于瑞锦祥老织坊。双宫茧成,试织新锦,大吉!”
双宫茧?!
沈砚舟的指尖死死抠住了照片边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父亲从未提过他们曾如此亲密!更从未提过什么“双宫茧”!父亲当年对顾明远的描述,永远是阴险的竞争者,是差点拖垮瑞锦祥的敌人!可这张照片上凝固的笑容和那句“大吉”的祝福,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刺穿了父亲在他心中维持了二十多年的形象,也刺穿了那张冰冷传票所构建的单薄指控!
混乱和冰冷的寒意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吞没。他猛地抬起头,望向包间紧闭的房门,仿佛还能看到顾晚晴月白色身影消失的方向。她递来这张照片是什么意思?是嘲弄?是示威?还是……一种更复杂、更危险的信号?
他抓起手机,指尖因为混乱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急迫而微微颤抖,飞快地拨通助理小张的号码。
“小张!”电话接通,沈砚舟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和急切,“立刻!帮我查清楚一件事!1992年……对,就是1992年秋天前后!瑞锦祥有没有成功试织过一批用双宫茧做原料的新锦?还有……”他深吸一口气,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查清楚当年‘明远丝绸’的顾明远,在那段时间前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他后来为什么突然破产了?所有细节,能挖多深挖多深!快!”
挂断电话,沈砚舟颓然靠回沙发。窗外的璀璨夜景在他眼中扭曲成一片模糊的光斑。他低头,再次死死盯着照片上那两个勾肩搭背、笑得无比灿烂的年轻人。
1992年秋,双宫茧成,新锦试织,大吉。
1994年秋,法院传票,指控不正当竞争、商业诽谤。
仅仅两年时间,发生了什么?那批象征着希望和“大吉”的双宫茧新锦,后来去了哪里?为什么从未听父亲提起?那场诉讼,那场最终导致顾明远破产、甚至可能……间接导致他离世的诉讼,真的是因为父亲“举报”了顾明远的不正当竞争?还是……另有隐情?
那张冰冷的传票,和眼前这张凝固了兄弟情谊的照片,像两个巨大的、充满裂痕的碎片,在他脑中疯狂地碰撞、旋转,发出刺耳的轰鸣。父亲沈国昌那张一向坚毅、甚至有些古板的面容,在这强烈的对比冲击下,第一次变得如此模糊,如此陌生,甚至……透着一丝让他心头发冷的狰狞。
顾晚晴那句冰冷刻骨的“父债子偿”再次在耳边回响。沈砚舟闭上眼,用力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这债,到底是什么?那批双宫茧,又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秘密?
瑞锦祥百年招牌的沉重,此刻压在他肩上,仿佛又重了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