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凶手

冰冷的金属台面透过薄薄的手术服,硌得我脊椎生疼。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浓烈又单调的气味,像一层无形的膜,死死捂在口鼻上。电流的嗡鸣在耳边低低震荡,如同某种来自地底的、令人不安的预兆。我闭着眼,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这具空壳。

“准备好了吗,陈先生?”医生的声音隔着一层水幕传来,模糊而遥远。

喉咙干涩发紧,我甚至无法点头,只能从胸腔深处挤出一个破碎的单音节:“嗯。”

一瞬间,尖锐的刺痛猛地刺穿后颈,仿佛有烧红的铁钎狠狠凿了进去!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一弹,视野里炸开一片混乱的白色光斑,刺得眼球生疼。紧接着,天旋地转。消毒水那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瞬间被彻底抽离、稀释、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

温暖的金色光芒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温柔地包裹住我。清亮欢快的笑声如同碎玉,撞进耳膜,瞬间驱散了所有冰冷和疼痛。我猛地睁开眼。

阳光,铺天盖地的阳光。

它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落在酒店宴会厅巨大的水晶吊灯上,折射出七彩的虹晕。空气里飘荡着香槟的微醺、蛋糕的甜腻,还有……晚晚身上那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淡淡馨香。她就在我面前,近在咫尺。

我的新娘。

林晚。

洁白的曳地婚纱裹着她纤细的身体,繁复精致的蕾丝花边在阳光下闪烁。她微微仰着脸看我,脸颊染着最动人的胭脂红,眼睛弯成了两泓盛满星光的月牙泉。长长的睫毛蝶翼般轻轻颤动着,每一次扑闪都漾起一片清澈的光晕。她伸出手,指尖带着阳光的温度,小心翼翼地、带着无限珍重地,拂过我的眉骨,沿着鼻梁的轮廓滑下,最后停留在我的唇角。

那触感如此真实,带着皮肤下温热的生命脉动,瞬间点燃了我早已麻木冰冷的躯壳。

“阿默,”她的声音像掺了蜜糖的清泉,每一个字都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轻轻敲打在我心上,“欢迎回家。”

“晚晚……”我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声音哽在喉咙深处,酸涩的热流猛地涌上眼眶。眼前的一切,这场盛大婚礼的每一个细节——宾客模糊的笑脸,司仪洪亮的声音,背景舒缓流淌的《婚礼进行曲》——都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她眼底那片纯粹的、毫无保留的、几乎要将我灼伤的温柔光芒。无数个日夜的蚀骨思念、无边无际的黑暗绝望,在这一刻被她眼底的光彻底击穿、融化。我像在无垠冰原上跋涉了千年的旅人,终于一头栽进了滚烫的温泉里,每一个毛孔都在贪婪地汲取这失而复得的暖意。我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想要再次触摸她花瓣般的脸颊。

然而,指尖尚未触及那温热的肌肤,画面毫无预兆地狠狠一颤。

如同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屏幕,眼前的一切瞬间扭曲、碎裂、拉长。温暖的金色阳光、喧闹的人声、晚晚的笑靥……所有色彩和声音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粗暴地撕扯、剥离,瞬间褪色成一片混沌的灰白噪点。

“滋滋……”

刺耳的电流干扰音骤然响起,尖锐地刺穿我的耳膜。眼前的景象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晃动、扭曲,最终彻底崩解,沉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浓稠的黑暗。

几秒死寂后,模糊的光影才重新艰难地凝聚起来。

光线骤然变得黯淡。不再是婚礼大厅那璀璨夺目的水晶灯,而是家里书房那盏略显昏黄的老式台灯。光线只吝啬地照亮书桌中央一小块区域,四周沉没在深重的阴影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旧书页和陈年木头的混合气味,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牵引过去。

林晚正坐在书桌前的旧藤椅里。她背对着我,身体微微蜷缩着,像一只在寒风中努力把自己裹紧的小动物。散落的黑发垂在肩头,遮住了她大半侧脸,只露出一点苍白紧绷的下颌线条。她伏在桌面上,肩膀以一种极其细微的频率,持续地、神经质地颤抖着。握笔的右手用力到指节泛白,笔尖在铺开的日记本上飞快地划动,发出沙沙的、令人心悸的摩擦声,像小兽在绝望地啃噬着什么。

昏黄的灯光无力地笼罩着她,在她身上投下大片浓重而扭曲的阴影,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影完全吞噬。一种巨大的、无声的悲伤和脆弱感,像冰冷的潮水,从她蜷缩的背影里弥漫出来,瞬间淹没了整个空间。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潮水的冰冷刺骨,穿透了记忆芯片的屏障,直直刺进我的心脏。

她写了什么?

一个念头带着冰冷的恐惧猛地攫住了我。那沙沙的写字声,那紧绷颤抖的肩膀,那几乎要碎裂在昏暗光线里的背影……不对劲!这画面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与我记忆中任何温馨片段都格格不入。强烈的不安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无声的绝望压垮时,书桌前那个蜷缩的身影,动作突然毫无预兆地顿住了。

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她握着笔的右手猛地一僵,悬在半空。笔尖的沙沙声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切断。那持续细微颤抖的肩膀,也在一瞬间绷紧、凝固,僵硬得像一尊骤然冷却的石雕。

紧接着,一种近乎实质的恐惧感,如同骤然爆发的瘟疫,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那是一种纯粹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对灭顶之灾的惊骇。

我甚至清晰地“看”到,她裸露在睡衣领口外的那一小段后颈肌肤上,细小的汗毛一根根竖立起来。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那声音在死寂的书房里显得异常尖锐刺耳。

她像是被无形的烙铁烫到,猛地从藤椅上弹起!动作仓惶而笨拙,带倒了椅子,椅脚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她试图转身,身体却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僵硬笨拙。那本摊开的日记本被她慌乱的手臂猛地扫到,纸张发出哗啦的脆响,重重地摔落在地板上。

“砰!”

一声闷响,像是重物撞击在皮肉上。

她的身体被一股巨大的、无可抗拒的力量狠狠地掼在了冰冷的墙壁上!力道之大,连墙壁似乎都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回响。她像一片被狂风撕下的枯叶,无力地贴在冰冷的墙面,所有的挣扎都在瞬间被碾碎。

一只骨节分明、青筋暴起的大手,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如同钢铁的枷锁,死死地扼住了她纤细脆弱的脖颈!

“呃……”喉咙被挤压,她只能发出短促、破碎的痛苦气音。眼睛因为窒息和极度的惊恐而睁得极大,瞳孔在昏黄的光线下剧烈地收缩着,像濒死的蝶翼。

扼住她脖颈的人,终于清晰地映入了我的视野。

是我。

那张脸,每一个棱角,每一寸皮肤,都无比熟悉,是我每天在镜子里看到的样子。可那脸上的表情,却是我从未见过的狰狞、扭曲、狂暴!双目赤红,如同噬血的野兽,额角和脖颈的青筋根根暴凸,像一条条丑陋的毒蛇盘踞在皮肤下,随着粗重的喘息疯狂地搏动。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毫无人性的弧度,喷吐着滚烫的、带着酒气的恶毒咒骂:

“贱人!写什么?啊?!又在写那些恶心的东西告我的状?!我让你写!让你写!!”

声音嘶哑狂暴,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浓烈的恨意和毁灭欲,像烧红的铁钉,狠狠钉进我的耳膜。

不!不是我!不可能是我!

我的灵魂在记忆的牢笼里发出无声的、撕裂般的咆哮。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胃袋剧烈地抽搐,翻江倒海,喉咙口涌上一股强烈的腥甜铁锈味。我像被抛入了冰窟,又像是被架在烈焰上炙烤,巨大的、荒诞的惊骇和无法理解的恐惧瞬间将我淹没。这不是我!我怎么会这样对晚晚?!这芯片……这芯片一定出了问题!是病毒?是数据错乱?是哪个环节的恶意篡改?!

可就在这理智疯狂呐喊、试图否认眼前地狱景象的瞬间,我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一样,死死地钉在了林晚的脸上。

没有尖叫。

没有愤怒的控诉。

没有面对野兽时该有的、任何一丝强烈的、对抗性的情绪。

那双被窒息和痛苦折磨得几乎涣散的眼睛里,盛满的,只有一种东西。

深不见底的、令人心脏骤停的……悲哀。

那悲哀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它无声地流淌出来,浸透了她的每一寸目光,带着一种洞穿一切、又彻底放弃一切的绝望。它像一把淬了冰的钝刀,缓慢地、残忍地切割着我的神经,无声地质问着:看啊,这就是你。这就是你对我做的一切。

这眼神,比任何尖叫和咒骂都更具毁灭性的力量。它像一个烙印,带着灼穿灵魂的高温,狠狠地烫在我的意识深处。我那试图构筑的“芯片故障”的脆弱堡垒,在这无声的、沉重的悲哀注视下,轰然坍塌,碎成齑粉。

“不…不……晚晚……”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嘶哑声音,绝望地想要伸出手去阻止那个疯狂的“自己”,想要抹去她眼中那令人心碎的悲哀。然而,我只是这记忆洪流中一个无力的旁观者,一个被禁锢在屏幕后的囚徒。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属于“我”的手,如同钢铁的刑具,越收越紧,看着林晚眼中的光芒在窒息中一点点黯淡下去……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眼前的画面再次剧烈地扭曲、波动起来!如同信号被强行干扰、切换。扼住脖颈的手、暴怒的脸、林晚眼中的悲哀……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撕碎、拉长、模糊,最终被一片刺目的、毫无感情的纯白彻底取代。

那白色浓烈得如同实质,带着手术灯特有的冰冷和锐利,瞬间刺穿了我的视觉神经。

是医院手术室的无影灯。

强光中心,林晚躺在冰冷狭窄的手术台上。她的脸,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死寂的灰白,没有一丝血色,仿佛生命早已被彻底抽干。氧气面罩松松地覆盖在她口鼻上,每一次艰难的、浅而急促的呼吸,都只能在那透明的罩壁上呵出一小片转瞬即逝的模糊白雾,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她的眼睛半睁着,眼神涣散,空洞地望着头顶那片令人绝望的、惨白的光源,瞳孔深处倒映着那一片虚无的死寂。曾经盛满星光的月牙泉,如今只剩下干涸龟裂的河床。

一个穿着蓝色无菌手术服的身影,只露出戴着口罩的上半张脸,俯身靠近她。医生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清晰、冷静,带着职业性的询问,却像冰锥一样刺入我的耳膜:

“林女士,您确定了吗?记忆芯片……最终还是要给他吗?”声音在空旷冰冷的手术室里回荡,带着一种不祥的余音。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手术室里只有心电监护仪单调、微弱、几乎要消失的“滴滴”声,如同生命倒计时的读秒,一下,又一下,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也重重地砸在我的心脏上。

林晚的眼睛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那涣散的目光,似乎终于费力地聚焦在医生脸上。她的嘴唇在氧气面罩下极其轻微地嚅动了一下,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面罩上那一点微弱的水汽,证明着这具躯壳里尚存一丝游息。

然后,我看到。

在那片令人窒息的惨白灯光下,在那张被病痛和死亡彻底剥夺了所有生机的脸上,她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

点了一下头。

一个耗尽了她所有残存气力的、微小的动作。

一个迟来的、沉重的审判。

嗡——!!!

脑子里仿佛有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在这一刻,被那个微小的点头动作,彻底、干脆地崩断了!

眼前的手术灯、医生、冰冷的器械……所有的景象瞬间被剧烈的耳鸣和眩晕撕扯得粉碎!天旋地转,冰冷的地板带着坚硬的质感,重重地撞在我的膝盖、我的胸膛上。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如同一滩彻底融化的烂泥,不受控制地瘫倒在地板上。胃部一阵剧烈的、无法抑制的痉挛,酸腐的液体混合着胆汁猛地冲上喉咙。

“呕——!”

我狼狈不堪地趴在地上,剧烈地呕吐起来。胃袋疯狂地抽搐,每一次痉挛都带来撕心裂肺的疼痛。眼泪、鼻涕、唾液混合着秽物糊了满脸,狼狈不堪。地板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渗入皮肤,却丝毫无法缓解那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灼痛。

那些被遗忘的、深埋在意识废墟下的碎片,此刻却如同被引爆的地雷,带着刺耳的尖啸和毁灭性的力量,疯狂地炸开,翻滚着、尖叫着涌上意识的表层:

深夜,被刻意压低的、断断续续的、如同小动物受伤呜咽般的啜泣声,曾经被我烦躁地用枕头盖住头,归咎于“女人就是爱胡思乱想”……

清晨,她洗漱时,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用遮瑕膏涂抹颈侧或手臂上那些可疑的、淡淡的青紫色痕迹,在我推门而入时慌乱地拉下衣袖,眼神躲闪,解释说“不小心撞到了”……

餐桌上,她面对我时那种习惯性的、一闪而过的僵硬和紧绷,被我解读为“越来越无趣、沉默”……

每一次争吵后,她眼中那迅速弥漫开来的、深不见底的、令我莫名烦躁却又选择视而不见的恐惧和绝望……

原来……原来如此。

那一声声压抑的啜泣,是她在无声地淌血。

那一道道遮掩的伤痕,是我亲手烙下的暴行印记。

那一次次闪躲的眼神,是她在我这头凶兽面前本能的求生。

我像个瞎子!一个彻头彻尾的瞎子!一个沉溺在自我幻梦里、对身边人痛苦哀嚎充耳不闻的、可鄙的瞎子!

而那个点头……那个在生命尽头,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做出的、微小的点头……

“记忆芯片……最终还是要给他吗?”

“……确定。”

这不是馈赠。

这不是爱的延续。

这是一场处心积虑的复仇。

她把自己最深的恐惧、最痛的伤痕、最沉重的控诉,连同那些早已被我亲手撕碎的、虚假的甜蜜幻影,一起,封存在这冰冷的芯片里。然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亲手交到了我这个凶手的手中。

她是要我亲眼看着。

看着我亲手搭建的、名为“爱情”的华美殿堂,是如何在血淋淋的真相面前,一寸寸坍塌成埋葬她的废墟。

看着我这张虚伪的、深情的面具之下,是如何隐藏着一头狰狞暴虐的野兽。

看着我是如何,日复一日,用最残忍的方式,将那个满眼星光唤我“阿默”的女人,一点点凌迟至死。

她是要我,清醒地、无法逃避地、永远地……

活在这片亲手制造的、名为“真相”的地狱里。

“嗬…嗬嗬……”我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嘶哑的、不成调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每一次呼气都像在喷吐着灵魂燃烧后的灰烬。身体还在无意识地抽搐、颤抖,呕吐的生理反应早已停止,只剩下空荡荡的胃袋还在徒劳地痉挛。

地板冰冷坚硬的触感透过皮肤,清晰地传递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真实。可这真实,与我脑海中翻腾的、那些被强行唤醒的碎片相比,又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那些记忆——狰狞的面孔、暴起的青筋、野兽般的嘶吼、还有那双盛满无声悲哀的眼睛——像无数把烧红的钝刀,在我的意识里反复地切割、搅动。

晚晚……那个在阳光下对我笑,眼睛弯成月牙,指尖带着阳光的温度,轻轻拂过我眉眼的晚晚……

那个蜷缩在昏暗书房角落,肩膀因恐惧而颤抖,写下“他今天又打我了”的晚晚……

那个被“我”死死扼住脖颈,眼中只剩下沉重悲哀的晚晚……

那个躺在惨白手术灯下,耗尽最后力气,只为将这枚装载着所有痛苦真相的记忆芯片交付给我的晚晚……

无数个她的身影在我混乱的脑海里交叠、破碎、旋转。甜蜜的、恐惧的、温柔的、绝望的……最终,所有的面孔都定格在手术台上那双空洞望着无影灯的眼睛里。

冰冷的空气吸进肺腑,像吸入无数细碎的玻璃渣,带来尖锐的刺痛。我抬起颤抖不止的手,指甲深深抠进冰冷坚硬的地板缝隙里,试图抓住一点什么,哪怕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支撑这具空壳不至于彻底散架的依靠。

指尖传来粗糙的摩擦感和细微的疼痛,却丝毫无法缓解那从灵魂最深处蔓延开来的、无边无际的寒冷和剧痛。

真相的毒液已经彻底注入了每一根神经末梢。

我瘫在那里,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皮囊,唯有沉重的呼吸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

原来……杀死她的凶手……

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