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狼影与药香

血月的光,如同凝固的、粘稠的鲜血,涂抹在青铜寨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张惊惶的脸上。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味——那是神龛崩塌后扬起的尘埃,混杂着尚未散尽的祭品焚烧的焦糊气,以及一种更深的、源自人心底的恐惧气息。

产婆阿婆抱着那小小的、包裹在粗糙土布里的襁褓,站在小屋门口,像一尊被恐惧定格的雕像。她的手臂僵硬,襁褓仿佛有千钧重,又像是捧着一块随时会爆裂的寒冰。襁褓一角挣开,露出女婴皱巴巴的小脸和那一头在血月下泛着诡异冷银光泽的稀疏白发。

“妖孽!烧死她!”

“神龛都塌了!山神震怒啊!”

“不能留!留着她,整个寨子都要遭殃!”

短暂的死寂被更汹涌的狂潮打破。恐惧催生了最原始的暴戾。几个壮硕的寨民,双目赤红,挥舞着柴刀和猎叉,如同被激怒的野兽,就要扑上来。阿木嘶吼着张开双臂挡在门口,像一头绝望的困兽,但他的身影在狂怒的人群面前显得那么单薄无助。云雀虚弱的哭泣声从小屋内隐隐传来。

“我说了——住手!”

老祭司岩公的暴喝再次炸响。这一次,他瘦小的身躯爆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威压。他不再仅仅是青铜寨的祭司,更像是沟通了某种更深邃力量的媒介。他踉跄着站稳,不顾额角因剧痛而渗出的冷汗,浑浊却锐利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狠狠刮过那几个带头鼓噪的汉子。

那几人被这目光一刺,动作竟不由自主地僵住了,举起的武器也微微颤抖。岩公身上残留的、方才被女婴无意间冲击识海后溢散出的那股苍茫古老的气息,让他们本能地感到颤栗。

岩公没有看他们,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襁褓上。他弯下腰,艰难地拾起掉落的骨杖,杖身缠绕的黑蛇蜕皮在血光下仿佛活了过来,微微蠕动。他拄着骨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向阿婆。

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阿婆抖得更厉害了,几乎要抱不住孩子。岩公伸出枯瘦如鹰爪的手,并非去接,而是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谨慎,轻轻拨开了襁褓,让女婴整个小小的头颅暴露在血月之下。

那纯净无瑕的白发,在暗红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妖异的美。女婴似乎感受到了外界的巨大恶意和混乱的能量场,小嘴一瘪,再次发出尖锐而清越的啼哭。这哭声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让周围狂躁的人群又是一滞,心底莫名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和寒意。

岩公的手指,带着老茧和凉意,极其轻微地触碰了一下女婴的额头,就在那眉心上方。

“嘶——”

一股微弱却极其精纯的、带着勃勃生机的凉意,顺着指尖瞬间涌入岩公衰老枯竭的经脉!这股生机与他之前感受到的庞大、冰冷、毁灭性的意志碎片截然不同!它纯粹、干净,如同初春融化的第一滴雪水,蕴含着最本真的山野灵韵。与此同时,一股淡淡的、极其独特的清苦药香,从女婴身上散发出来,迅速驱散了周遭的血腥和尘土味,钻入每个人的鼻腔。

“这是…”岩公浑浊的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精光。他猛地抬头,望向寨子后方那崩塌的神龛废墟,又低头死死盯着女婴,仿佛要将她看穿。“山漆…是山漆灵根的气息?!不…比那更精粹…像是…山灵本源孕育的生机?”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激动。

乌蒙山漆,是生长在乌蒙山最险峻崖壁上的珍稀灵药,药性温和却极具韧性,是寨民治疗内伤、固本培元的圣品,也被视为山灵赐予的恩物。女婴身上这股气息,纯净得不可思议。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寨子外围,靠近悬崖、堆放杂物和柴火的阴影处,突然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低吼!那不是野兽的咆哮,更像是某种东西在喉咙深处摩擦、挤压出的充满威胁的咕噜声。紧接着,两点幽绿色的、如同鬼火般的亮光,在黑暗中骤然亮起!

“狼!有狼!”

“是山里的鬼狼!它怎么敢靠近寨子?!”

人群瞬间炸开锅,恐惧的目标暂时从女婴身上转移。乌蒙山的狼群凶残狡猾,但极少在祭典或人群聚集时靠近寨子核心区域。这头狼的行为极其反常。

那幽绿的光点缓缓移动,一个庞大的、轮廓模糊的狼形黑影,从阴影中踱了出来。它肩高几乎及人腰,毛发脏污纠结,獠牙在血月下闪着惨白的光。它没有立刻扑上来,而是停在寨子边缘,幽绿的眼睛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泉,死死地、穿透混乱的人群,精准地锁定在岩公——或者说岩公怀前那个襁褓上!

它的眼神里,没有饥饿,没有兽性的疯狂,只有一种冰冷到极致的、近乎审视和…觊觎的光芒!仿佛在看一件极其重要、必须得到的东西。

岩公的心猛地一沉。这狼…不对劲!它身上萦绕着一股极其隐晦、却让他骨子里发寒的阴冷气息,与女婴身上那股精纯生机格格不入,甚至隐隐带着一丝…之前那冰焰巨眸意志碎片的感觉?是巧合?还是…冲着她来的?

“保护祭司!”猎户头领阿鲁大吼一声,强压下对女婴的恐惧,带着几个胆大的猎手,张弓搭箭,锋利的骨镞对准了那头诡异的巨狼。

巨狼对指向它的箭矢视若无睹,依旧死死盯着襁褓。它喉咙里的低吼声更大了,前爪焦躁地刨着地面,仿佛在克制着什么。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瞬间,襁褓中的女婴突然停止了哭泣。她的小脑袋微微转动了一下,那双紧闭的眼睛,似乎朝着巨狼的方向“望”了一眼。没有人看到,在她眉心被岩公触碰过的地方,一道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银芒一闪而逝,如同星子坠入深潭。

“呜…”

那头凶戾的巨狼,庞大的身躯竟猛地一颤!幽绿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人性化的惊疑和…忌惮?它低吼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短促而困惑的呜咽。它深深地、再次看了一眼襁褓,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竟然缓缓后退,悄无声息地重新融入了悬崖边的黑暗,那两点幽绿的光芒也随之熄灭,仿佛从未出现过。

死寂,再一次笼罩了青铜寨。

这一次的寂静,比之前更加诡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结束的狼影惊住了。那巨狼的退走,显然不是因为猎人的弓箭,更像是…被什么东西惊退了?而那个东西…

无数道目光,带着更深的复杂情绪——恐惧、猜疑、迷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因那奇异药香和巨狼退走而产生的动摇——再次聚焦到岩公和他身前的白发女婴身上。

岩公抱着襁褓的手,紧了紧。他能感觉到怀中那小小的身体传递出的微弱温暖,以及那缕萦绕不散的清苦药香。刚才女婴眉心那一闪而逝的银芒,他捕捉到了!还有巨狼那反常的忌惮和退走…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这个孩子,绝非简单的“妖孽”或“灾星”。

她身上纠缠着乌蒙山最深沉的秘密,有古老恐怖的意志碎片,也有精纯磅礴的生机本源,甚至能引动、震慑那些被黑暗侵染的存在。她是漩涡,也是钥匙。是祸根,还是…唯一的希望?

岩公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里带着血月的腥甜、崩塌的尘土、女婴的药香,以及乌蒙山亘古的苍凉。他抬起头,布满油彩的脸上,疲惫与决然交织。他用骨杖重重顿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沟通了山灵的回响,清晰地传遍死寂的寨子:

“此女,非妖非孽!”

他环视众人,目光在阿木绝望而希冀的脸上停留一瞬,最终落在襁褓上那抹刺目的银白上。

“她降生血月,身负异象,引动神龛崩塌,亦引凶兽觊觎,此乃宿命纠缠,非其本愿!然其身怀山漆灵根之精粹,生机沛然,乃山灵所赐之异禀!适才巨狼退走,尔等亲眼所见,岂是寻常妖孽可为?”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沉凝:

“老朽以历代祭司之魂灵起誓,此女,乃我乌蒙山青铜寨前所未有之变数!是福是祸,尚在未定之天!贸然加害,恐引山灵真正震怒,灾祸立至!”

“自今日起,她为我岩公亲传弟子!由我亲自抚养、教导、看管!其父母阿木、云雀,不得干涉!寨中任何人,不得以‘白祸’之名谤之、伤之!违者…视为亵渎山灵,逐出寨子,永世不得归!”

最后一句,带着森然的寒意,让所有心怀不轨的人打了个寒颤。

岩公说完,不再看众人反应,从阿婆颤抖的手中接过襁褓。襁褓入手微沉,那奇异的药香更加清晰。他转身,抱着那银白的小小生命,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艰难却无比坚定地走向自己那位于神龛废墟旁、最为孤高也最为神圣的石屋祭司居所。他的背影在血月下拉得很长,显得异常孤独,却又仿佛背负着整个乌蒙山的重量。

阿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岩公的背影重重磕头,泪流满面。云雀在屋内发出压抑的、劫后余生的呜咽。

寨民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恐惧并未消失,但岩公的权威和那巨狼诡异的退走,以及女婴身上散发的奇异药香,像几根无形的绳索,暂时勒住了他们汹涌的杀意。他们看着祭司抱着那“异数”消失在石屋的门洞内,如同看着一个巨大的、未知的谜团被关进了命运的牢笼。

血月的光芒,似乎黯淡了一丝。崩塌的神龛废墟在夜色中如同巨兽的残骸,沉默地诉说着不祥。而那间孤零零的石屋里,一个注定不凡又充满荆棘的生命,在排斥、恐惧与唯一的庇护下,开始了她在乌蒙山最初的呼吸。

三年后。

青铜寨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山鬼祭的阴影和新奇在时间中慢慢被磨平棱角。悬棺依旧沉默,山风依旧呜咽。

寨子边缘,靠近悬崖的一片相对平缓的坡地上,开垦出了几块小小的药圃。土壤黝黑,被精心打理过。此时正值初夏,药圃里生机盎然,几种常见的疗伤止血草药长势颇好。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药圃中心一小块被单独圈出来的区域。

那里的土壤颜色更深,泛着一种奇异的微光。几株形态奇特的植物生长其中。它们的茎秆呈现出半透明的玉白色,叶片狭长,边缘带着细微的银色锯齿,在阳光下,整株植物都散发着一种温润的、如同月华般的微弱光晕,同时飘散着淡淡的清苦香气——正是三年前那个血夜,从女婴身上散发出的气味。

这便是乌蒙山最珍贵的灵药之一——山漆。这几株,是岩公珍藏多年的老根分株,此刻竟在药圃中心焕发出远超寻常的生机。

药圃旁,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蹲在那里。

她穿着用柔软棉布改小的素色衣裳,一头如雪的白发被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小脸依旧带着孩童的稚嫩,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沉静。瞳孔是纯净的黑色,如同浸在寒潭里的墨玉,清澈见底,却又深邃得仿佛能映出山峦的倒影,没有三岁孩童应有的懵懂天真,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她便是木灵柒。

此刻,她伸出小小的、却异常稳定的手指,轻轻触碰着一株山漆的叶片。随着她的触碰,那叶片边缘的银芒似乎微微亮了一瞬,整株植物轻轻摇曳了一下,仿佛在回应。

“灵柒。”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岩公拄着骨杖站在那里,三年的时间在他脸上刻下了更深的沟壑,眼神却更加深邃锐利。他注视着木灵柒和她手下的山漆,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这三年来,他倾尽全力教导她辨识草药、感知自然,也严密地监控着她身上任何一丝力量的波动。她学习能力惊人,对草木亲和力极高,尤其是这山漆,在她身边长势格外喜人。她安静得过分,从不哭闹,也从不主动亲近任何人,仿佛一个精致而冰冷的瓷娃娃。唯有在接触这些草木,尤其是山漆时,她眼中才会有一丝极淡的、近乎本能的光彩。

木灵柒收回手,站起身,安静地转向岩公,微微仰头看着他,等待吩咐。小小的身影在悬崖的风中站得笔直,白发被风拂动,像一株初生的、却已显露出坚韧的雪山小草。

岩公看着那双沉静得过分的眼睛,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寨子里关于“白祸”的议论从未真正停止,只是慑于他的威严而压抑着。他也知道,三年前那头在血月下退走的诡异巨狼,绝非偶然。更大的阴影,或许正在乌蒙山深处酝酿。而眼前这个孩子,就是那风暴的核心。

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块打磨光滑、刻着古老祈福纹路的黑色木牌,上面用朱砂写着一个名字:

**木灵柒。**

“从今日起,你正式入我门墙。”岩公的声音低沉而肃穆,带着一种仪式的庄严,“此名,便是你的道,亦是你的命。木,取生机不灭之意;灵,承山野之精魂;柒,谐山漆之坚韧,亦合北斗之数,望你持心守正,沟通天地,护佑一方。”

他将木牌郑重地递给木灵柒。

小小的手接过木牌,指尖触碰到那温润的木料和微凉的朱砂字迹。木灵柒低头看着自己的名字,浓密的白色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握着木牌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瞬。

悬崖的风更大了,吹得她素色的衣袍猎猎作响,如雪的白发在风中狂舞。她站在那里,身后是沉默的悬棺和深邃的峡谷,身前是苍老的祭司和充满未知的世界。

乌蒙山的白发圣女,木灵柒,在排斥与孤寂中,正式踏上了她荆棘遍布的宿命之路。药圃中的山漆在风中轻轻摇曳,散发出清苦而坚韧的香气,仿佛在为她低吟着未来的序章。