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狐影惊魂
万村,深嵌于燕山余脉层叠的褶皱深处,像一只被巨人遗忘在群山掌心的粗陶罐。四围峰峦如屏,终年云雾缭绕,晨曦暮霭之际,常有通体雪白的灵鹿在山涧清溪边饮水,其姿飘渺,如烟似幻。村东头,石家的青砖宅院静卧于此,三进院落,飞檐斗拱间沉淀着岁月斑驳。院墙被虬结的忍冬藤蔓覆盖,春日里绽开细小如星的金黄花朵,秋日则结出苦涩的深紫色浆果。空气里常年弥漫着松木刨花的清香与老宅特有的、略带潮湿的陈旧气息。
石公,万村最年长也最受敬重的木匠,手艺精湛,能雕出活灵活现的飞禽走兽。他四十岁上才续弦,娶了邻村一位温婉的寡妇,可惜福薄,新妇进门不过三年便染病去世,只留下一个当时年仅五岁的独子石德。如今石德已长成十八岁的挺拔少年,继承了父亲的手艺与沉默寡言的秉性,尚未婚配。一年前,石公做主,为儿子迎娶了山外一户殷实人家的女儿,人称石婆。新妇肌肤胜雪,眉眼如画,带着山外人特有的水灵,只是那双杏眸深处,总似笼着一层薄雾,藏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怯意与忧思。
立夏刚过,山中的湿气便重了起来。石婆最先察觉的异样,是厨房那口半人高的粗陶水缸。每日黄昏,当最后一缕天光被西山吞没,那缸里的清水便会无声无息地漫溢出来,沿着缸壁滑落,在青石铺就的台阶上蜿蜒成一条湿漉漉的细线,无论白日里她舀走多少水,黄昏必溢。起初,石婆只道是缸底渗漏,仔细查验却无一丝裂纹。她将此事告知公公,石公正擦拭着他最珍爱的檀木佛像,佛像低眉垂目,在缭绕的香烟中显得宝相庄严。“许是缸壁有旧伤,吸了水汽膨胀所致,或是德才的工友晚归,来借火镰时顺手添多了水。”老人声音低沉,带着常年与木屑相伴的沙哑。石婆望着公公佝偻专注的背影,欲言又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只沉甸甸的银镯——那是她出嫁时母亲含泪戴上的,镯身錾刻着缠枝莲纹,此刻触手竟一片冰凉,仿佛浸过寒泉。
更诡异之事接踵而至。一日,石婆在院中晾晒洗净的衣物,阳光正好,微风拂过麻绳。她转身回屋取物,再出来时,赫然发现晾衣绳上多了一块半湿的靛蓝色粗布片,边缘撕裂,像是从某件旧衣上生生扯下。她翻遍家中所有衣物,甚至石公和石德积压箱底的旧衫,竟无一件有这般质料和颜色的缺损!那布片在风中飘荡,像一块无声的控诉。更让她心惊肉跳的是每月初七。石家虽非大富,但石公敬神礼佛,每逢初一十五及一些重要节令,必在灶王爷神龛前供奉时令鲜果。初七这日,无论她摆放的是苹果、梨子还是蜜桃,待到傍晚收拾时,盘中的红枣必定会少三枚,而三枚枣核,总是以一种极其精准的等边三角形,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供盘边缘或灶台角落的灰烬里。
石婆心中的不安如藤蔓滋长。她夜里辗转难眠,窗外山风呜咽,树影在窗纸上摇曳如鬼魅。她想起母亲曾讲述过的山中精怪故事,那些关于狐狸迷人、鬼魅作祟的传闻,此刻仿佛都有了具体的指向。她偷偷观察公公和丈夫。石公依旧每日在木工房敲敲打打,雕刻着那些神态各异的神佛、瑞兽,只是咳嗽似乎更频繁了些,眼窝也深陷下去。石德早出晚归,在邻村帮工建屋,回来时总是满身木屑尘土,倒头便睡,对家中的异样浑然未觉。石婆感到一种沉重的孤独,这秘密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她心头。
直到七月半,中元鬼节。万村家家户户提前洒扫庭院,备下香烛纸钱、瓜果酒水,祭奠先人。石婆在灶间忙碌,蒸着祭祀用的糯米团子,灶膛里的柴火烧得噼啪作响,蒸汽氤氲,弥漫着糯米和粽叶的甜香。暮色四合,最后一抹残阳被山峦吞噬。石婆正弯腰查看蒸笼,忽觉后颈一阵异样的酥麻,仿佛被一条冰冷滑腻的蛇尾轻轻扫过,激得她浑身汗毛倒竖!她猛地转身,眼角只来得及捕捉到一抹刺目的赤红,如一道血线,倏忽掠过厨房的门框,紧接着,檐角悬挂的铜铃“叮铃”一声脆响,无风自动。
灶膛的火光跳跃着,蒸腾的热气在昏暗中扭曲变形。石婆惊魂未定,下意识望向挂在墙角的半块磨得锃亮的铜镜。就在那朦胧的水汽和昏暗的光线里,她清晰地看见镜中映出一个女子的身影!那女子身着大红嫁衣,衣袂飘飘,背对着她,正伸出纤纤玉指,蘸着供桌上酒坛里残余的酒液,在木格窗棂上飞快地描画着什么。那图案扭曲诡异,似字非字,似符非符,透着说不出的邪气。
“啊!”石婆失声惊呼,铜镜中的红衣女子闻声缓缓侧过半边脸。那是一张极其美艳的面孔,肌肤雪白,唇色朱红,眼角微微上挑,带着勾魂摄魄的媚意,然而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却无半分温度,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她对着镜中的石婆,唇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随即身影如烟雾般消散。
当夜,石婆被噩梦缠绕。梦中,那红衣女子立于一片清冷的月华之下,发髻高挽,插着一支流光溢彩的金钗,钗头镶嵌的赤红宝石仿佛有生命般缓缓流转着诡异的光芒。她朱唇轻启,声音缥缈,如同从极远的地底传来:“小娘子,莫要惊慌……你石家小郎君的八字,乃是纯阳之体,万中无一。本宫寻觅了整整三百年,才等到这么一个契合的炉鼎……此乃天意,莫要逆天而行……”话语如冰锥刺入石婆脑海。她尖叫着惊醒,浑身冷汗淋漓,心脏狂跳不止。黑暗中,她发现自己的右手紧紧攥着一样东西,摊开掌心——竟是半截鲜艳刺目的红丝线!正是昨日石德带回,准备用来缝制婚服内衬的料子上拆下的丝线!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石婆明白,这绝非梦境。那红衣女子,那诡异的举止,那关于丈夫八字的骇人之语,都是真实存在的恐怖。她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万籁俱寂,只有山风在呜咽,仿佛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她攥紧那半截红丝线,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恐惧之外,一股强烈的保护欲在她心中升腾——她必须守护这个家,守护她的丈夫。
第二章:瓶中玄机
红衣女子的出现,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彻底打破了石家表面的平静。石婆变得异常警觉,她开始有意识地搜寻家中每一个角落,试图找出那诡异存在的根源。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厨房门后角落里的一个旧物上——一只半尺高的青瓷瓶。
这瓶子造型古朴,瓶身布满灰尘,绘着繁复的云雷纹,瓶口用一张陈旧的、边缘泛黄的符纸紧紧封着。石婆记得清楚,去年翻修西厢房时,这瓶子就在一堆杂物中被翻出。当时她见其古旧,想擦拭干净挪作他用,但每次靠近,指尖还未触及瓶身,便会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逼退,仿佛那瓶子里装着万年玄冰。久而久之,她便不再理会,任其蒙尘。
如今想来,这寒意绝非寻常。八月初的一个清晨,石婆正在清扫灶台,一阵极其细微、如同无数女子在窃窃私语般的笑声,毫无征兆地从那青瓷瓶中钻了出来!那笑声缥缈断续,时而如银铃般清脆,时而如呜咽般哀怨,细细密密,像浸了蜜糖的蛛丝,丝丝缕缕地缠绕住人的耳膜,直往脑子里钻,听得人头皮发麻,心烦意乱。
石婆屏住呼吸,强压下心头的悸动。恰在此时,东厢房传来石公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一声重过一声,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石婆心中一动,悄悄退到厨房门帘后,透过竹篾编织的缝隙,凝神窥视。
只见那青瓷瓶口封着的黄纸微微波动,一道淡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赤色烟气袅袅溢出,在空中迅速凝聚成形——正是那红衣女子!她依旧穿着那身刺目的嫁衣,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苍白诡异。她无声地飘到石公的卧榻边,老人咳得蜷缩在床头,药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还冒着热气。红衣女子伸出近乎透明的手指,宽大的衣袖拂过药碗上方。碗中深褐色的药汤表面,竟诡异地泛起一片细碎的金色光芒,如同撒入了一层金粉!她俯下身,冰冷的红唇几乎贴到了石公布满皱纹的耳廓上,低语着什么。石公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受惊的野兽,布满青筋的手猛地抓住枕边那把跟随了他半辈子的黄杨木尺,“咔嚓”一声脆响,木尺竟应声断成两截!
石婆在帘后看得真切,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随即又被熊熊怒火取代!她终于明白了公公日益加重的咳疾从何而来!这妖孽竟在药中作祟!她想起村西头那个可怜的哑巴阿旺。多年前,阿旺的娘亲也是久病卧床,一日喝了不知何处求来的“神药”,当夜便惨叫连连,次日清晨,家人推门而入,只看到一具躺在床上的森森白骨!村中老人私下都说,那是被邪祟吸干了精血魂魄!难道……公公也正遭受着同样的厄运?
“原来如此……”石婆死死攥紧袖中藏着的、母亲留给她的那柄锋利银剪,冰冷的剪刃深深硌进掌心,带来一丝刺痛,也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绝不能坐以待毙!
石婆翻出了自己陪嫁的红木箱子底层,那里压着一床祖传的百衲被。这被子由数百块不同颜色、不同质地的碎布拼缀而成,据说每一块碎布都来自一位积德行善的长者寿衣,蕴含着微弱的正气。她拆解了被子,又翻出自己陪嫁的绣花绷子。接下来的几日,石婆借口身体不适,闭门不出,实则日夜赶工。她用那些五颜六色的布片拆出的丝线,结合自己珍藏的各色绣线,在绷子上密密地编织起来。她并非绣花,而是在织一张无形的网!每一根坚韧的经线上,她都凝神屏息,用银针蘸着混入朱砂的墨汁,绣上细如蚊足的“急急如律令”符咒;纬线则更加隐秘,依照母亲曾口授的一个古老驱邪阵图,暗藏了七七四十九道繁复的符文,每一道都耗尽心神。
九月初九,重阳登高之日。石婆早早起身,特意宰杀了家中一只养了多年的老母鸡,在灶间炖了满满一大锅香气四溢的浓汤。浓郁的肉香弥漫了整个小院。黄昏时分,当最后一抹余晖消失,石婆跪在堂屋的佛龛前,对着石公供奉的檀木佛像虔诚叩拜,口中念念有词,祈求佛祖保佑公公病体康复。
就在这时,熟悉的寒意再次从门后袭来。青瓷瓶口的黄纸无声自落,那道赤影如约而至。红衣女子嗅着空气中的肉香,脸上露出一丝贪婪又轻蔑的笑意,飘然落在灶台边,目光灼灼地盯着那锅鸡汤。
“公爹咳疾缠身,日渐消瘦,求仙家慈悲,高抬贵手。”石婆依旧跪着,头也未回,声音带着哀求和颤抖,将一个盛满金黄鸡汤的青花瓷碗恭敬地推向红衣女子方向。她的指尖,却在不经意拂过碗边时,极其轻微地抖了一下。一缕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细如发丝的银芒,从她袖中悄然滑落,无声无息地融入鸡汤升腾的热气中。
红衣女子不疑有他,或者说,她根本未将眼前这个“怯懦”的凡人女子放在眼里。她伸出纤纤玉指,优雅地端起汤碗,凑到唇边。就在温热的汤汁触及她红唇的刹那——
异变陡生!
那融入汤中的银丝骤然显现,如同活物般瞬间暴涨,化作数十根尖锐冰冷的银针,带着细微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刺入红衣女子咽喉、心口等要害之处!女子美艳的面容瞬间扭曲,发出一声凄厉不似人声的尖啸!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信号不稳的烛火,赤红的嫁衣颜色忽明忽暗,身形开始不受控制地拉长、扭曲、模糊,仿佛随时要溃散开来!
“呃啊——!”红衣女子痛苦地捂住咽喉,眼中射出怨毒至极的光芒,死死盯住石婆,“好个……好个机灵歹毒的小娘子!是本宫小觑了你!”她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忽而尖锐刺耳,忽而低沉如兽吼,“不过……你可知……这瓶中玄机?你以为……困住本宫……就万事大吉了?呵呵呵……”
话音未落,石婆已如离弦之箭般从地上弹起,哪里还有半分怯懦!她动作迅捷如电,一个箭步冲到门后,抄起那只青瓷瓶!就在她手指触碰到冰凉瓶身的瞬间,瓶口残余的黄符“嗤啦”一声,无火自燃,瞬间化作一小撮灰烬飘散!
瓶中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伴随着红衣女子不甘的厉啸。那道扭曲挣扎的赤色身影再也无法维持,化作一道红光,被强行扯向瓶口!石婆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稳住瓶子,另一只手早已准备好一团厚实的、吸饱了雄黄酒的棉絮,在赤影完全没入瓶口的刹那,狠狠地将棉絮塞了进去,堵得严严实实!
瓶中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和凄厉的咒骂。石婆紧紧抱着冰凉刺骨的瓷瓶,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布满冷汗,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成功了!但母亲临终前的话在她耳边回响:“狐族狡诈,最惧三昧真火与至阳之物炼化……若遇狐妖寄魂之物,如瓶如瓮,沸水淬炼,或可灭其形……但需谨记,凡物难伤其魂,需以至阳之引……”
这瓶子,绝非凡物!石婆看着瓶身上在昏暗光线下似乎更加幽深的云雷纹,心中凛然。这恐怕是当年某位得道高人留下的专门镇压妖邪的法器!
第三章:血染青砖
石婆抱着剧烈震颤、冰冷刺骨的青瓷瓶,踉跄着冲到灶台边。大铁锅里还有半锅滚烫的开水,是刚才炖鸡留下的。她毫不犹豫,用尽力气将瓶子整个浸入沸水之中!
“滋啦——!”
如同滚烫的烙铁浸入冰水,一声令人牙酸的巨响伴随着大量白汽猛地腾起!整座石家宅院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撼动,地面剧烈震颤,房梁上的积尘簌簌落下!锅中原本清澈的沸水瞬间翻滚如滚油,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浑浊、暗红,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混合着皮毛焦糊的怪味,随着蒸汽汹涌地弥漫开来,瞬间充斥了整个厨房,甚至漫过窗棂,飘散到院子里!
“啊——!热!热煞我也!贱婢!快住手!勿行此恶事!”瓶内传出红衣女子撕心裂肺、非人般的惨嚎,那声音穿透厚厚的瓷壁,直刺耳膜,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怨毒。
石婆死死咬住下唇,铁钳般的双手紧紧按住锅盖,任凭那瓶子在滚烫的“血水”中疯狂跳动撞击。掌心传来一阵钻心的灼痛,低头一看,袖中那柄紧握的银剪竟变得滚烫通红,仿佛刚从炉火中取出!她强忍着剧痛,不肯松手分毫。
东厢房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重物坠地。紧接着,石公那原本嘶哑的咳嗽声陡然变得尖锐刺耳,如同破旧的风箱被强行拉扯,中间夹杂着痛苦的喘息,仿佛随时会断绝。
“热甚!痛煞我也!住手……求求你……勿再……”瓶中的哭喊求饶声渐渐微弱下去,转而变成一种低沉、绝望、如同野兽濒死的嘶鸣。
石婆盯着锅中不断翻滚涌起的暗红色血沫,它们聚集、扭曲,竟隐隐形成一朵妖异血莲的形状。母亲临终的话再次清晰浮现:“……需以至阳之引……童子尿……或处子精血……”
童子尿?此刻去哪里寻?处子精血?石婆心中一横,眼中闪过决绝的光芒。她猛地松开按住锅盖的一只手,颤抖着解开腰间的束带,迅速脱下贴身的素白棉布肚兜——那上面,正沾染着她月事未尽的点点暗红!她毫不犹豫地将这带着处子精血与纯阴气息的贴身之物,狠狠投入那翻滚的血水之中!
“噗——!”
如同冷水滴入滚油,锅中猛地炸开!一股更浓烈的腥臭血雾冲天而起!那朵血莲瞬间溃散。与此同时,“砰”的一声巨响!那青瓷瓶再也承受不住内外的巨大压力,瓶身猛地迸开数道狰狞的裂纹!
最后一声充满了无尽怨毒与不甘的呜咽,从裂纹中幽幽飘出,随即彻底消散在弥漫的血腥蒸汽里。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锅中“咕嘟咕嘟”的沸水声和石婆自己粗重的喘息。
石婆浑身脱力,几乎站立不稳。她强撑着掀开锅盖,小心翼翼地捞出那布满裂纹、滚烫无比的瓶子。拔掉塞口的棉絮,瓶口朝下倾倒。
没有水流,只有一团焦黑蜷缩、散发着恶臭的毛团掉落在地,上面缠绕着数十根同样焦黑、却依旧坚韧的银丝(百衲被的丝线)。粘稠、暗红如漆的血珠,顺着瓶壁内裂开的纹路缓缓渗出,一滴滴沉重地砸落在厨房青灰色的砖地上。
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那七滴最大的血珠,在地面溅开、凝固后,竟诡异地排列成了清晰无比的北斗七星形状!勺柄直指北方!
石婆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狼藉和那北斗血痕,脑海中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无数念头——红衣女子死前的话、瓶身的云雷古纹、这七星血印……她猛地醒悟:这瓶子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镇妖法器!它更像是一个容器,一个被强大符咒禁锢的、用来炼制和储存某种邪异力量的熔炉!那些银丝、符咒、她的血引……在极端痛苦和毁灭的刺激下,竟意外地引动了瓶子深处某个被遗忘的本源烙印,最终形成了这指向性的血星图!这瓶子,恐怕是数百年前某位亦正亦邪、手段酷烈的道人,用活生生的狐族精魄作为“材料”炼制的某种邪门法宝!
就在这时,东厢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石公拄着半截断尺,颤巍巍地站在门口。他脸色蜡黄,眼窝深陷,仿佛一夜之间又老了十岁,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佛龛前跪着的石婆,以及她面前那一片狼藉和触目惊心的血痕。
石婆心头一紧,正欲开口解释。却见石公的目光缓缓扫过地上焦黑的毛团和七星血印,最终落在石婆手中那柄依旧滚烫的银剪上。老人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他颤抖着,用枯瘦如柴的手,从怀中贴身的口袋里,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摸出一样东西——半截断裂的金钗!钗头镶嵌的赤红宝石黯淡无光,正是石婆新婚之夜后便神秘失踪的嫁妆之一!
“孩……孩子……”石公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浑浊的老眼里竟滚下两行混浊的泪水,“你……做得对……做得对……”他拄着断尺,艰难地向前挪了两步,布满老年斑的手指甲深深掐进自己枯瘦的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与挣扎。
“这瓶……这瓶子……”他喘息着,目光投向那裂纹遍布的青瓷瓶,充满了无尽的恐惧与悔恨,“它……它不是捡来的……是……是三百年前……我的祖父亲手……亲手埋在这宅基之下的!为的是……是……”
老人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佝偻的身体几乎蜷缩成一团,再也说不下去。但那未尽之语,如同惊雷般在石婆耳边炸响!石家祖上?!亲手埋下?!这瓶子背后,竟隐藏着如此深重的家族秘辛!
第四章:山雨欲来
石婆强忍着身体的疲惫和心灵的巨大冲击,开始清理一片狼藉的厨房。她用草木灰反复擦拭沾血的青砖,那七星血印却顽固地渗入砖缝,留下七点难以磨灭的暗红印记,仿佛永不愈合的伤疤。焦黑的毛团被她用油纸包好,连同那布满裂纹的青瓷瓶,一同埋在了后院那株据说有百年树龄的老桃树下,母亲说过桃木辟邪。她又用清水一遍遍冲刷灶台和大铁锅,直到血腥味淡不可闻。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泛起青灰色的鱼肚白。山风掠过屋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石婆疲惫地靠在门框上,忽然,她敏锐地捕捉到风中夹杂着一缕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悲鸣!那声音凄厉绝望,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并非人声,更像是某种野兽受伤后的哀嚎,从后山深处遥遥传来,随即又被风吹散。
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她快步走到院门口,望向村口那株被视为守护神的巨大古槐。晨曦微光中,她骇然发现,那粗壮如虬龙的老槐树干上,不知何时竟多出了数道深可见木芯的爪痕!那爪痕巨大无比,绝非熊虎所能留下,边缘翻卷着新鲜的木屑,像是被某种暴怒的、拥有恐怖力量的巨兽狠狠撕挠过!
石婆的心沉了下去。除掉一个瓶中的狐妖,似乎捅了一个巨大的马蜂窝!
当夜,石婆在极度的疲惫和惊悸中沉沉睡去。然而,睡梦中,一个沙哑、干涩,如同砂石摩擦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她耳边响起:
“小娘子……好手段……好狠的心肠……”
石婆猛地惊醒,浑身冷汗。黑暗中,她惊恐地发现床边赫然立着一个黑影!月光从窗棂缝隙漏入,勉强照亮来人的轮廓——竟是村西头那个独居的哑巴阿旺!他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珠在黑暗中反射着微弱的月光,如同两潭死水。他枯瘦的手中,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粗陶罐。
阿旺见石婆醒来,也不言语,只是将手中的陶罐往前递了递。陶罐很沉,里面似乎装着半罐液体,随着他的动作,罐底发出轻微的、粘稠的晃荡声。
“阿旺叔?您这是……”石婆惊魂未定,声音发颤。
阿旺依旧沉默,布满老茧、如同树皮般粗糙的手突然松开陶罐,“噗通”一声,竟是双膝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青砖地上!额头毫不迟疑地磕了下去,发出沉闷的“咚”响!
石婆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下床去扶。阿旺却固执地不肯起身,只是抬起枯槁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石婆怀里的陶罐,又指了指村西头那片被浓重夜色笼罩的乱葬岗方向。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眼神充满了恐惧、哀求,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石婆心头狂跳,似乎明白了什么。她颤抖着揭开陶罐的盖子。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气混合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野兽特有的骚膻味扑面而来!借着月光,她看清了罐底——沉着几缕暗红色的、油光发亮的毛发!正是昨夜瓶中那焦黑狐妖的毛色!
阿旺见她看清了,又急切地用手指了指陶罐里的血,做了个涂抹在身上的动作,然后又用力指向乱葬岗的方向,喉咙里发出更加急促的“嗬嗬”声,眼神充满了警告。
石婆瞬间通体冰凉!她明白了!阿旺在告诉她:这狐妖之血能暂时驱邪避秽!而他指向乱葬岗,并非指那里有危险,而是暗示……那乱葬岗深处,埋着的不仅仅是普通的村民亡魂!那里,极有可能与这狐妖,与石家祖上埋下的瓶子,甚至与那后山的诡异爪痕和悲鸣,有着某种可怕的联系!
七日后,一个阴沉的傍晚。石婆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她借口上山采些草药,独自一人绕向后山。凭着阿旺那夜模糊的指向和一种说不清的直觉,她在一片人迹罕至、荆棘丛生的荒坡上,发现了一座极其诡异的新坟!
这坟堆明显是仓促垒成,泥土还很新鲜湿润,坟头没有墓碑,没有香烛纸钱的痕迹,只有三块沾着泥土的青砖,以一种极其稳固的三角形垒在坟顶!那青砖的颜色、质地,石婆一眼认出——正是自家灶台上拆换下来的旧砖!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她蹲下身,迟疑着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坟头湿润的泥土。
指尖传来一种粘稠滑腻的触感!石婆猛地缩回手,借着昏暗的天光看去——指尖上,赫然沾染着一种暗红粘稠、散发着淡淡腥气的液体!那不是水,是血!更让她毛骨悚然的是,那渗出的血水在即将沉入泥土的惨淡月光照射下,竟泛着一层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诡异的金色光芒!
“呱——!呱——!”
远处山林中,突然响起一片令人心悸的乌鸦啼叫!石婆惊骇抬头,只见后山方向的天空,不知何时已被一大片浓重的“乌云”遮蔽!那并非乌云,而是成百上千只乌鸦组成的庞大鸦群!它们疯狂地盘旋着,发出刺耳的聒噪,黑压压的羽翼几乎遮蔽了半个天空,如同为这片不祥之地拉上了死亡的帷幕!
山雨欲来风满楼!石婆站在新坟前,看着指尖那抹泛着金芒的血迹,听着满耳不祥的鸦啼,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昨夜除掉的狐妖,恐怕只是一个开始。真正的恐怖,才刚刚拉开序幕!
第五章:血色黎明
惊蛰的雷声在群山间沉闷地滚动,却唤不醒死寂的万村。连续数日的阴雨让空气湿冷粘稠,村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泥土腥气和莫名压抑的恐慌。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路上罕见行人,连鸡犬之声都消失殆尽,整个村落如同陷入沉睡的巨兽,充满了风雨欲来的死寂。
石家祠堂前,却反常地聚集了几乎全村所有的青壮男丁。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族长,一位须发皆白、满脸沟壑的老人,拄着沉重的枣木拐杖,站在祠堂高高的石阶上,浑浊的眼睛扫视着下方沉默的人群。
石公拄着那半截断尺,站在族长身侧,脸色依旧灰败,但腰杆却挺得笔直,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在他身后,站着三位从邻镇重金请来的老道。他们身着褪色的八卦道袍,手持拂尘,背负桃木剑,面色凝重。为首的老道长须飘飘,手中托着一个古朴的罗盘,罗盘指针正疯狂地左右摆动。
祠堂前的空地上,摆放着令人头皮发麻的东西——整整三百具新打的薄皮棺材!这些棺材只用最普通的松木制成,但内壁全部用浓稠的朱砂混合着某种暗红色的液体(石婆认出那正是阿旺送来的狐血)涂抹得鲜红刺目!每一具棺盖的正中央,都用同样的朱砂血墨,刻着一个触目惊心、笔画狰狞的“急”字!仿佛在无声地催促着什么。
壮丁们分成几队,沉默地将这些沉重的、散发着浓烈朱砂和血腥气的棺材抬起,装上牛车、骡车,组成一条蜿蜒沉默的队伍,缓缓驶向后山那片被乌鸦笼罩的乱葬岗方向。车轮碾过泥泞的道路,发出“吱呀”的呻吟,留下深深的车辙。
“小娘子……”族长低沉沙哑的声音在石婆耳边响起,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深重的忧虑。他望着那远去的棺材队伍,目光复杂地看向站在石公身后的石婆。“你可知……这三百棺里……装的是何……”
话音未落——
“轰隆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地底巨兽的咆哮,猛地从众人脚下传来!整座祠堂连同脚下的青石地面,剧烈地摇晃震颤起来!石婆站立不稳,踉跄着扶住旁边的石柱。
“咔嚓!咔嚓嚓!”
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密集响起!祠堂前平整的青砖地面,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撕裂,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纵横交错的巨大裂缝!一股股粘稠、暗红、散发着浓郁恶臭的液体,如同压抑了千百年的脓血,猛地从那些裂缝中汹涌喷溅而出!顷刻间,祠堂前便汇聚成一片令人作呕的血色泥沼!
“不好!”为首的老道厉喝一声,手中拂尘急挥,几张黄符瞬间点燃,投入那翻涌的血池之中。
“嗤——!”
黄符燃尽的香灰落入血水,竟腾起一股股浓烈的、腥臭扑鼻的青黑色烟雾!烟雾缭绕中,石婆惊恐地看到,那些喷涌流淌的血水,在地上并非随意漫延,而是如同有生命般,迅速汇聚、勾勒出一幅巨大而复杂的图案!那图案线条古老诡异,充斥着难以理解的符文和星象标记,中心赫然是一个被锁链缠绕的狐首人身像!
这图案……石婆只觉得脑海中轰然巨响!昨夜她在清洗青瓷瓶裂纹时,曾隐约看到瓶内壁似乎有极其黯淡的刻痕!此刻地上这由鲜血绘成的巨大阵图,与瓶内那模糊的刻痕,竟有七八分相似!这就是三百年前那位炼制邪瓶的道人,用来镇压、炼化狐族精魄的原始镇妖图!而如今,它被地底涌出的污血重现于世!
瓶子碎了,狐妖死了,某种平衡被打破了!这地底的污血阵图,如同一个被惊醒的恐怖烙印!
当第一缕惨淡的晨光,艰难地刺破厚重如铅的乌云,投射到这片被血污和青烟笼罩的祠堂前时,石婆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那柄重新变得冰冷、却更加沉重的祖传银剪。冰冷的触感让她纷乱惊惧的心神稍稍安定。她知道,昨夜与瓶中狐妖的生死搏杀,不过是一场惨烈序幕的终结。而眼前这由三百具血棺、地涌污血、重现的古老邪阵所昭示的恐怖,才是真正浩劫的开端!
那些被匆忙抬往后山、深埋入土的棺材里,绝非空无一物!它们恐怕是某种封印的载体,或是……某种唤醒仪式的祭品?那沉睡在乱葬岗深处、被石家先祖亲手埋下瓶子所镇压的恐怖存在,终将在某个特定的时刻(比如下一个满月?),彻底苏醒,挣脱束缚!
而她所守护的,已不仅仅是石家的血脉安宁,更是整个万村,乃至这片群山之中,所有生灵的存续!血色黎明之下,一场关乎生死存亡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它狰狞的帷幕。石婆的目光穿过弥漫的血腥雾气,投向远方被鸦群笼罩的后山,那里,是三百棺的归宿,也将是最终决战的沙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