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里四处种满了高大的槐树,粗糙的树干直挺在空气中,像是一排排趾高气昂的保卫者,随时随地般存在。郑北枫和姜知潼跑过它们身旁,时光便一同随他们向后退去。
温南枝怀里抱着刚从教务处领来的新课本,打量着长槐一中的一切,自己将要在这里度过两年,不知道该不该去刻意留恋。机械式的记忆如同一台打字机,嗒嗒的声音描述着可有可无的片段。温南枝心里轻轻地说了声:“保佑。”她在教师办公室门口徘徊片刻,随后似乎是下定了决心,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报告。”
“进来。”
郑北枫和姜知潼气喘吁吁跑到教室的时候,林蕊正在教室里说着来新同学的事情。郑北枫和姜知潼站在教室门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姜知潼还不忘给郑北枫赏几个白眼。林蕊看着郑北枫和姜知潼的样子,微微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说道:“你们两个下次早点,要是再打擦边球,别怪我没提醒你们,恩?”
郑北枫喜欢自己骑自行车去上学,他从心里讨厌坐公车或者让家里的司机送,不喜欢坐公车是因为郑北枫觉得自己不属于在许多陌生人面前呼吸的,那种在陌生的人群中站着呼吸对于郑北枫来说是比窒息更难受的事。不喜欢让家里送是因为郑北枫觉得那种生活并不是自己想要的,自己只是想要过很普通很平凡的生活,不想和别人去比什么。郑北枫记得姑妈说过,人真正的快乐和幸福来自于内心对生活和生命的真谛的理解,物质给人的永远只是一时的欢愉,要想真正的快乐和幸福,就要自己去理解和体悟,而且是任何人都替代不了的。郑北枫觉得自己一直记着姑妈说过的话,自己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别人的评价和言论对于自己而言,只是不必要过分计较的,只要自己心里清楚和明白,其余的解释都是多余的。
姜知潼从初中开始,便也跟着郑北枫开始骑自行车上学,而不是跟着林蕊坐家里的车。用当时她的话解释是姜知潼怕郑北枫脑残不小心摔了没人管,她自己正好可以救郑北枫一命。姜知潼也因为这句没经过大脑就说出来的不吉利的话而被林蕊臭骂一顿。
郑北枫和姜知潼悻悻地跑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是同桌。
在郑北枫和姜知潼跑进教室刚坐好的时候,温南枝站在了高二·6班的教室门前,轻轻地喊了声报告。
林蕊看到温南枝的那一瞬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的感情。林蕊看过温南枝的档案,觉得这个孩子真的是跟郑北枫一样的令人心疼,但林蕊眼中闪过的那一丝复杂的情绪中,包含的不仅仅是疼惜那么简单。
林蕊示意温南枝走进教室,全班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了温南枝的身上,年轻的孩子们总是充满着好奇的,尤其是男孩子们特别期待一个他们从未见过面的女孩子出现的那一瞬间。林蕊让温南枝作了简单的自我介绍,便让她去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温南枝微微点了一下头。全班欢迎的掌声中夹杂着男生们的议论声,也不怕谁听到。
“好漂亮啊,啧啧。”
“要碗吗?”
“什么?”
“盛口水。”
“去死。”
温南枝抱着课本,不紧不慢地走向了第三排的空位子,姜知潼看着温南枝走过来坐在她和郑北枫前面的一个空桌子上。郑北枫低头盯着课本,心里默默地念道:“她就是那个叫温成浩的男人的女儿吗?”
姜知潼从温南枝进来就一直盯着她,仿佛要从温南枝的身上非要找出点什么似的。直到温南枝对姜知潼微笑了一下转身坐下后,姜知潼才回过神儿来。
“咳,木头,怎么样?”姜知潼小声地咳了一下,将刚才的尴尬掩盖了过去,碰了一下郑北枫的胳膊。
“什么怎么样?”
“温南枝啊,诺,在你前面。”姜知潼朝前噘了一下嘴,说道。
“你哪根弦又搭错了?”郑北枫看着姜知潼玩味的表情问道。
“嘿嘿,挺好看的吧,要不?我给你找一媳妇儿?”
“欠揍。”
温南枝坐下后,打开自己的课本,嘴角泛起好看的弧度。她看起来在认真读课本,实际上,温南枝一直在专心听着郑北枫和姜知潼的对话。听了几句后,她小声地说道:“是他。”
郑北枫坐在教室靠窗的地方,干净的玻璃嵌进很大的窗框中,投射进来的阳光,懒懒地趴在课桌上。无聊的数学课,比催眠曲好不了多少。郑北枫坐在阳光中,虽然是早晨,但仍然感到一阵一阵的闷热。姜知潼手里不停地旋转着铅笔,黑色的眼镜搭在她精致的鼻尖上,盯着笔记,冥思苦想。郑北枫将手中的《局外人》推向姜知潼。
“《局外人》?”
“嗯。”
“你是在说你吗?默尔索先生。”
“我觉得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局外人’,被莫名其妙地打进了长槐这见鬼的天气里。”
“还有做题。对你而言,不比默尔索强多少。”
姜知潼的话像一把剜刀,直直地刺进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一针见血,不,一刀见骨。
郑北枫喜欢画画,他觉得画画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一个人可以通过画笔将自己内心深处最美最真的东西表现在画纸上,用一幅幅画面表达自己内心深处无法说出的话语,将一个个文字变成逼真的场景,不正是一种精神世界的另类再现?画画,可以在自己的世界中随意摹写,随意图染,不管你做什么,在自己的世界里,永远不会有人阻止你或者在你的世界里妄加评论。
美术的定义有很多种说法,但无论如何,它的艺术性和视觉艺术享受的定义似乎是一种不可更改的属性一样存在着。郑北枫不喜欢这个定义,或者说是郑北枫不喜欢这个过高的定义,郑北枫觉得,画画就是画画,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存在,所谓的艺术在郑北枫看来,只是一个画画之外的附属罢了。但不可否认的事实是郑北枫几乎赢遍了美术界所有的大奖,又在2006年第七届全国美术大赛“A壹”大奖赛中获得了男子组个人奖牌金奖。
与姜知潼不同的是,郑北枫不管拿了多少奖项,都不会露出过分的喜悦之情,在郑北枫的心中觉得,如果美好的事情只是存在于一瞬间,他宁愿这种美好永远不要出现。姑妈的去世如同是郑北枫快乐无虑生活的结束,那些时光好像易逝的烟花,脆弱到不可思议,令人心痛。
姜知潼喜欢的是小提琴,在不少的赛事中获得过不错的成绩,但姜知潼总是替自己的美术天赋打抱不平,感叹命运的不公,用她的话说,就是她这个才华横溢的天才遇到了郑北枫这个天才的噩梦,变态级别的白眼狼。虽然郑北枫和姜知潼是艺术生,凭借自己的艺术成绩即使不学文化课成绩也行,但郑北枫的文化课成绩是排在全级前五名的,同样姜知潼为了不让自己的成绩落在郑北枫后面,只好硬着头皮啃课本。
“哎,你怎么不听课了?”姜知潼取下眼镜,偷偷看了一眼在讲台上唾沫星子横飞的数学老师,小声问道。
“我会,所以不用听了。”
“自大狂。”
“嫉妒生病。”
“你……”
姜知潼气结,白了一眼郑北枫,转过头戴上眼镜,嘴里抱怨道:“天呐!既生瑜,何生亮?不,即生潼,何生枫?”
郑北枫看着姜知潼痛苦不堪的搞笑样子,微微笑了一下,合上手中的《局外人》,抬头看了看窗外渐渐热起来的太阳,拿出日记本,写道:
生命的光华如同一次飞蛾扑火般的壮烈激扬,这个世界的大手隐匿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想成为“局外人”,俯身琢磨这个世界,但它不允许,我必须成为局中人,用自己的生命为这个世界做小丑。我无法逃离,也无法保持清醒的念想。我和这个世界分离得如此干净,我容不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同样排斥我的存在。记忆总会躲藏在生命的某个角落里,随时开花,如同乌云中隐藏的朝阳,如此干脆,如此令人难以忘怀。我很难受,但漠然并不是我的本意和初衷。
2006.8.29
郑北枫合上日记本,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看着前面认真听课,时不时做下笔记的温南枝,嘴角弯了一下,心里道:“温南枝?温成浩的女儿。”
*
在物质极其匮乏的五六十年代,郑力言还只是一个热血青年,当年的高考失利之后,便跟着父亲在一家自行车厂里工作。但在1955年,为了响应当时毛泽东主席提出的“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到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指示,加入了当时“上山下乡”运动的大潮,跑去了黑龙江。在哪里,郑力言遇到了他后来的生意伙伴温宏鸣。
温宏鸣跟郑力言一样高考失利以后找了一份工厂的工作,赚钱养活家人,在听到“上山下乡”的指示以后,便在家人的支持下跑到了黑龙江,遇到了同是长槐人的郑力言。
一样的经历,一样的家庭成分,让温宏鸣和郑力言这两个第一次离家那么远的青年一见如故,很快成为了关系很铁的朋友。当时他们两个在黑龙江的主要工作是跟着垦荒队垦荒,艰苦的生活环境和匮乏的物质资源,是当时垦荒队最大的困难,温成浩和郑力言这两个从城里来到乡下的青年总是在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一两只生产队的鸡或者想方设法地去弄一些狗肉回去,躲在没有人的地方,两个人开吃。有一次被生产队的队长给抓了个现行,不过幸运的是,这个生产队长也是被这种没有油水的生活给憋坏了,在他们两个用一只鸡为代价贿赂之后,这件事便不了了之。互相的照顾和那种环境下凝聚出来的友谊,在时间的冲刷下更是显得弥足珍贵。
日子在垦荒队的锄头中一点一点地流走,转眼间,温宏鸣和郑力言在乡村已经一起垦荒将近五年的时间。
1960年,温宏鸣的家里人用尽各种手段让他重新回到了长槐市,郑力言在温宏鸣离开的一年后也回到了城里,回到长槐以后,郑力言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按照当时温宏鸣留下的地址去找他,但遗憾的是,等郑力言找到温宏鸣家里后,看到的只是一把生了锈的锁子,后来通过打听才知道,温宏鸣在一年前已经搬家了,全家去了深圳。
时间就在这样的遇见与错过中一步一步向未知的尽头走去。
1980年,在温宏鸣和郑力言分离了将近二十年的时候,一个突然崛起的商业奇才带领着他一手创办的巨盛集团出现在了离长槐市不远的北京,并且与当时已经逐渐发展起来的ZMC和当时的第一经济实体万宏集团成为当时的北方的三大经济支柱。而这个商业奇才便是与郑力言失去联系将近二十年之久的温宏鸣。
时间的刻刀在两人的身上已经留下了不深不浅的痕迹,二十年的沉默在岁月的离析下显得更加沉默。
此时的郑力言和温宏鸣已经是人近中年,见面后的他们仍旧像在黑龙江垦荒的时候一样,彼此惺惺相惜,在经历过了许多的风风雨雨之后,郑力言和温宏鸣更加地珍惜这份难以言表的友情。
那年的郑音十九岁,郑符中十五岁,温成浩十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